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吃什么呢?只好吃稀饭。厨房里的锅灶太大了,几两米的稀饭怎么煮?用钢精锅吗?没有煤灶,烧柴又怕把锅烧黑了。人在困难中挣扎,会变得聪明起来。她们在火塘里摆上几块石头,将铁锅架在上面,底下烧着丁柴,一面烤火一面煮稀饭。铁锅是没有盖子的,柴灰不时地落在锅里。母亲束手无策,不断念道:“这稀饭怎么吃啊!”周晓琳却说:“也好,撒点胡椒面,开胃哩!”
  稀饭煮好了,颜色有些特别,白不白,灰不灰,黄不黄。可喜味道并不坏,似乎比城里的稀饭还好吃一些。母女俩竟至忘了,自搬上山来以后,这还是吃第一顿饭,怎能不香!
  她们偎在火边,象逃难的人一样,一手端稀饭,一手拿着咸萝卜,吃得头上冒汗,心满意足。周晓琳边吃边说:“妈,要是我们能回城里去的话,一定要带一些丁柴回去。柴火煮稀饭比煤火煮稀饭好吃多了。”胡雅洁听了,苦笑一声,叹一声。
  正吃着,门外似乎来人了,只在门边磨磨蹭蹭,小声地说着话,没有听见喊声,也不见敲门。
  周晓琳放下饭碗去开门。她把门闩一拉,呼!风把门推开了。她望着站在门外的那个人,楞了一下。这是谁?难道是刚才那个闻其尚的弟弟么?脸面和个子跟闻其尚一模一样,只是穿着不同。九成新的蓝色灯芯绒罩衣,黑色斜纹布的棉裤,头上戴着一顶蓝布棉帽,脚上穿的是双涂了桐油的硬底棉鞋。
  “你是……”周晓琳问。
  “嗨嗨!我刚才来过的。”那青年怯生生地笑着说。
  周晓琳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回家换了一身出门走亲戚的衣服,重新来访。
  “嘻嘻嘻!你真有意思,进来吧!。周晓琳忍不住笑。
  闻其尚没有进门,伸手一拉,又拉出一个瘦弱的老太婆来。老太婆脸上围着一条黑毛巾,把上半截脸遮住,只露出鼻子和嘴巴。闻其尚介绍说:“这是我妈妈,来看看你们。”
  胡雅洁以为她是瞎子,一面说着表示欢迎的话,一面连忙跨出门坎,扶她进门。
  进门还没有坐下,老太婆解下了脸上的黑毛巾。
  周晓琳楞了,原来是她!那个跪在集镇上打锣的“山匪婆”。在短短的一两秒钟之内,她脑子里闪过一系列的联想:山匪婆,帮点小忙可以,交朋友可就不合适了;她是山匪婆,她家里就一定还有一个土匪公,太可怕了;山匪婆的儿子……怪不得是那样一个德行,腰间系一根草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啥呀!衣服能帮你什么忙?土匪的子女可跟反派分子的子女不一样,反派是政治错误,土匪可是杀人抢劫的。糟糕!已经是反派家属,又跟土匪的家属作了邻居,还想来拉近乎呢,可怎么办?周晓琳正准备说几句不大客气的话,以使他们知趣,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却被山匪婆抢了先。
  “我一听我崽回去讲,就晓得是你们搬来了。恩人哪!怎么能不来看看。”她用黑毛巾擦着眼泪。
  胡雅洁弄糊涂了,询问地望着女儿。周晓琳作了一个皱眉撇嘴的表情。
  “妹子,你看我脸上遮一块黑布,以为我是怕见人么?“山匪婆。难看地笑着,自寻一条凳子坐下,“我这副脸早就被红山军涂尽了牛屎、狗屎,惯啦!也没有什么怕见人的。我遮这块黑布是为了这双不争气的眼睛,看不得太阳,吹不得风,大雪天也怕,一见强光就流眼泪,还痛哩!人家都叫我海燕婆。”
  “哦,哦。”胡雅洁应付着,等着弄清她为什么称恩人,为什么女儿对她的来访不高兴。
  海燕婆好象并不在意主人的冷淡,撩起衣服,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来,伸到周晓琳面前,说:“妹子,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吃点我们山里的土货吧!酸枣皮,也还吃得的。”
  “留着自己吃吧!”周晓琳根本不伸手,一转身拿起那两个饭碗,到厨房里去。
  海燕婆感到吃惊,这妹子,昨天还是那样和善,心肠好,肯帮人,怎么到今天就变成这样了?她伸出去的手收不回来,只好把酸枣皮放在凳子上。她低头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便对胡雅洁说:“妹子认识我。我在镇上罚跪打锣,她修了福哩!她看我牌子上写的是山匪婆,怕我……呃……我自己也晓得,你们这样的人家,洁净人家,我不会常来的。只是,我有个话想对你……你老人家讲讲,讲完了我就回去。”
  “哦,好,是邻居啦,有什么话,你说吧!”胡雅洁不冷不热地说。
  “我也不晓得该不该讲。”她扭头望望厨房里面,“昨日我一见你这妹子,都差点忘记我自己的事啦!她长得真好看哪!我早年也是走过几个县的,还没有见过她这样好看的呢!红花女子,长得漂亮,是福也是祸呀!我讲句不怕丑的话,我年轻时也算得上一个漂亮女子。人都说红颜多薄命,我真的是红颜薄命啊!”
  “妈妈!”闻其尚在一旁使眼色。
  海燕婆望望崽,说:“我不怕,顶多是又要去打一回锣吧,我打惯了。”
  闻其尚大概是知道她要讲什么,有意避开,便开门走出屋去,也没有人问他去做什么。周晓琳出于好奇,愿意听海燕婆说说,便回到火塘边来。
  海燕婆说:“我开初以为你们是官府人家,那就不要我讲了。又听人说,你们是落难的人,我不讲心里过不去。”她叹了一声,往下说,“我也跟你们一样,不是本地人。我爷娘是洞庭湖里驾船的,没有田,没有屋,一年四季在水上漂。我生在船上,长在船上,不晓得祖坟埋在哪里。驾船佬的日子是在阎石府的夹墙里过呀!风浪一来,翻船落水,九死一生;还有更险的事呢!湖洲上,芦苇里头,有土匪,杀人抢货,害女人。驾船佬的婆娘漂亮不得,漂亮的婆娘惹祸遭殃啊!也不晓得前世作了什么孽,娘也丑,爷也丑,偏偏生下我来是个唱花旦的料子。我爷娘从我八岁起就把我关在船篷里不让我出来晒太阳。不是怕把我晒黑了,是怕惹祸呀!船上的妹子不懂水性死得成,我爷娘不敢让我日里下水,只好在夜里把我放到水下去。我晒不到太阳,脸皮长得跟纸一样白。也不晓得那些日子是怎样过来的,我也长成大人了。妹子,我看到你细皮嫩肉,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唉!女子是朵花,一日开来两日谢呀!妹子,我讲的这个话不顺你的耳吧?”
  周晓琳说:“我倒是乐意听听,你说吧!”
  “那我就讲下去。”海燕婆揩了揩眼泪,继续说,“我长到十八岁,还关在船篷里,爷娘着急呀!他们想把我嫁到一个有家有业的人家,不再作水上漂的浮萍了。真是命不由人,刚刚提起这件事,船在湖上遇到了龙卷风。天黑了,地翻了,湖水掀起几丈高,象做了一场恶梦,醒来时我正泡在水里。船不见了,爷娘不见了,风浪也平下来了。湖面上零零散散地漂着一些杉树,是一余木排冲散了。我抱了一根杉树,没有被淹死,拼出命来往看得见一条湖岸线的地方划,划了一天一夜,上岸了。到哪里去找爷娘呢?捡回来这条命,怎么活下去呢?我记住爷娘的话,漂亮的女子惹是非,我不敢就这样去见不认识的人,先把头发弄得象癫子一样,又故意去捅黄蜂窝,让它们螫,痛得在地下打滚。我晓得我的脸已经肿得不象样子了,才走到大路上去。正好大路上有一些逃难的人,一家一户的,拖儿带女,往那些有饭吃的地方跑。我跟着他们一路讨饭一路走,走到哪里差不多都一样,都说自己家里也揭不开锅了。后来听说山里有红薯吃,我们就日赶夜赶,赶到山区来。山里有红薯吃不假,谁料到哩,又出红薯又出土匪呢!人都说,逃荒落难的人,土匪不会来抢的。没有想到,这时候我脸上已经消肿了,现出了本相。也不晓得土匪是在哪里看见了我的,有天夜里,一声喊,来了一伙人,把我掳进山里去,关进一个石头洞里。天杀的!不得好死的!就在那天夜里,土匪头子把我害了!从此后,他们用一块大石头把洞口挡住,把我关在里头,每天打家劫舍回来,一伙人搬开洞口上的石头,让土匪头子进来糟践我。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我真是在九层地狱里活过来的呀!后来解放军剿匪,把那个土匪头子打死了。我的命更惨呢!一群土匪拖着我,这山躲,那山藏,把我不当人,讲起来真是丑。这中间有个老实人看着过意不去,帮我讲好话,劝他们奠再糟践我了。同伙骂他,他跟他们吵架,动刀枪呢!有一回,他乘那些人不备,把我带下了山,到政府里自首了。那个地方是土匪窝,不入伙的都要挨杀,家家户户都有人入了伙。当了土匪的不见得个个是坏人,也有心肠好的呢!我讲的这个人就是我这个崽的爷。我嫁给他了,总算有了一个主。他晓得当过土匪是不光彩的,就带着我搬家离开那个地方,来到这边山里烧炭,洗了手,收了心,做个好人。过不久就搞了土改,我生下这个崽,分了三个人口的田土,分了山,分了屋,这才过上了人的日子。”海燕婆不停地擦眼泪,叫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哭还是眼病的缘故。
  这故事引起了胡雅洁的深深忧虑,她不由得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周晓琳安慰母亲说:“妈,现在时候不同了,人人都学“老三篇“,斗私批修,没有土匪了。”母亲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对女儿说:“昕这位大娘说下去吧!”
  “要说话还长呢!这一阵子哪里讲得完!光是我这眼病就有得讲的。你们晓得我是怎样得的病哟?”她又擦了一下眼泪,“土匪头子死的时候,我刚好生了个小孽根。那些土匪把我拖出洞来,用脚踩死小东西,害得我日里夜里总是哭。哭又不敢哭出声来,眼泪长流不得干哪!这就留下来这个病,人人喊我海燕婆。海燕婆,海燕婆,听这个喊法,看我的样子,你们以为我年纪老了么?我还不满四十五呢!”
  胡雅洁母女吃了一惊。
  “解放这么多年了,我男人从不做半点亏心事。他爱面子,听不得闲话,生怕人家提起解放前那些事来。他总想单家独户,不愿意住在人多的地方。大跃进的前一年,他把土改分得的屋拆了,搬进山里来起了这个新屋。我们的成份是贫农,一直平安无事。人口少,又和睦,又舍得做,日子还是过得去的。没想到前几年出了个红山军,起来造反,把公社干部当地主斗。又说山里有个什么军队,地主富农都参加了。鬼晓得是不是真的!后来,又说我男人当过土匪,一定是军队的人。说我们搬进山里来住,就是为军队搞一个窝子。真是黑天冤枉哪!红山军把我男人五花大绑捆了去,关进谷仓里,一天一顿毒打,要他交代。他交代什么?没有法子,只好把衣服撕成布条,吊死在仓里了。”海燕婆一把把地抹着眼泪,不敢哭出声来,“我……我不怨天,不怨地,就怨我自己命苦。有时我忍不住对人讲起我的身世,被红山军晓得了,又说我宣传迷信,“红颜多薄命“是迷信。昨日我在镇上罚跪打锣,就是为了这个。唉!”她哆嗦着,象是很怕冷的。
  胡雅洁往火塘里添了几块丁柴,火大起来了。
  “我昨日还在骂自己:烂了舌头的!我横下一条心,再不讲话了,当一个哑巴过完这一世。哪晓得……哪晓得……唉!我原本是不爱讲多话的。男人一死,我变了,一把啄碎米子的嘴总爱讲,不讲不舒服。怎么得了哟!今日我又在你们面前讲了,真有些后悔。”
  “不”周晓琳说,“您应该讲。讲了,我们才知道您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妹子,你看吧!以后是邻居啦!日久天长,你们会晓得我的。呃……”她左看右看,准备起身,“我那崽呢?快来扶我回去吧!我……我不连累你们。”
  “您多坐会儿,不要紧的。”周晓琳说,“我还要问您这酸枣皮是怎么做的呢!”
  海燕婆一看这妹子正在吃着她的酸枣皮,高兴得慌慌余余揩眼泪,笑了:“好吃吗?妹子,你放心吃吧!我样子邋遢,做吃的蛮爱干净呢!我手上出来的东西做得供果,祭得祖宗。
  正说着,闻其尚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个五尺长的大竹筒,一根同样长的带钩的木棍,还有棕绳、竹板和铁丝。他不声不响,用高凳搭脚,把竹筒吊在屋梁上,下面正对着火塘。又把钩子插进竹筒里,用竹板卡住,使钩子能上能下。再用铁丝把钢精锅和小铁锅都系上一个鬻,告诉胡雅洁母女,这就可以吊着锅子煮饭了。
  海燕婆很满意,对胡雅洁说:“我这个崽,书读得不多,蠢还是不蠢,以后要他做点什么,只管下吩咐。”说完就起身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
  胡雅洁母女把他们送出门,一再招手贼话,请他们多来坐坐。
  他们去远了,在雪地里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