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琳深信骆驼有罪,认定他是那个流氓的同伙。他越是不敢理直气壮,便越说明他心虚。
这件事,周晓琳是没有告诉父母的。告诉他们合适吗?要是不告诉,他们仍旧以为骆驼是个老实人,还不知哪天又上他的当呢。
他想跟姐姐商量一下,只有对姐姐是可以把话说穿的。
那天是周松龄工厂的休息日,周晓琳等了她一上午,不见她回来。姐姐好象对这个家庭并没有多少感情,也不知她到底跟一些什么人在一起。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见她带个什么男人回家来。她的日常生活是一个谜,能够把休息天和业余时间消磨过去,总要有点什么富有趣味的活动才行。
吃过午饭,周晓琳找到姐姐的厂里去。
这是一个小厂,有家室的工人都不在厂里住,仅有的一幢宿舍只有二层楼,已经破旧不堪了,住的都是些未婚的青年工人。
一进厂门就觉得空气不大好,骂娘的,挤眉弄眼的,不时传进周晓琳的感官。她过去曾经来过几次,已经见惯了,不以为奇。周松龄住在二楼最东头那一间,门敞着,屋里没有人。小桌上摆着半瓶酒,地下扔满了烟蒂,女宿舍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楼上很少有人在,大概都是玩去了,或是回家去了。周晓琳扑了个空,扫兴地走下楼来。哪个地方似乎有周松龄的笑声,周晓琳站住细听,原来是从楼下一间男工宿舍里传出来的。她走到房门口,敲敲门。
房门开了,烟气、酒气迎面扑来。里面有三男二女正在吃喝。一个电炉烧得通红,上面没有东西。周松龄满面通红还在喝,左手指缝里夹着一支烟。有个歪戴黄军帽、头发老长的青年男子在周松龄脸上摸一把说:“看看你发烧了没有?”
“小姐,来得正好”开门人一脸邪气地对周晓琳说,“你一来,我们就省得争风吃醋了。”
周晓琳不理他,站在门外叫了一声姐姐。周松龄抬头,见是妹妹来了,有些惊慌,连忙扔掉手上的香烟,起身走出来。
“带进来吧,正好少一位哩!”屋里在喊。
周松龄只当没有听见,领着妹妹上楼走进自己那间房里。
“姐姐,你怎么跟这样一些人在一起鬼混?”
“那你说,我要跟谁在一起好呢?”
“不能忘记,我们是个有教养的家庭。”
“你别提那个有教养的家庭了!”周松龄火暴暴她说,“有教养的家庭又怎么样?教养能把我搞回城里来吗?能给我安排工作吗?我们一切都要靠自己,自己钻,自己碰,惹一身膻,留一身伤痕,早就不是人样儿了。”
“那里面有你的男朋友吗?”
“鬼朋友!我看得起他们?什么玩意儿!”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有吃的,愿意请我去吃,我就吃。吃完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难道我们家里投有好吃的?”
“又提家里家里,提它干什么?爸爸是一具僵尸,妈妈快成别人家的佣人了,有什么意思?”
“姐姐……”周晓琳眼睛红了,觉得她的颓丧很可怜。
周松龄见妹妹如此,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什么不当。她压抑住酒精造成的兴奋,端起茶杯来,喝了几口冷开水,平静地问:“你来做什么?”
“告诉你一件事,你做梦也想不到的。”
“什么事?”
“你先告诉我,三年前那个大流氓还在缠你吗?”
“别提他了!”周松龄厌烦地喊道。
“我,又撞到了他手上。”
“你……”周松龄一怔。
“他搬家了,狡猾的老狐狸,租了郊区一个瞎老头的房子住着,还是干那个买卖。”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周松龄痛苦地摇着头,好象没有听见妹妹的话。
“最叫人吃惊的是,我们院子里那个骆驼是他的同伙。一
“啊?”
“姐姐,我们怎么办哪?”
“你先说个清楚,那个流氓得逞了吗?”
周晓琳摇头。
“妹妹!”周松龄激动地一把抱住周晓琳,眼泪汪汪,“好险啊!”话在喉头鲠住了,“平常我总是讽刺你,可你如果真跟我一样,我还不愿意哩!我自己是没有办法,已经到了这一步,回不去了!我把自己看得很轻薄,并不以有教养为光荣。那教养有什么用?知识只能把人引向下贱的地位。我走上了一条世俗的道路,自己知道是可悲的,嘴巴还要硬。我嫉妒你,得天独厚,不用自己去苦奔波。看着你保持一身干净,我是羡慕的,但那不是你自己的功德。我常想,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能够维持到今天吗?眼看你真的要跟我一样了,我心颤,不安哪!我们那个有教养的家庭,最后的希望只有看你了!你,你可不能……”
“姐姐,我知道你的心,别说了。”周晓琳感动地说,“你平常挖苦我,讽刺我,我并没有在意。我知道,你很不幸,你的心受了伤害。不过姐姐,你可不要自暴自弃呀!”
“自暴自弃?是的,是这样。但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还能有什么长进?还能追求点什么?自从我低三下四去求人的时候起,就再也不敢清高了。我不是那种人,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是什么样,就怎么样,强撑着面子我撑不起来。我们姐妹是同一个娘生的,都是天生不能来假的。每当我想把自己看重的时候,我心里的伤口就发痛。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有个知识分子的爸爸难道就规定了我们应该怎么样?连妈妈都变成了另外的人格,我们能有多大的本事?有时我也想,那些普通劳动者的子女就不是人么?事实上,他们比我们吃香,他们的家庭出身比我们好。我简直弄不清到底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怎样活着才算有意义。象那些积极分子,批判会上发言开头炮,睁眼说瞎话,在政治上讨好?我看那也没意思,搞惯了,会变得更坏。想来想去,还是实际一点好。有吃的吃点,有穿的穿点,只要不偷不抢就行。”
“姐姐你别说了。”周晓琳捂住她的嘴说,“听你这么说,我心慌,象害了病似的。我情愿什么也不懂,永远做个傻瓜。”
“好吧,不叫你受污染。”
楼下一声尖叫,接着便是一些放纵的笑声。姐妹俩从窗口探头望去,原来是刚才喝酒的几个青年人正在玩耍。两个男的逮住一个女的,把她放倒在地下,抓住四肢提起来“撞油”。那女的不停地骂着粗话,男人们大笑不止,十分开心。
周晓琳把窗户关上。
“姐姐,你平常也跟他们这样玩吗?”
“由不得自己,生活在这个环境,只能这样。”
“我现在很矛盾。”周晓琳感慨地说,“不工作,闲得慌,爸爸一死,我怎么办?工作吧,我又害怕……唉!不说了,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姐姐,你说我们能不能搬家?”
“怎么啦?”
“住在那个院子里,我真害怕。那个死骆驼,是个鬼,不知哪天他……我怎么办哪?要不,你住回家去?有你在,总会好一些。不,也不行。最好是搬家,不光躲开骆驼,还要躲开柳艳芝。只要咱们归她管着,就不会有好的。”
“搬哪儿去?”
“叫爸爸想办法嘛!”
“哼!”
话还没有说完,房门被猛地撞开了,两个喝得醉醺醺的青年人歪歪倒倒地闯进来。周晓琳吓得躲到墙角去。
两个醉汉逼近周松龄,嚷道:“你想躲呀!哈哈!”一拥而上,用早几年造反时流行的那种“架飞机”的办法,把周松龄架走,拖到楼下“撞油”去了。
周晓琳忽然想起了九龙山,想起憨厚的闻其尚……
她不敢在这里呆下去,踮着脚走下楼梯,避开入眼,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