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仙池畔，柳枝纤摆，睡莲田田，倒影如梦似幻，池边两个身影大煞风景，算珠子像青蛙一样蹲坐着，垂头丧气，霍小蛊缩着两腿，姿势和它如出一辙。
“等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开完？”
“仙子们十二个时辰没出来了，我的心都凉了。”
一阵缥缈仙音缭绕而来，殿门随之大开，仙娥们从空中飞过，身姿曼妙，香气连连。
“出来了，出来了。”霍小蛊跳起来，跑到殿门外，仔仔细细瞅着过往的人，生怕漏掉胡涂仙主。
算珠子两眼冒红心，不住地东瞅西看，遇到哪个颇有姿色的仙子，恨不得化成一阵风跟上去，它拉着霍小蛊的衣袖，“看，华炼仙子！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如此美丽，完了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霍小蛊给它一记爆粟头，“不准跳出来，那是我的。”这时，她瞥见一个人影正顺着门边往外挪，神色紧张，每一步都躲在人群后面，生怕被人看到。她冲算珠子招了招手，悄声道：“行动。”
仙会结束后，众人先后离开，南斗星君将天玉子留下，带他来到观星殿。
“上次鲲鹏出世，是距今八百年前，南荒震荡十日有余，紧随之，连绵的山洪、地火、干旱，百年后气息才勉强恢复。这一次，却未见天灾，你怎么看？”
“洪荒不稳，无外乎魔神作祟。”他走近星轨仪，南斗六星率领的天宿按时律动，古往今来，从未停歇，“星君不妨查一下史册，八百年那一次，并非毫无迹象，在那之前，仙界至宝九丹仙法被偷，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次，魔族也定是有备而来，星君应该听说了，白泽仙境已有邪物出没。”
“南荒一应仙山，都由你管辖，此事非同小可，这次，你有没有想好应对之策？”
天玉子仰望满天星宿，双眸深邃，似容纳整个星空，身为一方之主，无为，也必有可为。
之前在殿堂时，胡涂子就看出那个小道有来头。天玉子从不收徒弟，风灵山的弟子都是他的风灵所化，这个小道一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怎么可能是他的徒弟，但是他却替她说话，惹人深思。他想来想去，还是躲着点好，一出殿门，就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他走到拐弯处时，恰巧苍烨子哼着曲子从游廊那边走来，看到他，大声问候道：“胡涂老儿，这么早出来啊，可惜了，你没听到红玉仙子弹奏的三弦琴，那可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呀！”
他还在半闭着眼回味无穷，胡涂子气急败坏地捂住他的嘴，不停地作嘘声状，“你，谁让你跟我说话的。”说着窜逃到角落里，谨慎地环顾一圈，发现没有霍小蛊的影子，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苍烨子看他吓得脸都白了，问道：“你吃错药了？”
他摆摆手，“三言两语说不清。”
苍烨子一脸鄙视，“枉你为一山之主，一点定力都没有。”突然他耳边有声音道：“苍烨大仙，我要你的耳朵。”声音低沉可怖，令人毛骨悚然，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攥紧拳头，仰天大叫：“啊！”
对面的胡涂子抹了把脸。
霍小蛊捂住耳朵等他叫完，从隐身泡里出来，一言未发，对他们屈膝跪下。
“二位仙主，弟子霍小蛊，身负重罪，与白泽真人立下契约，三月之内寻齐四种仙药。如今只求二位仙主大发慈悲，施予弟子乾坤子和苍生耳，否则弟子将沦为……”她抹了抹还没挤出来的眼泪，“王八蛋”这三个字憋了半天实在说不出口。
胡涂子见她模样可怜，长叹一声，说道：“我并非不愿帮你，实话告诉你，这乾坤子是我定山之宝，没有它，胡涂仙山的灵力损失大半，你让我如何跟弟子们交待？”
霍小蛊直起身来，见他为难，转向苍烨子，“那苍烨大仙呢，苍生耳也是定山之宝？”
苍烨子把她从地上扶起，“苍生耳是仙药不假，但它极富灵性，一般人是降服不了它的，搞不好弄出人命也未可知。”
“那，那我怎么把它带回白泽仙境？”
他沉吟半晌，说道：“我记得白泽真人有一件宝物，名叫三秋杯，可收降苍生耳，你取了三秋杯后。”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黑红两色的木牌，递给她，“要取苍生耳，就拿着这块牌帖，随时可以去苍烨仙山找我。”
霍小蛊正拜谢苍烨子时，明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劈头一顿臭骂：“你乱跑什么！害我好找，尊主叫你过去，你就等着受罚吧，哼。”
霍小蛊忐忑不安地来到华仙池畔，却看到天玉子和华炼仙子正在柳树下漫步谈话。华炼仙子面带微笑，缓缓讲着什么，天玉子时而颔首，时而简短地回答一句，二人涉履缓行，纤柳摇摆，瑞霭缭绕，即使在仙界，也觉太过美好。
天玉子抬头间，不经意看到池边一个落寞的身影，发髻上的断钗插得乱糟糟，几只鸟雀横斜在她肩头，光影里时而可见她瘦小的下巴。
华炼仙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晌，浅浅一笑，“这孩子身世可怜，不知将来还会遇到什么磨难。”她话没说完，天玉子已经抬步离开。
霍小蛊叹息一声，坐在石凳上，“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
算珠子蹦到石桌上，捧着下巴，“不管怎么样，至少苍烨仙主先答应了。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去求仙君啊，他是南荒众仙之首，让他出面，肯定有希望。”
霍小蛊沉默良久，抬头忽然见到那人，有一丝恍惚。
天玉子在离她两步远处，如果华炼仙子说的是真的，在她身体里寄居着一个被处以重罚的上古神祗，那么在她的成长阶段，恶念和幽怨无时无刻不陪伴着她，她怎么会依然单纯得像个小鹿，容易受惊，莽莽撞撞？
“大仙……”
天玉子看着她。算珠子所言不虚，让他出面，一切便迎刃而解。他把自己放进一场等待的拉钜战，如果她这时求他，帮她找仙药，帮她解开诅咒，帮她离开白泽仙境，他可能，就会答应。
霍小蛊也在等待，等了半天，没有预期中的训斥和责骂，她有点犯傻，“大仙，不是要责罚我吗……”
明庶在他的注视下生生后退了两步，缩着脑袋。
华炼仙子走过来，把她从地上扶起，微笑道：“他严厉了些，不过不用怕，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霍小蛊没有受罚，但不知为何，她一直高兴不起来，一路上沉默不语。算珠子相反，在旁边喋喋不休，“你脑子被驴踢了？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回风灵山？现在可好了，仙药没找到，回白泽仙境等着挨骂吧。”
“我不回去。”
“什么，那你去哪？”
霍小蛊从怀里拿出木牌，“我现在就去苍烨仙山，拿了苍生耳。”一直以来，她都在求别人，为了这条小命一路求到现在，从今往后，她要奋发图强，凡事都靠自己。
两人走到半路，忽然像被冰雕的塑像，一步也挪不动。算珠子撇着嘴，看着眼前抱着头一副衰相的霍小蛊，“你不是要奋发图强吗？”
不远处，彻仁静立着，红色的短发凌乱遮盖在前额上，双眼隐约透着沉寂，他的长袍因为高悬而重重垂下，随风舞动。
霍小蛊疯揉了两把头发，重重吐一口气，老天爷总是给她出难题，她走到彻仁一丈远处站定，对背后的算珠子说道：“走，跑得越远越好。”
算珠子抱着胸，“好歹我也帮了你这么久，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了？”
霍小蛊看着它，想再打它一记爆粟头，却隔得太远，“你体内有算珠心，会死的。”
她的顾虑不无道理，它刚损失了一个分身，至今没有恢复，而身体里生长着算珠心，幻化极受影响，真的可能会死。
它微微一笑，记起早年游历凡间时，多次亲眼目睹凡人的生离死别，他们只有一生一世，视死为第一大事，有的生前不知珍惜，临别时后悔不堪，难舍难分，恨不得生生世世在一起，也有少数生不如死的，把躯体幻灭当作解脱。这个丫头，口口声声说死，到底了解它多少，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也很可能会死吗？
霍小蛊偷看了彻仁一眼，快速跑回算珠子身边，低声求它：“你快点走吧，我，我保护不了你。”
“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从脖子上取出古玉，道：“我手里有鲛灵脐，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算珠子真想一巴掌拍醒她，她想得太天真了，彻仁是臭名昭著的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完全可能不假思索地捏死她，什么鲛灵脐，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你们商量完了没有？”彻仁飞悬到他们头顶，淡淡地说道。
霍小蛊努力稳住发抖的两腿，回过头，做了个熟人打招呼的手势，“稍等，快了。”
彻仁冷笑，“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有趣。”他不急不缓地弯起两根手指，“炎龙。”一条火红的魔龙从指尖窜出，张开血盆大口，直冲霍小蛊扑去。
算珠子眼急手快，挡在霍小蛊身前，双掌合十，“泡膜障。”魔龙撞在一层又黏又软的泡沫上，凶猛地噬咬。
它回过头拉起她，“快走！”
算珠子可以在空气中借气流穿行，速度较快，但霍小蛊的穿行术还没有跑得快，飞得又不稳。彻仁一点儿也不着急追，在半空中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们。
“这样不行。”霍小蛊跑得满头是汗，“你先走，给我搬救兵。”
“啊？你确定等我给你搬来救兵，你还没咽气？”
“那也总比这样被别人看笑话好，我自有办法。”
算珠子衡量着她话里的可信度，怎么想都不超过零，它这时有些气恼自己，要是能再化出一个分身就好了，至少搬救兵不成问题。
“好，我现在就去找天玉子。”以彻仁的狠辣无情，把他们灭掉只是分分钟的事，它现在只寄希望于天玉子还没有走远。
没想到霍小蛊斩钉截铁道：“不要。”她望了一眼离开华仙池的方向，神情冰冷，“除了他，谁都可以。”
算珠子转脸吐了口口水，真他妈犟，命都快没了！它也管不了那么多，“我看着办吧，你努力拖延时间。”说罢展开蛙蹼，准备全速离开。
“等一下。”霍小蛊忽然道。
“又怎么了？”
霍小蛊浅浅一笑，“彻仁有什么弱点？”
彻仁看戏演得差不多了，瞅准算珠子，在它转身离开的瞬间，拇指轻触耳环，猛得印向它的方向，一道极锋利的冰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它，速度、力道已达巅峰，绝不容有失。
这时，他的冷笑僵住，重重飞烟下，一个半透明的黄绿色身影突破灰尘，向远处快速奔去，一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霍小蛊把手从地上抬起，之前逃跑的过程中，她之所以速度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设立屏障，她只会简单的土障，不过他们所处的地带土少石多，屏障意外地更为坚硬，虽然几十个屏障一次用光了，但至少成功让算珠子逃脱。
彻仁看着她不断抖动的手指，显然力气透支，“你还会什么？”
霍小蛊一笑，“我说我什么都不会，你信吗？”
彻仁浅紫色的嘴角勾了勾，脸色突地一变，屈指划出数十面冰刀，破空而来，“就你那点低级的法术，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霍小蛊飞速念动咒语，在空中翻转，勉强躲过冰刀，一圈下来，衣摆多处被划破，胳膊上划出几道小伤口。她心里很清楚，即使这样简单的消磨，自己也承受不了多久。
她在空中站定，笑道：“你走错路，何必找我发脾气？”
彻仁睨着她，“什么意思？”
“你是在这里等华炼仙子的吧？”她低下头，隐约露出一丝苦笑，转瞬恢复如常，“你真是够疯的。”算珠子临走时告诉她，这是一个杀手锏，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因为不知道它的效果，弄不好反而惹来杀身之祸。
彻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仰天大笑。
“你不要笑，华炼仙子和仙君大人一起去风灵山了。”霍小蛊天真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去追？”
彻仁看着她，红色碎发被风吹起，露出他渐渐变成墨蓝的眼眸，忧郁一点点从中溢出，他张开手，魔龙霎时缠住她，他将她举高，到与自己齐眉的位置，“我十三岁遇到她，至今七百年，除了她，我痛恨天下所有女人。”
霍小蛊失笑，天下女人招惹他了？她换个角色行不行？
彻仁见不得她漫不经心地样子，手一缩，魔龙瞬间缠紧，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彻仁满意地看着她变得越来越苍白，“如果你能离天玉子远一点，说不定我不会那么讨厌你。”
霍小蛊的表情难得认真，双唇没有一丝血色，“我跟他毫无瓜葛，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瓜葛，就凭这一点，你是不是应该放了我？”
明庶在离天玉子三丈处御风飞行，他笃定，就算再离三丈远，尊主的冷气依然能冰得他汗毛直竖。自从和小道分别后，尊主一言未发，华炼仙子几次请他欣赏仙山风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有一点，他十分肯定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尊主在生气。
天玉子前行的脚步顿住。
一个黄绿色的云团从眼前滚过，发现走过头，又很快滚回来。算珠子恢复蛤蟆的原身，蹦到他胳膊上，“快去救人，再晚那丫头就没命了。”
天玉子皱眉，把它从衣袖上甩下，“我为什么要去救她？”
“为……”算珠子眨了眨鼓成球的蛙眼，之前霍小蛊也说过不要找他，这俩人犯什么拧呢？
华炼仙子上前道：“出了何事，如此紧急？”
“那丫头被彻仁拦住，不知还有没有命活，我来找人救她啊。”
一道劲风猛得将它吹起，只见天玉子召唤出风轮，“带路。”半途中向身后的华炼仙子道：“你先回山，不必跟来。”
华炼仙子凝眉看着他的背影。
天玉子一路上听算珠子讲霍小蛊如何救它脱险，心中一动，为了别人可以拼命，自己却不知死活，自己的命就不值钱了吗？
当他们到达遭遇彻仁的地点时，算珠子愣愣地看着眼前，似乎不敢相信。
除了几片破损的落叶，和一些粉碎的石块，空无一人，唯留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