人的命运是难以预测的,在动荡的年代尤其如此。
  当周晓琳和她母亲落难在深山,处身于陌生人中间,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是非缠住而身不由己的时候,就象一片树叶,落在滔滔洪流的漩涡中,根本不知道何方是岸。也许沉沦于水底,也许搁滞在河湾,也许能随波逐流,一直飘向大海。
  决心追踪一个人的脚印,需要有极大的耐性。每一个人所走的道路,都有其颠簸闻折,又都有许多平淡无奇的里程。假如事过多年,再去寻找一个熟人的踪迹,也许会在新的发现面前猛吃一惊的。
  六年过去了!在九龙山那个试验林场的平房里已经找不到周晓琳和她母亲的踪迹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留在山民们心里的印象也渐渐淡薄了。
  唯有在闻其尚的心里,周晓琳的形象永远是新鲜的。她那飘动的长辫子,她纯真的一颦一笑,她清亮的嗓音,“其尚哥!其尚哥!”总是在耳边呼唤着。闻其尚的记忆是一把筛子,每回忆一次就震荡一回,把周晓琳的形象筛了千百次。奇怪的是,过筛次数越多,她的影子越清晰,那都是美的集中和重新组合。
  他默算着:六年了!初来时她十六岁,今年该有二十二岁了。在乡里,过了二十岁还不出嫁的妹子,父母该为她着急了。周晓琳是不是早就做了新娘?
  有关新娘的概念,象是一根钢针,一出现便扎在闻其尚的心上,他照例是要为之一颤的。那幸运的新郎是谁?他在幻想中雕塑着一个男人的形象:高大,潇洒,健壮……他总是把那座雕象拿来跟自己对比,一比就脸红。雕象用鄙夷的眼光望着他说:“乡巴佬,想做什么?”
  “不不不,我不想做什么。”闻其尚为了从惭愧和痛苦中解放自己的心灵,常常这样自语自言,摇头。在别人看来,他是患了一种病,或者是中邪了。刚分手那年,连续收到过周晓琳三封来信,后来就没有消息了。闻其尚不怪她,只怪自己的回信写得太干巴了,不知有多少错别字。人情一把锯,你怎么来,我怎么去。她来的是厚厚的一叠,我去的是蚕豆大的字写不满一余纸,叫人家怎好坚持写下去?都怪自己无能,怠慢她了,对不起人哪!
  他一直想去看看周晓琳和她的母亲。她们回长沙以后生活得好吗?一定是很难吃到野味的。除此以外,大概是应有尽有。要给她们带点山货去,尽量多带一些。
  可是,上一趟长沙,不易呀!要买来去的车票,要请假。生产队里总是忙,每年学大寨,永远有差距。农忙时两头摸黑,农闲时早出晚归。有人说闻其尚管着四条牛太轻松了,土匪的崽自然应该干那号繁重些的劳动。在水利工地上吃年饭。积攒了几个买车票的钱,春荒时拿去籴了黑市米。不在山乡过日子,就不知道山民们的难处。年复一年,闻其尚的愿望总是实现不了。
  也许是闻其尚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他终于得到机会能够上长沙一转了。
  再没有谁能比做娘的了解自己的崽了,海燕婆深知她崽跟周晓琳之间的情义。闻其尚虽然绝少提到周晓琳的名字,但他在沉默中想着什么,娘是清楚的。听到这个好消息,她为崽高兴。不过,很快又不做声了,提篮走进菜园去,低头摘辣椒,把眼泪浇在辣椒上。
  闻其尚高兴得直想找人说话,便寻到菜园里来,一见娘在哭,很是不解,便问:“妈妈,你又想起什么伤心的事了?”
  “不,风吹的,眼病又犯了。”
  “不是。”
  “唉!”海燕婆长长地叹了一声,望望崽,撩起衣角揩了揩眼睛,说了真话,“崽呀,我想起,我年轻时逃难要往长沙跑就好了,把你生在长沙几多的好哟!你要是个下放来的知识青年,如今说不定也回长沙吃国家粮去啦!龙配龙,风配凤,你懂么?我们吃的是力气饭,人家是……你晓得人家的门坎有几尺高哟!”
  娘的话并没有说明,但话里的意思是不用猜的。他向她解释说:“妈妈,我晓得你担心的什么,你想错了。我们是山里的癞蛤蟆,做梦也不想吃天鹅肉。只是,绳是绞成的,人是交亲的,周晓琳喊我作哥哥,她看得起我们哩。她给我写了三封信,我只回了她一封,我欠了人家的礼呀!去看看人家也是该得的。”
  “去就去吧!”海燕婆说,“只是奠在那里多打搅。留得诚心就吃一餐饭,莫在那里过夜呀!”
  “我晓得。”
  这就决定了。
  从不出远门的闻其尚,弄不清该带些什么东西上路。听人说,“出门不离伞”,大概那雨伞是少不得的。雨伞能一物多用。不落雨时用伞柄挑着包袱,落雨时不用讲了。路滑时能做拐棍,遇见老虎还能用伞来把它吓跑呢。闻其尚就是用雨伞挑着包袱出门的。包袱里没有什么牙膏牙刷和洗脸毛巾之类,装的全是带去送人的土特产。有烟熏的斑鸠和麂子肉,有周晓琳爱吃的酸枣皮,有未曾炒熟的干红薯片,有笋干、茶叶和绿豆。另外还提了两只正在生蛋的鸡婆,紧紧地挤在闻其尚特意编织的竹篾鸡笼里。
  海燕婆把他送上路。
  “崽呀,进门要喊人哩。”
  “晓得。”
  “鸡在路上要记得喂把米哩。”
  “晓得。”
  “告诉他们,红薯片要用油炸好吃些。”
  “晓得胡。”
  “你要快去快回呀!”
  “嗯。”
  闻其尚无心听娘的嘱咐,他的心早已飞到了长沙。
  当他提着,背着那些东西走近汽车站,老远就觉得别人都在望着他时,他心里一慌,脸红了。六年前那些流言萤语又在耳边响起来,人家会笑话他至今忘不了周晓琳。他总觉得这是某种不光彩的事,还不知当干部的让不让他带这些东西走。他犹豫着,脚板在地下磨着走,比过独木桥还困难。不管如何,太难有这样好的机会了,这回不去看她,一生一世还有见她一面的机会么?想看望周晓琳的心太切,只好顾不得许多了。
  果然有人戏笑他。
  “其尚哥,你这样子是去看岳母娘?”
  “闻其尚,包袱上要贴余红纸条,好图个吉庆嘛!”
  “哎,你在长沙有亲戚,我们也能浩点光不?”
  “还是闻其尚运气好,牛郎织女会鹊桥哟!”
  闻其尚硬着头皮红着脸,只好任他们说去,闭口不答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