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军司令单习海四处打听省文改组副组长的行踪。他估计,副组长的女儿不会单独到这个偏远山乡来,多半是她爷出来有公事,她顺便跟来玩的。
  “有好大的年纪?”他问那看见过周晓琳的人口。
  “年纪么,顶多……不上二十。”
  “象干部吗?”
  “不象,倒是象个读中学的妹子。”
  “哦,是胡,是胡。”
  单习海认为自己没有猜错。二十岁做爷,他最大的崽女能有个三十来岁,十八九岁的女可能是最小的。爹爱长孙,娘爱满崽。满女么,娇一些,爷出来工作,跟来玩玩,完全是可能的。早两年县武装部的部长下来检查民兵工作,他的满崽不是背一支猎枪,跟车来上山打过斑鸠的?是胡,大干部家里的少爷小姐,除了读书就是玩,不算稀奇事。
  “你说那妹子长得很漂亮?”他又问别人。
  “晤,是胡,又白又嫩,仙女一样。”
  单习海更觉得合理了,越是长得漂亮的妹子,越受爷娘的宠爱。
  他决定马上到公社去走一趟。
  “习海委员,有什么指示?”
  公社秘书正好迎面碰上单习海跳进公社的石门坎,他用玩笑的口吻与他打了一个招呼。
  “哎,问你,单习海拉住秘书的手,把他拖到旁边无人的地方,严肃而神秘地问,“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谁呀?”
  “文改组的领导。”
  “哪里有什么文改组的领导!”
  “哎,正经点,省文改组的领导来了,我要找他。
  “你听谁讲的?”
  “哎,你还向我保密胡。同志,我又不是一……一般的……”
  “街上好多人看见过她,长得蛮漂亮,天仙一样。”
  秘书觉得新奇,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一阵哈哈大笑。
  “哎,你笑什么!”
  “我笑,嗨,习海委员”秘书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你想高……攀哪,只不晓得那妹子愿不愿意哟!你先回去穿一只木屐,把左腿垫高一点再去找她吧!”
  “哎,莫开玩笑。”单习海严肃地说,“我是想问问,如今的政策有什么变化。我们这山里,消息不灵,莫犯了错误还不晓得哩!”
  “算了!找到她,你也问不出政策来。”
  “为什么?”
  “她不是什么文改组副组长的女,是林科所副所长的女,她爷是有问题的,她跟她娘下放到这里来当社员,我们没有接受。”
  单习海脸红了,一时觉得无地自容。为了挽回面子,他骂骂咧咧地说:“娘的!阶级敌人搞鬼,放出谣言来骗我。好的,好的。”他咬紧牙关,表示要进行报复。
  “她人呢,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可能在林科所接待站住下来了。”秘书说着走开,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单习海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样子,把步枪打横背着,那闪着寒光的枪刺在身后划来划去,所有遇见他的人都必须闪开五尺远。
  “单司令,把枪刺收起来吧!”有人劝他。
  “什么?收起来?你以为天下太平了?你以为阶级敌人死绝了?”
  “又不是打仗冲锋,一把刺刀东一戳西一戳,当心伤了自已人胡!”
  “打仗冲锋是明枪明箭,暗里搞鬼的阶级敌人厉害得多!
  他自认是阶级斗争观念最强的,有意无意地经常亮着那把枪刺,时刻保持剑拔弩余的姿态。他又很羡慕类似于鲁智深那种性格鲜明的英雄,以简单、粗暴、横蛮、死硬为荣;也还要学一学豪爽、大度和讲义气。不过有时能学得很象,有时又并不很象。但总的来说,他对自己是满意的。
  他走出公社大门,心里在想: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妹子?下放来当社员,公社不接受,她爷的问题一定不小。自己身上有屎,还管别人的闲事,她长了几个脑壳?倒要去见识见识她。
  林场接待站大门紧闭。单习海一踮一跳地来到门口,也不弄清里面的情况,在门上踹了一脚。
  门开了。周可芬惊异地望望他的脸,又望望他的枪,把门一关,说:“你找错了地方。”
  “哎!”单习海大喊一声,“就是找你的。”
  门再次打开。
  “找我有什么事?”
  “公事。”说完便跨进门坎,直往里面走。
  在关门的时候,从门缝里又伸进一个脑壳来,蓬头垢面,眼睛闪着吓人的光。
  “请问,买麂子肉吗?”那双眼睛怪异地盯住周可芬,说着长沙话。
  “不买,不买。”
  周可芬见他那样子和眼神,感到害怕,说着便继续关门,想拒客于门外。可是,垢面青年已经挤进屋来了,怪异地笑笑说: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介绍,关于麂子肉。”
  “我们不买。”
  “不,你听了我的介绍,一定会买的。”
  “何督伟!”单习海喊了一声,背着枪走回门口来,对那垢面青年说,“你又偷麂子了?”
  “司令,说话要有根据呀!”被称作何督伟的垢面青年油嘴滑舌地说,“麂子是山上的野物,又不是谁家喂养的,谁有本事捉到,所有权就归谁了,拿去吃,拿去卖,拿去送人情,随便,你怎么能说是偷呢?”
  “你不会装套子,又买不起铁夹子,麂予会自己送到你手里来?”
  “它愿意送到我手里来,你管得了?”
  “告诉我”单习海走上来,揪住何督伟胸前的衣服,说,“你又在山上把谁套的麂子偷来了?”
  “司令,请手下留情,我这棉袄本来就是破的,再一揪,就会散了去,你还没有老婆帮我补呢!”
  “好,放了你,你坦白吧!”
  “我……嗨嗨!”何督伟嬉皮笑脸,伸出十个黑炭般的指头来,灵活地比划着说。
  “一把油嘴!”单习海说。
  “油嘴?不假,因为我经常吃房子肉,嘴上有油,是正常的现象。再说,嘴上有油是生活过得好的标志。我每次回长沙去,特意不洗脸,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们看到我们知识青年嘴上有油。”
  “少胡嗦几句!”单习海不耐烦了,“哎,有麂子肉,不喊我去吃?”
  “就是来喊你的。我看你背起步枪走进这一家了,跟着屁股来请你。卖麂子肉是假,请客是真。”何督伟挤眉弄眼地说着,转身对周可芬鞠了一躬,“对不起!打扰你了。”
  周可芬望着这两个怪人,皱起眉头,无话可说。
  “哎”单习海又说,“有酒吗?”
  “酒?”何督伟把手一摊,“酒是有啊,在供销社的酒坛子里。红薯酒,虽然有点臭红薯气味,照样可以叫人头昏。可惜,那要七分五厘钱一两,我只有五分七厘钱。”
  “卖掉一点肉,打几两酒嘛!”
  “好,好的,一定遵命。”
  “等我一下”单习海说,“我办点公事,跟你一起去。”
  他再次往里屋走。周可芬不安地随后跟去。
  里屋一余单人床上,被子拱起,蒙头睡着一个人。
  “床上这个女的是你什么人?”单习海问周可芬。
  未等周可芬答复,床上的人掀开被子坐起来。是个男的!茹小明。单习海一看,懵了,怎么是个男的呢,不是妹子吗?茹小明把这个背枪的跛子打量了一番,没有什么话说,又睡下去。
  “哎,大白天,别人都出工,他怎么睡觉?”单习海问周可芬。
  “我们没有地方出工。”周可芬说,“这屋里很冷,买不到木炭,只好躺在被子里。”
  “你的女呢?”
  “我没有女儿,只有这个儿子。”
  单习海更不明白了,莫名其妙地“哦哦”几声,退出了那间房。
  何督伟催着快走。单习海四处看看,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得就此离去。
  周可芬把门关上,自语:“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