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事情记忆犹新,三年后的今天又相遇。他好象在这座城市布下了一个巨大的网,飞来飞去,仍是他网里的鸟儿。
  最不能料到的是老实的骆驼居然是那个流氓的同伙。
  周晓琳又想起了海燕婆说的“红颜多薄命”,难道那真是一个规律么?她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某一个网里飞逃。那网是无形的,比老顾编织的更复杂,大得多,难以认识,不知网绳在哪里。她疲劳,惊恐,时而窥测方向,时而闭上眼睛——昕天由命。
  命运会把她带向哪里?她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抗争,一次次地不驯服,挣脱那根牵引她的绳,或在监禁她的栏圈门前扭头而去。宁肯忍受冻馁,遭遇猛兽,在荒野里偷生。她有些野了,喋喋不休,肆无忌惮地骂人。
  她骂那个居委会主任柳艳芝,把母亲刷墙的功德忘光了。她骂那个人面兽心的骆驼,这实在使人惊讶。
  人们并不知道骆驼干了什么坏事,印象中,他是天下第一个老实守己的人。他似乎从来就没有七情六欲,只要能活着,就满意了;甚至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活着。周晓琳绝口不说他干了哪种罪恶的勾当,只是当有人说起骆驼的好话时,她会嗤之以鼻。于是,人们展开了种种猜测。好人变坏,在这些年里是不足为怪的,骆驼就不能变坏么?从此,人们用警惕的眼光看他。本来就很少有人与他打交道,现在他更是孤立了。年轻的女子在狭道上与他相遇,宁肯掉头绕道走。
  骆驼并不是麻木不仁的,他知道别人对他有很深的误解。他想找周晓琳问清楚那天的情况,作些解释。有时他看准了楼上只有周晓琳一人在家,想把她叫下楼来谈一谈,周晓琳只当没有听见。上楼去,他是不敢的,过去不敢,如今更不敢。有时在路上遇见,还没有开口,周晓琳就愤然扭头而去。旁边有人看在眼里,更是坚信骆驼在周晓琳面前有过什么不轨的行为。
  他背着不白之冤,无处申诉。巨大的压力使他更加直不起腰来。
  那天他下了个决心,郑重其事地借故请了假,去找老顾问罪。
  老顾在他那个神秘的房间里满面春风接待了他,一口一声“老朋友”,倒茶,拿烟,还要请他就着花生米喝酒。
  骆驼是嗜酒的,日里不喝深夜喝。每当踩三轮车出门,车上总要挂一个塑料水壶,装水出去,装酒回来。
  他闷闷地喝了几口酒,问起了话:
  “你告诉我,那天晚上,我带来那个妹子,怎么是哭着走的?”
  “女人都是爱哭的,跟女人打交道,不要怕眼泪,你管她呢!”
  “你不管她,管不管我的名声?”
  “你的名声还有什么说的?右派分子,贱民,下等货,永世不得翻身,还想在门上挂块光荣匾?”
  “我还不想破罐子破摔。”
  “蠢!”老顾把酒杯一顿,站起来,点了支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眯眼睨视着骆驼,谈出了他的见解,“唉!真该替你把帽子摘掉,重填一份入党志愿书。”
  “少讲些废话,快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的事嘛……”老顾坐下,端起酒杯,大喝一口,“你实在要打听,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不会头脑发昏吧?”他盯住骆驼,想看穿他心里的活动。
  骆驼无话,闷闷地喝酒。
  “我相信你不会去充积极。充积极也是无用的,他们不会登报表扬你。”
  “看你在讲些什么。”骆驼瞪了他一眼,发自肺俯地叹了一声。
  老顾受了感染,似乎想起了他们过去的友谊。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轮流叹气,一声高,一声低。本来是有许多话可以讲的,但不知从哪里开始。自从那回骆驼在小铺子打酒偶然认出老顾来以后,他们曾经有过几次接触。每次都想谈谈各自的经历,又总是觉得时间不够,干脆没有开口,只互相把目前的处境简单地说了说。骆驼只说在塑料瓶花厂做临时工,因干活卖力,处事谨慎,饭碗也还靠得住。老顾只说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但日子过得还可以。他到底是怎样谋生的,说以后有时间再详细地讲。
  “今天我在你这里过夜,请了假的,有时间长谈。”骆驼说。
  老顾沉静下来,脸上露出深沉的痛苦,一改刚才的谵妄态度,滴血似地诉说了他这近二十年来的经历。说着说着,他把话题引到了骆驼身上来。
  “我真佩服你”他说,“到今天你还是那样善良、本份,生活对你的教训没有发生作用。你可以当一个教主,创立一种宗教。你的形象跟一个宗教创始人有点相似。”
  骆驼微露苦笑,认为他的话荒唐。
  “跟你相比,我惭愧。”老顾继续说。
  骆驼确实是害怕得不行,就象这里正在进行谋杀,他当了一个见证人。他是不能涉入是非的,为什么偏偏撞上了?他后悔不该同情那个周晓琳。为了同情别人而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把麻烦惹上身来了!
  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在这里过夜。对于这位老朋友的行径,他不想发表评论,一切都是无用的。他算是又长了一分见识,今后再不能管闲事了。还是守住那个小蜗庐,学学修道的为好。做一个本份人真难哪!
  他辞别老顾回家去,决心从此再不到这个地方来。
  可是,他的生活已不再是安宁的了。误解没有消除,心灵受到谴责。久而久之,他也变态了,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