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炼仙子听闻风灵山遇劫,匆忙赶至,与算珠子千方百计找到两人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温泉水柔柔蜜蜜地淌过,天玉子靠着池壁,长发浸入水中飘飘荡荡,全身湿透,衣衫凌乱,怀中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只穿一件中衣,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浑身软绵地靠着他。
据算珠子说,当时谁也看不出他们一个身中巨毒,性命垂危,一个仙根半损,功力耗尽,只觉得他们应该是干什么累了,睡着了。
霍小蛊那时毒解的差不多了,冲过去要一掌拍死它,“我脑子抽风了,跑到大仙洗澡的地方去睡觉?”
华炼仙子花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将天玉子的仙根修复,之后用仙丹灵药百般调养,他终于在第四天午时清醒过来。
华炼仙子端着汤药,吹了吹,看着碗中笑得不自然的面容,“没想到,今生还能看到天玉仙君与女子共浴这种奇事。”
“她呢?”
华炼仙子看向他,“不用担心一下自己吗?”
天玉子推开她递过来的汤药,“我不吃药。”
在他起身的瞬间,华炼仙子拦住他,药全部洒在地上,她把脚从药渣中移开,看着他的眼睛,“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霍小蛊从外面蹦蹦跳跳进来,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哦。大仙,你醒了?”她冲华炼仙子笑了一下,问道:“大仙,你睡了那么久,肚子饿不饿?”
天玉子坐在床榻边,点了点头。
“正好,我刚做的馒头。”她把手中的馒头递给他,“咦,药怎么洒了,我去拿东西打扫。”
天玉子拉住她,向华炼仙子看去,“有劳仙子。”
从那个女孩一进来,华炼仙子就觉得自己站在那儿有些可笑,她彩练一挥,向门口飞去,途中又折回来,把打碎的药碗清扫干净,瞪了二人一眼,转身离去。
霍小蛊坐在床边,“大仙,你是不是不好好吃药,惹仙子生气了?以后不可以这样了,你看我都把药吃了,才好得那么快。”
天玉子嚼着馒头,“好。”
算珠子来到寝殿时,听到两人有一茬没一茬的说话声。霍小蛊正一勺一勺地给天玉子喂药,“大仙,之前被雨淋湿的两件衣服,我已经拿回来了,和你的那些,我一块都洗干净了,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嗯。”他忽然皱起眉,看着眼前的药。
“怎么了?”
“烫。”
“哦。”霍小蛊连忙把勺子放在嘴边,卖力地吹了吹,然后用嘴唇试了试,“应该差不多了,你试试。”
天玉子看了看勺子,留恋地看了看她的唇。
“还烫?”
她又吹了吹,试了一次,喃喃道:“都凉了。”
天玉子露出微笑,“好,可以了。”
算珠子躲在屏风后面,撑着下巴,拧着眉毛,陷入深深的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
接连几天,霍小蛊有事没事就往天玉子的寝殿跑,洗衣服、送饭、打扫卫生,大仙成了她的口头禅,每天都要说几百次。天玉子把修炼的时间改在夜晚,白天,按照华炼仙子的说法,完全是在虚度光阴。
这天早上,霍小蛊抱着一个箩筐向天玉子的书房跑去,到门口的时候,冷不丁被一只脚绊住,她歪着身子转了两圈才稳住重心。
算珠子回收脚丫子,抱胸从门后走出来,“你要去哪儿?”
“那个,我刚做好的鲜花饼,给大仙送去,他早就说想吃了。”
算珠子掂着脚向箩筐里看了看,撇着嘴,捡了一块大的。
霍小蛊一把夺过来,“这是给大仙吃的,你的我放在桌子上了。”说着往外跑去。
“站住。”
“又怎么了?”
算珠子绕到她面前,脸色严肃,“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可是大仙……”
“你给我闭嘴,今天禁止说那两个字。”
霍小蛊不明白它为什么忽然暴跳,满腹疑惑地跟着它来到屋内。天玉子给她安排的是东殿的厢房,宽敞明亮,初升的曙光透过窗帷,映出灿烂的光晕。桌椅是桃花木,镶嵌镂空的桃花雕刻,堂上挂着几幅仙女飞天图,美轮美奂。
算珠子盘坐在桃花椅上,霍小蛊像个犯错的顽童站在地下。
“以后不要跟他走得这么近。”算珠子从箩筐里拿出一块饼,咬了一口。
霍小蛊刚想上前,被它瞪了回去,她讪讪地站回原处,“跟谁?”
“明知故问。除了你那个大仙还能有谁?”
“为什么?”霍小蛊心疼地看它又拿了一块。
算珠子抹掉嘴边的渣子,指着她,“我告诉你为什么,天玉子和华炼仙子早有婚约,你就醒醒吧。”
“婚约……是什么?”
算珠子一阵猛咳,拍着胸脯,好不容易缓过来,“婚约就是他们总有一天要成为夫妻,彼此相守一生,到时自然有华炼仙子给他做鲜花饼。”它停下,是因为太想知道霍小蛊此刻的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从很早之前,霍小蛊就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问题,它时而棘手,让她针刺般难受,时而又很轻柔,让人心痒难耐,从始至终,她努力避免面对它,希望有一天它能悄悄地消失,就像它悄悄地出现时一样。然而算珠子残忍地把它摆在她面前,如同面对深渊鸿沟,她绕不开,也无法跨越,却要生生走下去。
算珠子手上举着最后一口饼,却没有心情吃下去,它隐隐感受到自己对这个尚不懂情爱地女孩做了一件残忍的事,“喂,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霍小蛊眼睛干涩得紧,朝阳高升,曙光越过屋脊,留下一片阴影,等到了下午,它会转到另一扇窗边,穿过层层云海,照进不一样的夕阳。
受诅咒的人,一生厄运缠身,灵魂飘荡无依。她怎么忘了。
书房里,明庶在书桌前立了很久,天玉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一直专心地批划什么,偶尔会望向窗外。
“尊主,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尊主,我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了。”
天玉子这才看向他,已经两天了,她又在捣鼓什么,为什么不过来,他无法忍受失去影子般的空虚,就把明庶叫了过来,只要不看他,还可以想象她就在不远处。
“把不同叫过来。”
“我看,您想见的是小蛊那丫头吧。”
啪。天玉子把笔摔落在书桌上,明庶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登时吓得两腿发软,“尊主息怒,弟子知错了,我这就去叫不同过来。”
“不用了。”他放下书,走出书房。
风灵山在七十二仙山中地势最高,从很久以前一直是清寒之地,除了偶尔有几只飞鸟路过,在此栖息,很少有热闹的时候。然而最近,仙宫的东殿时常喧闹不绝。
“韵不对,罚两杯。”算珠子抱着酒坛子,给霍小蛊倒了满满一碗。
霍小蛊咕咚咕咚喝完,“再来!”
算珠子:“人落归雁后。”
霍小蛊:“思发在花前。”
算珠子:“此翁白头真可怜。”
霍小蛊:“伊昔红颜美少年。”说完笑得瘫下,两手不停拍打桌子。算珠子也笑歪在一旁。
“长夜缝罗衣。”
“车马不相识。”
“哈,错了,再罚一杯。”
“不用倒了,把酒给我。”霍小蛊抢过酒坛,仰脖子往下灌,她用袖子抹一把嘴,顺便抹掉流下的几滴眼泪和一把鼻涕,“再来。”
“相思树底说相思。”
“去死。”霍小蛊不用它说,自己抱起酒便喝,喝完后咂了咂嘴,眼神迷蒙,“我先说一个。”
“水声繁,弦声浅。”
算珠子端着酒杯,浅酌一口。
霍小蛊接下去,“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她叹息一声,把算珠子倒好的酒抢过来,隔着酒杯看着它,“你是公的吧,怎么不娶媳妇?”
算珠子出乎意料的老泪纵横,似乎想起了什么辛酸往事,霍小蛊指着它的鼻子,哈哈大笑,乱拍桌子,结果被还没咽下的酒呛住,一阵猛咳。
霍小蛊咳得肺都快裂了,恍惚中身后一只手温柔地拍抚她,气息纯净好闻,不像算珠子带着一股腥臭味,她调笑道:“你终于肯洗澡了?”等看清楚,算珠子正躺在它对面流着哈喇子。
她默默端起酒杯,眼角极力忽视那抹无法忽视的白色身影。
天玉子把她的酒杯缓缓抽走,坐到她斜对面的桌子边,一仰而尽。
“抬起头。”
霍小蛊听话地把头抬起来,笑了笑。
天玉子看到她天真的笑,有一瞬间的怔忡,手不自觉地伸向她嘴边,想替她拭去酒渍。
霍小蛊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她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不错,适合锻炼身体,我去跑步了。”
天玉子手中的酒杯砰地碎裂,他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背对着她,“我和你同去。”
霍小蛊看着他的背影,心、肠和胃全部绞成一团,莫名的隐痛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总得想个办法。
霍小蛊连着几天都没休息好,哪有力气去跑步,正想着怎么找机会开溜,明庶跑过来。
“尊主,白泽真人门下弟子求见。”
霍小蛊喜道:“是不是幻逍大哥来了?”
明庶见天玉子脸色阴暗,喏喏道:“正是。”
“太好了,快带我去。”明庶看着天玉子,犹犹豫豫,不知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小蛊。”幻逍从仙宫门口奔来,“终于见到你了。”
霍小蛊迎上去,“幻逍大哥,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你还好吗?”
“还好。我做了很多鲜花饼,一起去吃。”
“真的?太好了。”幻逍看到天玉子在他们身后,立刻恭敬道:“参见仙君。”
天玉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对霍小蛊道:“打碎仙宫杯盏,去神台跪半个时辰,今晚不许吃饭。”又回头补了一句,“鲜花饼全部没收。”
幻逍刚想替她求情,天玉子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你若求情,惩罚加倍。”
天玉子离开时扫起的尾风扑面而来,霍小蛊在风中凌乱了一阵,嘀咕道:“酒杯明明是你自己捏碎的好不好……”
幻逍道:“没想到仙主会生这么大的气。”
霍小蛊罚跪时,幻逍就守在她旁边,本来平静如一湾湖水的神台,不知为何变得寒风凛冽,不一会儿,她就冷得全身哆嗦,幻逍不停地给她加衣服。
“幻逍大哥,你把衣服给我了,你怎么办啊?”
“我本是修炼之人,这点冷怕什么。”
“对了,你这次来,是不是白泽仙境又出什么事了?”
幻逍神情凝重,点点头,“我来找仙君大人,确实有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温和地摸摸霍小蛊的头,“最重要的事,还是来看你。”
霍小蛊笑了笑。幻逍忽然痛呼一声,缩回手,“好凌利的风。”
寝殿门户大开,冷风将窗户吹的啪啪直响,香炉里的香全部滚在地下,天玉子坐在堂中央,回想刚才那一幕,胸膛起伏不定,连他都没有这么摸过她的头,随随便便就让别人摸了。
“出来吧。”
明庶探头探脑地从门后出来,尊主最近阴晴不定,他本来全权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可最近那丫头捣乱,他已经不知道尊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尊主。我把鲜花饼拿来了,您之前说过……想尝尝。”
“全部扔掉。”
明庶手一抖,“是……是。”撒丫子就往外跑,晚一步指定挨骂。
“回来。”
明庶刹住脚步,好不容易稳住重心,“是……尊主。”又掂着脚跑过来。
天玉子看向箩筐,数十枚香软精致的圆饼整齐排列着,显然有人精心准备,他迟疑一会儿,拿出一个尝了尝。
华炼仙子的侍女碧萝把他带到金碧辉煌的西殿时,她看到的是一个满嘴是油的天玉子。
华炼仙子道:“碧萝,去给仙君做一碗萝卜汤,去去腻。”
“你找我来,是为了让我喝萝卜汤?”
华炼仙子本来虚弱地卧在床榻上,气得撑起身子,“你仙根受损,功力刚刚恢复,如今南荒不稳,你不想着如何加深修为,对抗魔族,就知道天天跟那个小道士混在一起,枉我为你损失百年功力,倒落得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完按着胸口,着实一副弱柳扶风的娇喘病态,另有一番风姿,惹人爱怜。
天玉子从进来就没改换过姿势,离床前的距离也没有改变过,“还有事吗?”
“你,好,算我白费心思了,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了就别再回来。”
天玉子转身离开。
华炼仙子倒在床上,眼中闪着泪花。
碧萝扑通跪在天玉子身后,“仙君大人,您就陪陪小姐吧,她自从为了救你,把仙气耗尽之后,又没有仙根作持,精气两亏,一直没有恢复。最近不知为何天寒风大,她又得了气喘之症,您却连看都没来看她一眼。小姐没有别的想法,她只盼着你好,一心想着你。”
“碧萝,你闭嘴。”华炼仙子喝道。
“小姐。我没说错,碧萝不傻,什么都看在眼里。”
“你给我闭嘴,出去。”
碧萝见她动了真怒,不敢出声,看了天玉子一眼,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华炼仙子渐渐平息的气喘声,她哑然低笑,“没想到,我和姑姑走上了同一条路,只可惜,我的竟是一条死路。”七仙女爱上凡人,至少得到鹊桥一夕相守,她却只能守着空望。
天玉子坐在她床边,“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不会听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