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边上有一座称为“队屋”的房子,石砌墙脚,士坯砖,一半盖的黑瓦,一半盖的杉树皮。瓦屋顶下面是粮仓,杉皮屋顶下面是学习室、工具室、猪场和灰粪间。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般刺鼻的臭气,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可以住人。
而竟是有人住的,靠近粮仓的一个窗口里露出一些闪闪烁烁的红光。何督伟将好几余用竹片撑平的麂皮挂在窗口上,差不多把整个窗户遮严了。无论白天夜晚,这间屋里总是一片黑暗,叫人简直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他不欢迎别人走进他的小屋,宁肯忍受黑暗而换取安静。他喜欢看书,床头正靠着窗口,需要光线时就撩起一余麂皮。小屋里到处都是机关,象魔术师的洞府。需要闩门不必下床,床头有一根绳子,将绳子一放,便会有一截笨重的栗木把门撑住,连牛都顶不开。需要点灯也不必下床,把另一根绳子放下来,一盏用铁丝做的松明灯,就会自天花板上徐徐下降到合适的高度,划一根火柴一点,松明灯就会燃起红火,腾起黑烟。需要小解,打一个翻身就行了,自有巧妙的装置,把排泄物引到室外的阴沟里去。墙边有一个老鼠洞,通向隔壁的粮仓。粮仓堆满时,老鼠洞里可以掏出谷子来,取之不尽;粮仓不满时,洞里有肥大的老鼠进进出出,他在洞口装了一个夹子,不时有所收获。
现在,松明灯还高吊在天花板上,没有点着,屋中间的火塘里有火,取暖和照明都是它了。火的光线从地下射来,把何督伟和单习海的脸照得难以辨认原形,鼻子上面各有一个很大的阴影。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火的作用,两余脸一样通红。
“你吃了我二角二分五厘钱的酒了,划不来。”何督伟指着单习海手上的酒碗说。
“哎,几两红薯酒还要算得那样细,把我惹出火来了,我不喝你的臭潲水,公事公办。”单习海把酒碗往地下一放,眼睛鼓得如铜铃大。
“公事公办,你打算怎样办?”
“宣布你这个麂子是偷来的,罚你打锣,游街,上斗争台。”
“你以为我是海燕婆?”
“哼。”说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顺手拿起那只装酒的竹筒,咕嘟咕嘟,又倒满一碗,“唉!我真羡慕你呀!”何督伟拿起酒筒,摇了几下,把剩下的酒倒进自己碗里。
“哎,你羡慕我什么?”
“你们是什么目的?”
“坦白地讲,想回城里去。”
“那当然不纯。”单习海开导何督伟说,“造反是为了跟阶级敌人作斗争,你晓得吗?斗了地主斗富农,斗完富农斗富裕中农,斗资本主义自发,斗山匪婆造谣。”
“我真羡慕你呀!”
“还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你想当跛子?”
“想,当了跛子我就能够把户口迁回城里去了。
“那我明天给你打断一条腿。”
“真能做到吗?我跪下给你叩头。”
“打哪里?”单习海从墙边把步枪拿过来,拉了一下枪栓,食指抠住扳机,枪口对准何督伟的腿。
何督伟吓得跳起来,闪到一边去。
“我不打了。”单习海放下步枪,说,“把你打伤了,我怎么交帐?莫说你只把三两酒我吃,就是灌我三斤酒也不干。”
“唉!看样子我这一世回不了城了。”何督伟回到火塘边坐下。
“回不了城就不回去嘛!我们山里人就不是人么?世吐代代生在山里,死在山里,也没见荒了这块地方。”
何督伟用火夹子在火塘里拨了几下,顿时满屋都香了。原来在灰火里埋着麂子肉,预先抹了盐的,用新鲜的芭蕉叶包上,在灰火里一煨,等芭蕉叶枯了,肉也就熟了。这是野人的吃法。肉不干净,难免沾灰,但味道很好。
他们一人拿一块烫手的麂子肉,一面吹灰一面吃。单习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上那块肉,每咬一口都象是与人抢夺。咀嚼时整个脸部的皮肉全牵动了,连耳朵也跟着活动。没有吃上几口,额头上就出汗了,还不断地念着可惜没有辣椒。这狼吞虎咽的样子好象是决心要把你家里吃穷。何督伟看不起他,简直觉得有一些恶心。但又必须与他厮混,因为这是个土地菩萨。他出身贫农,姐夫是本大队支部书记。他生就一个横蛮的脾气,加上无知就更可怕了。他是山民中间的一个特殊人,所以能够在这样的年月出人头地。单习海倒是真心实意把何督伟当成朋友,他的头脑并不复杂。这种关系对于何督伟来说是属于没有办法,假如能有一天不需要他了,何督伟情愿看着他马上死去。
“哎,何督伟”单习海啃看肉骨头,说,“你想不想讨个婆娘?”
“我?”何督伟苦笑一声,说,“城里的婆娘讨不到,乡里的婆娘不敢讨。你呢?你当了委员还不想有个夫人?”
“什么夫人?”
“压寨夫人。”
“压在我头上?去她娘!”
“你爷也给你操操心不哩?”
“莫提了!”单习海把骨头往火里一扔,说,“我一看见女的就恨。”
“我一看见女的就躲。”
“你晓得不?听说长沙来了个蛮漂亮的妹子。”
“我晓得,你正在找她。”
“她管了我的闲事,我倒要看看她是三头六臂还是九条尾巴。”
“告诉你,我看见过。“何督伟荣幸而骄傲地说,“真是个天仙,漂亮得没有办法给你说。很高雅,懂吗?”
“懂!一丈高,无常鬼。”
“懂个屁!那是真正有教养的、有魅力的、有身份的、有水平的这个……这个……”他又用十个指头做着手式,“呃……你所没有见过的,不能在她面前有丝毫轻慢的这个……懂吗?她的爷是一个大干部,你小心点。”
“你晓得屁!她爷原先是个大干部,现在垮台了,一钱不值。她跟她娘下放到我们这里当社员,公社还不要呢!。
“你上当了!”何督伟断然地说,“在这方面,我比你懂得多。你造反造上了天,落下来还是在这个山窝里。我是见过大世面的,晓得吗?现在运动正在收尾,要在群众组织里抓坏人。上头派了很多人深入到各个地方去搞调查研究,都是打着下放当社员的牌子来的。不来当社员,怎么能摸清情况呢!你小心点,莫到太岁头上动土。”
“你讲的是真话?”
“骗你不是人。”
“这我……我要自己调查调查。你这个家伙,有时候讲话信不得。”
“信不信由你。是你的朋友,才会怕你吃亏。”
“好!朋友!”单习海在何督伟胸前捅了一拳,放声喊道,“要我帮忙,讲一声,习海哥随喊随到。哎,你哪天想当跛子,我准定在你腿上打一枪。”
正说着疯话,忽听外面有喊声:“习海子!习海子!这畜生!死到哪里去了?”喊声被强劲的北风撕碎,颤颤抖抖地飘进屋来。
单习海突然哑了,仔细听了一阵,惊慌地说:“糟糕了!爷要我买点骨头,炖萝卜,过年,我忘到九洲外国去了。”
“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个就要死的老头子?爱买就买,不爱买就让他喊去。”
“不,遭孽哟!这样冷的天,摸黑在外面找我呢!”
“你还是个孝子?”
“哎,这孝心还是要有的。我……我要走了。”
外面又喊了一声,已经临近队屋了。单习海慌慌余余地扣衣服,背步枪,准备出门。正在这时,他爷已在捶门了。何督伟把门打开,北风夹着雪花呼呼地扑进屋来。一个老头,在门口咳嗽,佝偻着腰,快要把头磕到地上了。单习海跨出门坎,把老头扶起来。那老头把腰伸直,闻到了洒气,抬起手,照着单习海脸上搧了一巴掌。
客人走后,何督伟把门关紧,往床上一倒,奠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黑屋子震动了。稍后,他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神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半点儿油滑和放荡,只有深深的痛苦。他望着火堆沉思,轻声哼超了一首由他自己填词的歌:
我走进荆棘丛里,寻找野花,
利刺把我拖住,不让我回家。
野花变成星星,升上天去,
我对着寒空哭泣,眼,泪巴巴……
他嗓音浑厚,歌声象一条流动的长河。他深沉地吟唱着,从地下拾起酒碗来,放到靠墙的木桶上,又在火塘里添了几块丁柴,再把松明灯放下来,抓了一把油松木屑塞进去,点上火,小屋子通明透亮了。他脱去棉衣棉裤,钻进被窝筒里,侧身掀起草垫,在底下摸书。原来草垫下全部是书,铺了厚厚一层。这些书都是没有封面的,磨得破烂不堪。他从中找了一本,翻开折叠着的一页,倚在床头,就着松明灯闪闪跳跳的红光,聚精会神地读起书来。那象尖刀一般锋利的目光,似乎可以把厚厚的书本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