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烈烈,天玉子脸色晦暗莫名,他顿了许久,积攒的勇气刚聚到指尖,又滑散开。他终于凝聚起灵力,召唤出风灵,向四面八方追踪。
闾阖是少有的精通幻术的仙灵,当他从彻仁的幻境中脱身,返回天玉子身边时,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陌生气息,震荡,动摇,后悔,心疼,担忧,甚至有一丝心软,这不是一个神祗对于众生悲悯应有的情怀,仿佛一件完美无瑕的瓷雕在最薄弱的地方穿透一个洞,蕴藏其中的,连它本身也不了解的东西汩汩流出来,之后将发生什么,未知,即便知道,也无能为力,好奇和恐慌并存,却又做不了什么。
“尊主。”
天玉子看向最后一个风灵,眸光闪烁不明,千年来的定力让他一派肃然之气,此时竟有一丝可怕。
“还活着。”直觉告诉他,其它的也许都不重要,这简短的结局才是他关心的。
天玉子敛目,风霎时平静下来,“是吗?”
“但是情况很难预料。”
天玉子看向他。
“彻仁不知为何精神崩溃,失控的瞬间发动了幻冥术,她被卷入幻境中,看到的,是自己小时候的场景。”他别过头,说道:“很残忍。”
霍小蛊从地上爬起来,嘴角血渍未干,喉咙里的腥甜熏得她皱了皱眉,周围不知怎么由白昼变成暗夜,不远处是一座村庄,有一两家灯火通明,她步履踉跄,走了过去。
奶奶的,早知道不刺激他了,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做,现在恐怕连命都没了吧——
彻仁把她拉近到眼前,魔龙渐渐缠到她颈项,“放了你?”他把她脖子上的古玉扯下,由于力道过猛,脖子上出现一道伤口,红绳上滴着血滴,“如果不是你,我上次已经杀了天玉子。唯一深爱的女人,爱上别的男人,这种滋味,你尝过吗?”
霍小蛊两手用力扯魔龙,好不容易喘一口气,“你一个魔神,哪来那么多情啊爱的。再说,我性别受限,没尝过。”
“那你就更该死。”
霍小蛊除了两片嘴皮子,全身再没一个地方可以动,她脑子飞快地左转右转,怎么用这两片嘴皮子拖延时间,保住小命。她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说道:“华炼仙子,真的喜欢天玉子?你怎么肯定,她喜欢的人不是你?”
彻仁两手掐住她的脖子,猛烈摇晃,似乎在发泄无限悔恨,“她把自己的仙根都给了天玉子,为了他宁愿做一个没有仙根的下仙,你说她是不是喜欢他?”
霍小蛊瞪着白眼珠子,愣住,有这种事?仙君大人看上去英姿飒爽,仙力高强,原来也是作弊抄近路来的,那,华炼仙子果真对他情深意重了。她忆起在修罗森林时,大仙宽容地凝视她的眼神,那时她心如鹿撞,把什么都忘了,那种眼神,甚至比它更亲切的眼神,应该望过华炼仙子更多次吧。
彻仁看着她,意思是你可以去死了,还有什么遗言。
霍小蛊忽然笑了,正视他故作凶狠,却忧郁的像个丢失的孩子的双眼,“你我都是可怜之人,何必同根相煎?”
彻仁有短暂的怔愣,“什么意思?”
霍小蛊伸出一只手,被缠得太久,已经有些麻木,轻轻抚摸他的眼眉,眼角,脸颊,“你我都缺少疼爱,尤其是,父母、至亲的疼爱。”只有这样的人,无论表面多么坚强,内心永远像个饥渴的孩子。
彻仁看着她,一句话犹如蝴蝶的翅膀不经意间的扇动,引起空气中小小的漩涡,无数记忆的片断从中浮出,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至爆发式的充斥他整个脑海,儿时的孤独、忽视、打骂像旋转的刀片,一片片剐着他。他大叫一声,一掌拍开霍小蛊,抱住头,口中哭喊着,不断放出冰刃……
霍小蛊走进村庄,直到与好几个村民打招呼,都被无情地忽视后,她才意识到,这里的人看不到她,所以,这是一个幻境。幻境就幻境吧,好在这里的草木是真的,她摸黑找到几种草药,勉强止住胳膊上伤口的流血。
村庄里不知为何惊动起来,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轰然劈下,诡异的红色光芒笼罩在村庄上空,挨家挨户都点亮了灯。
“怎么会这样,傍晚还好好的,忽然就要下雨了?”妻子看着披上外衣的丈夫,问道。
“外面动静大,我出去看看,你别出来了,小心受凉。”说着弯下腰,给她掖好被角,“产期就这几天,好好休息,你年龄大了,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妻子在被子里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微笑着点点头,“别凑热闹,没什么事就回来。”
“放心吧。”
霍小蛊在窗外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他们的装扮和洛阳百姓的装扮没什么区别,只是更朴素些,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又是何人?
丈夫走到院角,仔细察看了鸡笼有没有关好,惊醒的黄狗亲切地嗅着主人,跟着他走出院门。
在他身后,一道幽灵般的光影流星般坠入屋内,天空的红光倏然消失。
天上不知何处传来冥音,“私自闯入凡间,这下谁也救不了他了。”
另一个声音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莫说世上,连神界也没有后悔药啊。”
“糟了,他要把灵身藏在胎儿体内。”
“去看看。”
霍小蛊只能听到声音,却不见人影,她索性扯着嗓子喊道:“是不是哪位大神降临?可否大发慈悲,救弟子出去?”
没有回音。
果然是幻境,连神仙都是假的,她垂头丧气地想。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整个村庄,随即冥音恼道:“唉呀,晚了一步。”
在外察看的丈夫听到孩子的哭声,忙不迭地往回跑,途中摔倒了两三次,黄狗着急地围在他身旁。
“老婆,老婆。”他猛得推开门,向床前扑去,却愣在门口。
一个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站在床前,一柄拂尘斜插在肩上,怀中抱着婴儿,似在哄它,又似在仔细观察它。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一件长约一尺的玉如意,捋着胡须,不断打量着婴儿。
“你们是谁?”
妻子看到丈夫来了,虚弱地唤道:“官人,孩子,莫让他们抢了我们的孩子。”
丈夫抢上前,“你们是谁?把孩子还给我们。”
那二人对视一眼。一个道:“天尊有命,斩草除根。”另一个沉吟半晌,点了点头,“可惜了一块伶俐可爱的好胚子。”
不知是听懂了夸赞,婴儿咧开嘴,吐了个泡泡,算是谢礼。
中年男子愣了愣,手指抚摸它额间的血滴印,心中不忍,颤声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既已堕落成魔,你还要害人到几时?”
婴儿体内发出一个凄惨的声音,哑然道:“我已经回不了头,无路可走,也要走下去。”
“蠢物。”中年男子怒道,正要发功,那声音又道:“我握着这婴儿的命脉,你若逼我出去,我只好将它的命一起带走。”
夫妻二人早已双双跪下,哀求道:“求天神大发慈悲,饶了小儿性命,孩子刚出世,它是无辜的。”
老者道:“你可知它体内遭妖魔入侵,今日饶了它,将贻害无穷。”
妻子刚生产完,脸色苍白,抖着双唇道:“大仙,可否让我抱抱它?”
中年男子犹豫半晌,把孩子递给她。
夫妇二人颤巍巍接过孩子,拨开它腮前的薄被,无限怜爱地看着它。妻子道:“官人,是个女孩。”
丈夫落下一行泪,“好,都好。”
妻子忍不住痛哭道:“是我害了她,我若不在此时生下她,便不会遭邪魔入侵,是我害了她。”
丈夫环住母女二人,泣不成声,他恳求道:“二位大仙,你们贵为天神,无所不能,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只要能保住小女性命,小民愿意以命相抵。”
妻子神色恍惚地看着他的侧脸,醒过神,绝望的表情中带有几分坚决,她跪向中年男子,说道:“我夫妇二人无德无能,今天降福泽,老来得女,只要能保她平安,放纵邪魔的罪责,民妇愿同官人一起承担。”
老者道:“胡闹,以两命换一命,外加一个邪魔,你们会不会算账?”
霍小蛊在窗外摇一摇头,深不以为然。这种傻事,亏他们想的出来,让她拿两个馒头换一个发了霉的馒头,她会答应吗?打死她,她也不会答应。
丈夫凄然道:“这孩子是我二人一生唯一的期盼,失去她,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为了她,我们无怨无悔。”
“不好,血滴印在扩大,再不决定,婴儿的性命恐怕保不住了。”中年男子道。
他们面前又是一片哀求声,老者真是怒其不争,一跺脚,“好了,我们答应便是。”
中年男子惊讶道:“仙翁,你可有把握?”
老者长叹一声,说道:“要不杀她,只能用上古神咒,它虽有封印之用,其实是一种诅咒,需要人命作引,过程极为惨烈,而且她年纪过于幼小,轻则伤其机体,重则损伤命脉,你们心里可有准备?”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把孩子抱过来,婴儿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眼珠的白色单纯清亮,小手像招财猫一样挥了两下,很招人喜爱,他不禁有些爱不释手,可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幕,是谁都不想看到的,“接受神咒的人,一生中厄运缠身,死后灵魂飘荡无依,不得转世。”
老者道:“人各有命数,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祸兮福兮,非我等所能参透,只希望她吉人自有天相。”说罢又看了婴儿一会儿,将她的手点破,奋力将玉如意抛向空中,以血祭器,口中不断念动咒语,向空中飞出,中年男子以拂尘凝聚咒语,使其围绕玉如意,仙力如同云纹,将神器与婴儿相连。
片刻后,凌空传来一声野兽的怒吼,房屋如天崩地裂般震动,丈夫将妻子揽在怀中,十指交握,低声说道:“别怕。”
老者低头看他们,目中难掩悲戚,他闭上双眼,胸中闷哼一声,双臂猛一发力,一条黑色的屠龙脚踩火云凌空而出,以风卷残云之势,横扫整个房屋。
伴随从未停歇的怒吼,霍小蛊睁大的双眼中,映出那对夫妇被龙爪穿透的血流如注的胸膛,临死前他们交握的双手,拼命看向婴儿的目光,嘴角残留的带血的微笑,院落中拔地而起的草木,飞起的鸡笼,向主人跑去的黄狗,妻子用最后一点力气,帮丈夫整理胸前破裂的衣裳……
然后她看到屠龙向婴儿飞去,在仙力笼罩中,老神仙的咒语渐渐落幕,巨龙的身形开始扭曲,化成两半,钻进婴儿的身体,婴儿的肩膀上,出现两个图案。
霍小蛊看到这,眼泪开始往下流,她隔着一段距离,看那个婴儿继续挥着招财猫的手势,像是招手,又像是告别,它黝黑的瞳仁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神奇、变幻莫测的世界。夜空深不见底,有雨落下来,它躲在老神仙的胡须里,不知道哭,还没有学会笑。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霍小蛊不知道自己还在哭,她是在看到两位大仙把那个小小的自己放在道观门口时,发现眼泪还在脸上流,那时她饿了,开始放声嘹亮的哭,道观的门开了,一个道姑把她抱起来。
她同时感到自己陷入一个怀抱里,不那么温暖,但抱得她很紧,她抬起头,看到天玉子的脸,透过泪水,他又在宽容地凝视她,脸上有手指滑过,他耐心地帮她擦着止不住的眼泪。
“难过,可以哭大声一点。”他说。
她指着远处,天真地笑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是幻境,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她抓住他的衣襟,“你带我走好不好?”
“好。”
霍小蛊在十天之后醒来。窗外是风灵山的风景,一望无垠的云海,傍晚的余晖将云晕染成各色,她闭上眼,避开眼花缭乱的光影。片刻后,她从床上跃起。
整整一晚,算珠子端着药碗,跟在她屁股后面,看她到处乱跑去求其它弟子,找来符纸,又从明庶的书桌上找来纸和笔,不断地画,不断地撕,间歇中时常闭上眼思索,一想就是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勾勒上一笔。
两天两夜后,天玉子从山外回来,看到她认真地摆好祭台,衣服上沾了多处墨点,脸上憔悴不堪,眼睛却亮得可怕。祭台上摆着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两柱香,一叠符纸,符纸上一笔一划的工整地写好符箓。她跪下,端视那幅画像,慈眉善目的夫妇,相互依偎,眼神中充满爱怜,注视着面前的人儿。
画像从衣角处燃起,随着符箓向空中燃烧,飞去。
“爹,娘,孩儿对不住你们,十几年来未曾尽孝。”
画像越飞越高,她仰起头,即使闭上眼,依然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了,“孩儿只有这一世,来生不能再陪你们,报答生育之恩了,请你们不要怪孩儿。”
她扬起符箓,片片符纸如雪花飞舞,围绕盘旋着画像,向无尽处飞远消失,“你们为我丢了性命,我却还在怪你们,要是生气了,就骂我两声,孩儿听着。”虚空中没有一丝回音,唯有风吹扬符纸的猎猎声响,她笑了笑,低下头,“真是老实人。可惜我现在背了一身债,不能去找你们。我死后,但愿还能见一面。”
一个时辰后,她站起身,从天玉子身边走过。
天玉子拦住她,“打扫干净。”
往事已如飞灰,打扫完,心底澄净,才看得清之后的路,前行时不带负担。
她看着前方,许久,转向他,“你的衣服上,有胭脂的痕迹。”
人各有宿命,不能梳理好自己的,休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