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全身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两手扭得不能再扭,脸烧得呲呲冒烟,以极不自然的姿态蜷缩在天玉子怀里,身上裹着他的外衣。
她活了十八载,第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事,也第一次感到这么无措,回想刚才的一幕,她想把自己打晕。
苹果树睡觉前有唱儿歌的习惯,不过,唱得极为难听。霍小蛊睡不能睡,走不能走,身上只裹着一圆荷叶,冷得像掉进冰窟,在她憋闷得要发疯时,想出一个主意。
“我们玩石头剪刀布,我赢了就让我穿回衣服,好不好?”
“石头剪刀布是什么?”剑形叶草娇嗲地问道。
霍小蛊简要地把规则说明了一下,它们非常兴奋,表示愿意玩。
“那你要是输了呢?”苹果树问道。
霍小蛊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在道观时,和其它弟子玩,输了她就酿酒给他们喝,不过她输的时候极少,跟它们玩,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有了。”剑形叶草一拍手,“你输了就跳舞给我们看,哈哈哈。”
霍小蛊想一掌拍死它,先不说她现在是光着身子,就是穿上衣服,让她跳舞跟耍猴没什么区别。可周围的一众花草都在起哄,如果不答应,它们不玩了就更没戏了。
“好好,我答应。”
两分钟后,连输三次的霍小蛊瘫坐在地上,她怎么忘了,这些树都是成了精的,怎么可能会输给她,搬石砸脚就是这么来的。
“哈哈哈,太好玩了,快点跳舞,跳完了我们继续。”
霍小蛊抓着头皮,她从小跟着五大三粗的花婆东奔西跑,除了偶尔在戏台上看到半舞半打的表演,根本不知道怎么跳舞。她道:“那个,能不能换一个?”
剑形叶草立刻满面怒容,吊着眉毛,“什么,你想反悔?你和那株玉兰花一样讨厌,出尔反尔,简直可恶!”说着叶子又要抽过来。
霍小蛊连忙用手臂挡着,“好好,我跳,我跳。”
霍小蛊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她丢人现眼也就这些花花草草知道,反正它们也未必知道怎么跳舞,随便糊弄糊弄得了。
她拢紧荷叶,肩膀和腿都露在外面,蛙跳了两步,“好了。”
周围一片大笑,玉兰花道:“你这哪叫跳舞,站起来。”说着枝条拍着霍小蛊的屁股,把她连拖带提的拉起来,“手臂展开,先转个圈……”
荷叶哧啦掉了下来,她忍无可忍,慌忙抽出手臂,捡起叶子扭头就跑,玉兰花一把拽住她脚踝,眨眼把她摔了个嘴啃泥,“想跑?门儿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件衣服从天而降,恰好盖在她光溜溜的屁股上,然后天玉子凭空出现,把她救走。
她很想问,奶奶的,你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从哪开始看的,都看到什么了……
天玉子在森林里走了半晌,一直在原地打转,他眼神努力往天边看,走到林边才发现走错了方向,正要回头,脚下冷不丁被藤蔓绊了一下,身子向前一倾,霍小蛊露出个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未谙世事的少女的眼睛,眼神里有惊恐、倔强、羞赧、好奇,还有一丝惊羡,它灵动清澈,像一朵美丽的鸢尾,却唯独缺失了安稳。
天玉子在那一瞬间变得坚定,想带给她安稳。
“要出去了,不要害怕。”
霍小蛊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眼睛一直没有避开他——在关键时刻忘记了该做的事,刚才想的什么她一股脑儿都忘了。
霍小蛊把衣服丢落在修罗森林里,回去后一直穿着华炼仙子的衣服,本来美轮美奂、楚楚动人的仙衣,穿在她身上,活像穿着戏服的小丑,算珠子实在看不下去,找了身男性弟子的衣服给她,她立马恢复本性,舒服多了。
“什么!”她一拍桌子,口水喷了算珠子一脸,冲过去拼命摇它,“你说乾坤子和苍生耳都在修罗森林里?你为什么不早说,不早说!?”
算珠子被她晃得四脚朝天,“我怎么知道你会掉到那鬼地方去?再说了,你就算知道,也未必能拿到。”
“为什么?”
“先不说修罗森林里万象众生,奇珍异果数不胜数,找一种药如同大海捞针。乾坤子是乾坤葫芦吸食无数虫草,历时八百年孕育结出的种子,它性情之凶狠残暴,哼哼,绝对超出你想象之外。苍生耳就更不用说了,它有个远近闻名的癖好——喜欢吃人。”
霍小蛊打了个寒颤,所幸自己没遇到这俩货,否则她就算有九条命,也死得一条不剩。
明庶进屋道:“霍小蛊,尊主让你去书房一趟。”
风灵山地势高寒,在仙力维护下,温度一直冷而不寒,不知为何,这阵子总是忽冷忽热,霍小蛊走出院门时,冷飕飕的凉风迎面扑来,院角的牡丹也像她一样,在风里哆嗦摇摆。天玉子回来之后,便忙于和华炼仙子商量仙界大会的事务,数日来,也没见上几面。霍小蛊自动对修罗森林的尴尬选择性失忆,她心里嘀咕,“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
越靠近书房,越感觉到冷风凛冽,霍小蛊几乎是蹦跳着躲进书房的,华炼仙子意外的没有在场,只有天玉子立在窗前沉思,似乎不知道她的到来,又似乎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她。
霍小蛊在门口站了半天,努力想让自己有一点存在感,却失败了,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大仙?”
天玉子收回目光,落在窗下盈润的玉框上,重又陷入深思。
“……”
霍小蛊有种被罚站的自觉,“大仙,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天玉子终于开口:“最近身体如何?”
“还好,吃得饱睡得香,我都长胖了。”
天玉子打量着她,似乎在确认,“都吃什么了?”
“前日明庶仙长和我一起做了些鲜花饼,还有云粥,还有好多,那个牡丹馅的鲜花饼最好吃了。”
霍小蛊把做鲜花饼的步骤仔细讲完,发现天玉子听得很认真,问道:“大仙也想做吗?”
华炼仙子坐在紫藤罗下,支着脸侧,秋千架缓缓摇晃,面前的通灵镜里,天玉子眼中含着笑意,一向清冷的脸庞柔和如初升的曙光。他曾对她说,仙之本道,无欲则刚,把情绪摒弃,是第一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会笑,会有情绪?这时,通灵镜里现出一个女孩的面孔,她声情并茂地讲着什么,两手在空中划来划去,看上去伶俐可爱。她豁然想通什么,眼中显出一丝意味深长。
天玉子回过神,把冷了的茶重温好递给她,“不用了,你做就可以了。”
“好啊,我下次送给你吃。不过,这里没有荞麦,不然就可以做荞麦馒头了。”
“你喜欢吃荞麦馒头?”
霍小蛊点点头,“从小就喜欢吃。花婆说,当年把我从道观门口捡回来时,我只有两个月大,牙也没几颗,口水巾都被眼泪浸湿透了,刚开始以为我很难养,后来发现有荞麦馒头吃我就不哭,其实很好养活。”
“所以,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霍小蛊摇头,“不知。捡回来后,他们发现我的襁褓上绣了个霍字,两肩膀上各刻了一个“蛊”字,便给我取名霍小蛊。”
天玉子略一沉吟,这一点在修罗森林时他就发现了,但当时仓皇无措,没有看清。转念一想,若是家人取名,刻一个就已足够,为何两边各有一个,“标记,可否让我看一眼?”
“哦,好。”她把衣服松了松,露出两个轮廓清晰的肩胛骨,两个笔迹弯曲的痕迹呈现出来。
天玉子猛地发现,比起一个字,上面的图案更像是一种封印。
仙界大会定在三日后,由于他们都无法辨识霍小蛊身上的封印,最后决定带她一起去仙会地点华仙池畔,到时遇见知晓天文地理的无极仙主,也可问之一二。
算珠子激动地一连好几天睡不着觉,动不动就自言自语:“到时嫦娥上仙会不会来呢?还有百花仙子,瑶池青鸟仙姑……”
霍小蛊当头泼了它一盆冷水道:“她们都不会来的,这是南斗星君所属下界七十二仙山的仙主大会,又不是蟠桃会,你想多了。”
算珠子垂头丧气道:“也是,连你这种无名小道都能去蹭会,除了屈指可数的几大仙山岛主,没几个大人物。”
“我又去不了大会的神池,也就躲在小角落里,看看热闹罢了。”她忽然来了兴致,“要不,你用隐身术把我藏起来,把我也带进去吧?”
算珠子侧目睨视她,“你给我什么好处?”
霍小蛊装作不经意地晃了晃它身旁的酒坛,“哎呀,好像没有了呢,这可怎么办,我最近手疼腰疼背疼,恐怕不能给你酿酒了。”
算珠子咬着牙,拿她没办法,“好了好了,不过天玉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先不要告诉他。”
霍小蛊甜甜一笑,“遵命。”
在路上,霍小蛊从算珠子口中得知,在七十二仙山中,有一位胡涂山仙主专门喜爱驯服乾坤葫芦,甚至把它们当作把玩的手捻葫芦,随身携带把玩,只要找到他,说不定就能得到乾坤子,还有一位苍烨仙主,在后花园偷偷养了一园子的苍生耳,原因是他老人家掌管音律,苍生耳是补耳的绝佳仙药。
一路上她跟算珠子商量了好几套方案,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拿到仙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会点设在华仙池畔的九龙女仙殿,天玉子与华炼仙子率先进殿,吩咐明庶带着他们在殿外等候,等他们一转身,二人就不见影了。
霍小蛊拧着算珠子的腮帮子,“你看哪呢,还不快帮我找那两个仙主?”
算珠子目光追随着几位陆续而来的女仙主,哈喇子流了一地,“就算没有嫦娥上仙和百花仙子,我这一趟也没白来,哎哎,别拉我。”
半个时辰后,霍小蛊坐在空空如也的殿门口,埋怨道:“你这个为老不尊的老色蛙,怎么样,他们都走了吧,这下要追到殿里去了。”开始算珠子一门心思地欣赏仙女,等发现胡涂仙主和苍烨仙主时,他们已经在人群里向九龙女殿飞去,想追已来不及了。
“急什么,你不是本来也要进去的吗?”说罢两只突出的蛤蟆眼闪闪发光,充满憧憬,“不知道今天的主持九龙仙女长相如何,早就听说她貌美如花,仙姿非凡。”
“……”连蛙类都这么好色,这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霍小蛊藏在算珠子的隐身泡里,蹑手蹑脚地走在仙殿的长廊,挨个房间的找,会议还没开始,多数仙主都聚在一起喝茶,找了半天,没找到那两个人,却看到天玉子正和几位一看就有来头的大仙谈话。
天玉子把所见到的文字形状依样描画出来,给二位仙主看了看。
其中一位仙祖头戴峨冠,珠蓝色的宝石散发幽光,斯文内敛,一派书生意气,他捋着青须,凝眉思索半晌,说道:“从图案来看,除了封印,还有一种可能。”他不太确定地看向对面,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为难。
霍小蛊听到这,忽然瞧见有个左右两胯各挂一个葫芦的人从廊前走过,“胡涂仙主?”她立马拉着还要看热闹的算珠子,“走啦。”赶快追上去。
另一位仙祖满脸络腮胡子,鼻头又红又软,手中挥着一个蒲扇,说话时粗声粗气,见他吞吞吐吐,不耐烦地说道:“你看我干嘛?依我看,它就是个诅咒。”
天玉子眸中难掩惊色。峨冠仙祖无极子不满地看了对面的太灵子一眼,道:“如果是诅咒,却有一件事说不通。上古神咒是针对犯下弥天大错的仙族,禁锢其神力断送其自由所用,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凡人身上?”
天玉子道:“她并非普通的凡人,她体内持有一种特殊的红色灵力。”
“哦?有这等事?”二人相视一眼,原本各有猜测,此时似乎莫衷一是,却又觉难以置信,“莫非……”
殿外鹤鸣声渐急,天上彩云飘飘,主持九龙女率一众仙女翩飞而来。仙会即刻开始。几人匆匆赶赴神池。
众仙各归法座,仙娥从旁侧出,手端琼浆玉醴,挨次分给各位仙主。
九龙女与华炼仙子谈笑风生,一同入殿后,高居殿堂之首,美艳动人不可方物。有些未见过世面的小徒,都看呆了,啧啧称奇道:“早听说王母娘娘两位嫡系孙女貌美不输嫦娥大仙,看来此言不虚。”他们的嘀咕声传到旁边师父耳朵里,“孽障,不可无理。”
九龙女向众人拱手微笑道:“劳烦众仙屈尊来我华仙池,各位仙主可都来齐?”说罢扫视堂上,几乎座无虚席,唯独胡涂山仙主的座位空着。
她召来仙娥,低声嘱咐:“去查查册薄,看胡涂仙主今日来了没有。”
这时,仙殿外传来一阵吵嚷。
“快点放开我,莫缠着我了,让我进去开会。”
“你先答应把乾坤子送给我,仙主大慈大悲,就帮帮我吧。”
“这个葫芦我珍藏了上千年,哪能说给就给。”
闹声越来越近,乍一看,只有胡涂仙主一个人正艰难地一步一步向殿内挪,但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衣服拖拉,裤子都快掉了,可任凭如何,他都死死护着手里的一个紫金色的小葫芦。
霍小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牢牢抓着他,死活不放手,半个月过去了,她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味仙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谁知这老头死活不答应,一路半拖半拽,到了殿堂上。
算珠子和她一起隐身,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九龙女发花痴,忽然身上挨了道无形的鞭笞,一转脸,天玉子正看着他。这一看,要是它身上有汗毛,估计全都竖起来了,它连忙用胳膊肘捅霍小蛊,奈何她一心扑在乾坤葫芦上,已经化身为狗皮膏药,索性黏住胡涂仙主。
九龙女问道:“胡涂仙主,出了何事?”其实算珠子的隐身术,只能瞒过普通的仙人,在场有一半的仙主都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胡涂子道:“回仙尊,小仙在赶会途中,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小道,非要小仙的乾坤葫芦。”
“有这等事?”她微笑着看向霍小蛊,问道:“来者何人,可否报上名来。”
霍小蛊见她直直盯着自己,知道早就露馅了,从隐身泡里走出来,一只手还攥着胡涂子的衣袖,跪下道:“回仙子,我叫霍小蛊,是,是……”她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是偷偷摸摸混进来的,总不能连累大仙,说他们是一起的。
天玉子道:“她是我风灵山弟子,性情顽劣,是我管教无方,请仙子降罪。”
华炼仙子面露惊讶,一晃即逝,她拉了拉九龙女的衣袖,示意到此为止。
九龙女的视线从她和天玉子身上滑了几个来回,露出一丝调笑,理解地拍拍她的手,转向霍小蛊道:“既是天玉仙尊的弟子,先饶恕你吵扰殿堂之罪,退下吧。”
霍小蛊犹疑着要不要走,一会儿开完会被他溜了怎么办,不期然遇见天玉子凌厉的眼神,她心慌地低下头,不甘愿道:“是,弟子告退。”
仙会持续了一天一夜,南斗星君在次日丑时抵达,之后仙宫的气氛愈发凝重,连殿外的霍小蛊都感到极有压迫感,即使不知道会上的内容是什么,事态的严重紧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