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珠子这天上午急惶惶地来找她,面色惊慌。
“到底怎么了?”霍小蛊刚吃完早饭,它非要拉着她跑,肚子里的粥咣当咣当地晃,搞得她很不舒服。
“不得了了,我活了数千年,头一次遇到。”
“遇到什么?”她忽然想起它长心有一段时间了,“你是不是吐不出心了?”
算珠子瞪着她,半晌说道:“要是真这样还好,你知道我吐出来什么了?”
“什么?”
“你,你自己看吧。”
算珠心是受仙力感化而成,一直以来,都以洁白无暇,晶莹剔透著称。霍小蛊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这颗,有点红有点粉,要命的是上面还沾着血丝,有几处还有裂开的迹象,她嫌弃地指着它,“这就是你吐出来的?”
“你给我收回那副表情。我,我也算是老资格了,月老、南斗星君、北斗星君他们到现在都收藏着我吐的算珠心,太白金星每隔三百年都要跟我要一颗,给他炼丹。吐出这种东西,我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好不好!”
霍小蛊支着下巴,“这颗心是由大仙感化而来的,在生长过程中,是不是受他的影响较多?”
“你这么一说提醒我了,前几日,我这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它拧着眉头,一副十分不解的痛楚表情,“一会疼痛一会酥麻,一会冷一会热,而且,生长的速度时快时慢。难道是天玉子的仙力出了什么问题?”
她看着那颗心,心里萌生出一种想法,这个想法使她没来由得浑身一热,脑海又浮现出他的眼神,心跳渐急,她分不清这繁杂的情绪里,蕴藏的是期冀是羞涩,还是紧张,“假如,我是说假如,大仙动了凡心呢?”
“凡心?”算珠子打量了一下那颗怪胎,“莫说是天玉子这样道行高深的上仙,就算是个普通的小仙,也不至于剧烈变化到这种程度。况且,我倒真遇到一回两情相悦的,那一次,我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什么便宜?”
“两颗完完整整、晶宝剔透的算珠心。”它忽然想到什么,“难道是天玉子情路不顺?”
它看向窗外,前院的仙宫与后院练功房的连接处,有一座廊桥,华炼仙子紫衣翩跹,落在桥上,她不知为何怒气横生,长袖一挥,满庭云海一扫而空,两名弟子跪在她身后,不敢抬头。
霍小蛊见它看得认真,凑了过来。
天玉子很快追了过来,他接住华炼仙子挥过来的手臂,扶着她双肩,不知说着什么,华炼仙子抬起头,落下泪来,二人相对凝视。
从霍小蛊的角度,看到两人完美的侧面,一个姿容娇美,梨花带雨,一个星眉朗目,深情款款,这时华炼仙子扑向天玉子怀中,满头金钗舞动,在阳光下有些晃眼,霍小蛊不禁眨了眨眼,想要看清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想看清,一片朦胧中,天玉子抚着华炼仙子的秀发,缓缓安慰她。
霍小蛊笑了。看来,大仙本是颗有情的种子,只是跟她无关。
半个月后,白泽真人迎来一脸肃杀的天玉子,百般惶恐,连夜整理出记录仙境事务的日簿,恭敬地上交给他,并旁敲侧击寻问自己是否犯下何种罪过,未果。更令他不安的是,仙君大人一遍又一遍要求参观仙境,三日后,在仙境莫名其妙转了几十圈的仙君,在深夜子时忽然敲响他的房门,问道:“那个寻找仙药的霍小蛊可有回来?”他想了半晌,才记起这个恶贯满盈的小道,一边暗喜终于冤有头债有主了,他那颗吊了几天的心终于能放回肚子里,一边马不停蹄派人四处捉拿霍小蛊。
一番调查后,气得他老眼晕花,这才得知霍小蛊拐跑了他的大弟子,两人在去苍烨仙山的途中,双双失踪。这个说法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不得而知,但流传甚广。
不过,无灵子听说天玉子得到紫金葫芦后,颇为垂涎,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几乎游遍各大仙山,终于在白泽仙境找到他,途中经各方搜罗,得到一个更为详尽的版本。
那个罪大恶极的无名小道霍小蛊,先是偷吃了白泽仙境炼制百年的仙丹,招致仙境动乱,又混进华天池的仙界大会,闹出若干幺蛾子后,又不怕死地混进南荒之主天玉子的仙山风灵山,把个金碧辉煌、壮丽无比的仙山搞得鸡犬不宁,并不可饶恕地打伤仙君大人的未婚妻(在这里,述者会不嫌累地把这位金屋藏娇的未婚妻之美貌颇费口舌的描述一番),然后恶道霍小蛊逃出风灵山,来到白泽仙境,拐走大弟子幻逍,至今下落不明。
在无灵子看来,除了那句拐走幻逍他不相信,其余的他都认为极有可能是真的。原因在于,那小道对相貌出众的男子一点都不感冒,当初见到如此英俊无比的他,那感觉跟见到一只苍蝇没什么区别。
在天玉子看来,除了那句拐走大弟子幻逍,其余的他都没听到。
白泽真人裹着棉被回到卧房,脱掉棉鞋,刚要钻进被窝里,看到一只蛤蟆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床上。
“喂,反了天了,你怎么躺在我床上?”
算珠子把肚皮上的黑布腰带转了转,翘起二郎腿,“我刚吐了一颗心,你又让我吐,你没看到我现在很虚弱,需要静养吗?”
“你那颗红不啦叽的还裂开了,能炼仙丹吗?”
算珠子听出他口中的轻蔑,气不打一处来,“人的心不就是这样的吗?动不动千疮百孔,动不动肝肠寸断,动不动玩失踪,销声匿迹。”它枕着双手,叹息一声,早知她陷得这么深,当初就不该那么由着她。
霍小蛊确实打伤了华炼仙子。而且,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把她伤得很重。
她听说华炼仙子生病,几次想去看她,都被她的侍女碧萝瞪了回去。后来得知碧萝本是棵仙草,喜欢喝寅时花朵上的露珠,她专门花了好几天,收集牡丹花上的凝露,又以清晨初升的日光作引,将凝露炼制的清香无比,拿去讨好她。
碧萝从西殿出来,看到她立在门口,翻了个白眼。
霍小蛊迎上去,“碧萝姐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她把瓶口打开,一阵清香扑鼻。
碧萝迈出去的脚有些走不动,但坚持不理她。
霍小蛊十分委屈地在她身后嘀咕,“我本以为姐姐对花露情有独钟,没想到却让姐姐嗤之以鼻,我这就把它扔了。”
碧萝慌忙拦住她,“扔什么,我说过不要吗?”
霍小蛊堆上笑,“姐姐喜欢就好。”
碧萝闻着花露,“有什么事吗?”
“听闻华炼仙子抱恙,不知现在如何?”
碧萝脸上露出忧愁,叹息一声,“本来已经好多了,前日不知和仙主说什么绊了几句嘴,又加重了,刚才咳了一阵,好不容易睡下了。”
霍小蛊见她忧心忡忡,劝解道:“仙君大人性情孤傲,不是易与之人,仙子又何必耿耿介怀呢。”
二人坐在廊台上,碧萝娓娓道:“小姐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三重天时,她的温良贤淑被誉为仙界鲜有。当年我还是瑶池边的一株未开化的绿萝草,那时常听姐妹们说,王母娘娘极宠爱一个小孙女,说她仙资极高,性情温婉可人,且生得貌美如花,沉鱼落雁,非常讨人喜欢。
我最初以为是它们巴结王母娘娘,故意给她的孙女戴高帽子,直到有一天,她和七仙女到瑶池赏景游玩。天帝曾在瑶池创下阴阳结草棋阵,以花草为棋子,河流作框,每三百年棋阵变换一次,以供赏乐,她见我们中一些姐妹被困阵中,与囚牢无异,以一人之力解开了阵法,没想到王母娘娘不但没有责罚她,反而倍加赞赏。我蒙她恩泽,从阵中解脱,很快修成人形,一直跟随她左右。
她当时不过豆蔻年华,花容月貌却响彻三重天,许多年轻英俊的上仙都爱慕她,但她从未动过情,直到一次巧合,她随南斗星君来到南荒,正值南荒天灾连年,下界百姓生灵涂炭,南斗星君的生死司每日爆满,她不忍对凡间悲苦坐视不理,于是下凡,想助苍生一臂之力。”
她说到这,霍小蛊已经昏昏欲睡,周公笑意盈盈地伸着手勾她,她也流着哈喇子欢欢喜喜冲他跑过去,但一个人名的出现顿时让她睡意全无。
“她就是在那时,遇到了仙君大人。”碧萝喝了几口花露,润好嗓子,继续尽职尽责的往下讲,“但凡神仙下界历劫,都是为了突破瓶颈,提升修为。唯独小姐,第一次历劫便失去仙根,损耗千年仙力,自此再不能回三重天。”
霍小蛊暗自心惊,这么惨?
“可笑她当时竟甘之如饴,没有半点后悔。”她露出苦笑,仰头看着西殿的雕梁画栋,“我曾想,小姐若没有遇到过仙君大人,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虚弱得像一块脆弱的琉璃,连触碰一下都可能碎掉。”
“你是说,华炼仙子不能随意触碰?”
“她体内数个穴位被封住,幸好她是天生仙胎,有仙气护体,所以没有大碍,但碰到这些地方,严重时会有性命之忧。”
算珠子现在想想,霍小蛊当时做那件事,多少有点赌的意思,赌她伤了华炼仙子后,天玉子会不会大发雷霆,将她重惩之后赶走,然后顺理成章的离开他;赌天玉子也许不会像想象中那么生气,一贯的风轻云淡,她也可以装作风轻云淡的呆在他身边,等到哪一天,她觉得累了,再心满意足地离开。看上去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然而,她始终太天真。
她常常轻而易举把别人逗笑,那次华炼仙子却一直面无表情地看她耍弄那一套小把戏,碧萝在一旁也很尴尬,作为引见人,她几次察觉到华炼仙子的冷眼。
霍小蛊最后决定放弃时,她转了半天的六颗灵石珠渐渐失去章法,最后像散珠般全部砸到她的脑门上。华炼仙子笑出声来。
她摸着脑门,“仙子试试吗?很好玩的。”
华炼仙子极缓慢地接过去,手臂优雅地甩动,灵石珠向她上空飞起,转动。
霍小蛊念动咒语。她精密地计算过,六颗灵石在一尺高度落下,分布最广时可覆盖十四个穴位,包括三个死穴:百会、膻中、肩井。她需要做的,是消减这三个死穴部位的力道。
她这么做了,可是没有消减到让华炼仙子觉得,还可以承受。
总有一些是计划之外的,就像天玉子不但重惩了她,还要将她禁锢在神台。之前在白泽仙境她没有尝到千索笼的滋味,在这里尝了个够。
三天后,她晕倒在千索笼,幻逍在天玉子书桌上留了两封信,带着她,离开风灵山。
天玉子离开白泽仙境后第二天,幻逍回来。独自一人,带着苍生耳。
无灵子怀着一颗无比八卦的心,搬着一个小木花凳,等在白泽真人书房门口,只要幻逍一从里面出来,就立马逮住他,好问个一清二楚。由于天玉子离开之后,天气一发不可收拾的转暖,门口的门帘已经全部撤掉,白泽真人的棉鞋也换成了凉拖,他翘着二郎腿,凉拖在脚上晃啊晃,“最近仙境事务繁多,你不可以出去乱跑。”
“师父。”幻逍晃着他手臂,被他瞪开,“师父,最近魔族活动日益频繁,徒儿只是出去探听消息。”
白泽真人一抖,身子往前倾,紧张地看着他,“魔族又有什么动静?”
“我从苍烨仙山回来途中,遇到九龙仙女门下四大真人,正前往各大仙山,令他们谨慎戒备,说是有几位仙主的宝物被偷,其中包括胡涂仙主的乾坤葫芦。所以,徒儿想去弄清来龙去脉,也好多加提防。”他说毕,满怀希望地看着师父,这下肯定会让他出去了吧。
白泽真人捻着胡须,“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你更不能乱跑,留在仙境守好门户。”
幻逍担忧霍小蛊的安危,心急如焚,百般求他,可是他一根死脑筋,死活不答应,只得垂头退出来。
无灵子一把抓住他,“来来来,我等了你半天了。”说着把他带到桌边,递给他一杯水,自己抓了一把瓜子,“快说说,那个恶道霍小蛊到底怎么样了,对了,你不是被她拐跑了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幻逍噌地站起来,“是谁这么说的?”
无灵子放下瓜子,把他拉坐下,两眼发亮地看着他,“不是?我就说,她肯定不会做这件事的,那其它的呢?”
“什么其它的?”
“打伤华炼仙子啊,还有什么大闹风灵山啊,还有……”
幻逍大声道:“那些都是意外,小蛊她一定也不想的。”虽然他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感受的到她心底的柔软和善良,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无灵子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都是真的啊。”怪不得天玉子一副要杀人的表情,跟他要乾坤子的时候,不给就不给,还赏了他好几个风刃,差点打起来。
幻逍懒得跟他解释,转身走了出去,结果门口两个怪物正亲切地问候。
算珠子:“你是煮着好吃些,还是炸了好吃些?”
苍生耳:“是这样的,先在炭火上烤个七分熟,再入锅炖四四十六个小时,然后裹上芝麻油,用荷叶包好,在酒窖里封存七天七夜,取出来,蘸上芥末、酱油醋,一口口吃比较好。”
算珠子:“嗯。好办法。”
幻逍绕过怪物,来到仙宫的门廊,幻遥和幻游正忙着把融化的雪水重新堆起来。
幻游:“仙君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们就又能堆雪人了。”
幻遥:“仙主日理万机,肯定去料理南荒仙境的事务了,怎能日日在这里帮我们吹冷风。”
幻逍走过门廊,看着茫茫的仙境,找不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他忽然觉得这魂不守舍的感觉似曾相识,离开风灵山时,霍小蛊的样子和他如出一辙。
“小蛊,你多少吃一点吧,去苍烨仙山还有半日的路程,你这样怎么撑得住?”幻逍见她气色不佳,在千索笼中受的伤大部分都没痊愈,她却固执地不肯吃饭。
“幻逍大哥,你不用管我,我饿了自然会吃的,我只是找不到饿的感觉。”全身都像抽空了血一样麻木,脑中一片混沌,她找不到任何感觉,除了在看到夕阳边的浮云,偶尔浮现出的一些幻觉,之所以是幻觉,是因为那她也记不清到底是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的,比如他把她抱在怀中,温柔地看着她。
到了苍烨仙山,幻逍和苍烨子商榷好,要去后花园取苍生耳时,却找不到霍小蛊,没想到她一个人先跑了过去,面对大片怒吼的苍生耳,她竟然把手伸出去,等着被咬,要不是他们及时赶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幻逍早该预料到,霍小蛊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事。离开苍烨仙山后,她答应随他回白泽仙境,却在中途忽然口渴难耐,在他去取水的时间,她失去踪迹。
即使知道已走不了多远,还是想拼命远离,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逃不开的,在你回过神以前,它已经缠在你骨头里,狠狠地啃噬你,你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然后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