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花瓣纷纷扬扬,铺了不薄不厚的一层,树下孑然一个身影,洒落的花瓣沾在她发间、肩膀、睫毛上,彻仁看着蜷缩的人影,张开衣袖把全部花瓣收入囊中。
在边境将她捡回来时,她被落伽印折磨地苦不堪言,几天滴水未进,比他还像鬼,偏偏还要用最后一点力气隐身。她恢复力气后就开始喝酒,大醉了三天三夜。
霍小蛊醒了,冻醒的,“我睡了多久?”
彻仁过去坐在石台上,把脚边的酒坛端起,放在嘴边,“加上今天,四天了。”
霍小蛊耐心地等他喝完,接过酒坛,没想到一滴也不剩,她不满得瞪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倚在树下,枕着双手,“不把我交给你哥?”
彻仁捡起新落下的花瓣,在指间温柔地揉搓,“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何况,看到你这样,我开心得很。”他盯着她阴郁的脸,与上次相比,她显然成熟了不少,他大概猜得到,那种神情是什么经历带来的,“就像看到我自己,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霍小蛊斜睨了他一眼,掰断无为树的枝条,横在嘴里,在咬住东西时,可以暂时将一些事、一些人抛在脑后。片刻后,她扔掉树技,抱头,心里的空缺处像插了一把刀,一寸寸割着她,虽然速度变慢了,但从未停止,她别过头,“疯了。”
彻仁闻着花瓣,“我们都是疯子。”
白泽真人当初定契约的时候,没有明确给霍小蛊规定期限,可这落伽印每隔三十天发作一次,也足够她受的,第一次就疼得她满地打滚,明摆着拿命催她。她算了算,苍生耳和算珠心应该已经送到死老头手上了,乾坤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剩下一种叫无根草的,该到哪去找?之前听幻逍提了一句,说在极危险的地方,她一个人万不能去,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再说。
彻彧坐在宽大舒适的书房里,面带微笑,对面六个座位,占据了五坐,六大魔神除了一个全部来齐,空着的那个是他弟弟的。
他认真地听每一件事,微笑从不改变,彻仁曾问他,哪天有人告诉你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这么如沐春风的微笑,嘴角弯个五十度,好啊,我弟弟死了。无论是不是,哪天有人告诉他彻彧死了,他是一定会笑的。
“鲲鹏出世,是我魔族兴盛的大好时机,魔君年少有为,我等唯您马首是瞻。”
“自先魔君不幸罹难后,魔族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日益壮大,都是魔君的功劳。”
彻彧笑道:“各位言重。”他轻划两下杯中茶,品了一口,放下茶杯,停顿片刻,抬眸道:“虽然今天舍弟未来,却来了位稀客。”
众人回头,一个英华绝代、与他们格格不入的身影渐渐清晰,身后是乌央央的一堆魔徒,可他们只是不近不远的跟着,丝毫不敢造次。五位魔神顿时如五雷轰顶,僵在原地。南荒之主竟然独自一人来到魔宫?
天玉子眨眼间掠到他们面前,身后的魔徒纷纷下跪。
“魔君大人,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彻彧衣袖轻拂,“都起来吧。”他看向天玉子,目光和善,“想不到,仙君大人竟会突访我魔宫,未及准备,招待不周,还请多见谅。”边不着痕迹地把书桌上的文件收起。
天玉子扫视堂上一眼,“让他们都退下。”
书房只剩一正一邪当今两位鼎盛人物,彻彧另摆了一副高贵典雅的座椅,微笑道:“仙君大人,请。”
他看向对方,目光中有几分奇怪和探究,“仙君此来究竟是……”
天玉子收起心神,他看着桌上已不再腾热气的五杯茶水,“此番有事相求,还请魔君不要见怪。”
君临南荒的狂傲高冷仙主会因为什么事求一个八竿子打不着(一旦打着就十之八九没好事)的魔界君主,这是彻彧目前正思考的问题。
“所为何事?”
他淡而轻地说了两个字,“找人。”
彻彧安静地听他淡定而语无伦次解释她是个胆大粗心的女孩,从没有给魔界惹来任何祸端,她不是故意闯入魔境,她应该是走失了。
彻彧听他讲完,问了一个简单而关键的问题:她是仙君的什么人?
天玉子低头看着袖上精细的花纹,半晌,答:“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彻彧摸着下巴,看来南荒的仙君挺闲的,这一点他由衷的羡慕。
“据我所知,魔宫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他坦然看着天玉子的眼睛,示意自己没有虚言哄他,“当然不排除有人故意藏匿她,但能做到此事的人甚少,可能性不大。魔境的其它地方,我可以帮你查探一下。”
“不必了。”天玉子别开视线,“其它地方,我已经查探过了……还请魔君不要介怀。”
彻彧哑然。先不说他私自闯进魔境,看样子还着实找了一番,魔境范围之宽广,比南荒仙境有过之而无不及,南荒有七十二仙山,而魔境除他坐镇的魔宫,还有其它四大领域,分布五十六个魔池,他竟然全部一一查过。能令天玉子如此大费周章,看来,此人的背景,不简单。
他心中暗潮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看来,我只能去问一个人了。”
彻仁平日离群寡居,一个人住在魔宫西南角的炎殿,占据了西边和南边两块很大的地皮,西边种满无为树,南边种满栀子花,他这么做并非源于情趣高雅,生为魔神,他只对阴天和冰块感兴趣,只不过因为华炼仙子兴趣所至,鉴于他本人是疯子,大家都表示接受。
彻彧派人去叫他时,他正透过通灵镜,饶有兴致地看着霍小蛊偷偷摸摸地在魔宫转来转去,结果连出口在哪都没搞清楚。
见到天玉子时,虽然他百般抵赖,说没见过其人,但他脸上玩味的冷笑,和对他的出现鲜有的平静,多少已经出卖了他。
天玉子出其不意,将他怀里藏的东西取到手中,那面通灵镜,刚才他还看的津津有味。
“你……”彻仁刚要上前夺回,被彻彧拦住。
镜子里,霍小蛊正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发髻上落了几片粉色的花瓣,她飞快地从一个墙角窜到另一个墙角,等几个巡逻的魔徒聊着天过去了,又谨慎地窜回来,前后的来路各望一望,相互比较一会儿,向离门口更远的方向去了。
天玉子在四只略带好奇的眼睛的紧密注视下,缓缓的,轻柔地抚摸了一下镜面——镜面上有一张熟悉、像小鸟一样惊恐、脏兮兮,却好看的脸。
“喂……”在彻仁把话说完之前,他已经带着镜子,从眼前消失。
霍小蛊转悠了一上午,只见到一栋又一栋飞檐房屋,而且都很相像,完全找不清东西南北,更糟糕的是,彻仁之前把她藏在一个七拐八拐的小路尽头一个小屋里,现在她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只能泄气地钻进一般魔徒不敢进的无为树林里,折腾那么久,又累又饿,直接抓起一把花瓣放进嘴里,嚼了几口,觉得味道还不错,索性上树去摘。
脚下忽然踩空,她兜着满衣摆的花瓣从树上摔落,心想完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屁股要摔成八瓣了。
她所想的事,很少如愿以偿,当她又一次面对天玉子的脸,感受着他已经陌生的清冷怀抱,她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她像出水的鸭子一样晃了晃脑袋,铺天盖地的无为花在他肩后的背景上弥漫成雪,太像梦境,以前她觉得梦好,给她得不到的快乐,后来她越来越觉得,世上有两样东西差不多,美梦和美酒,都让人沉醉,可醒来都是一场空。
她把手中仅存的几朵花塞进嘴里,顺便狠狠地咬住手指,差点疼哭。
天玉子把她的手抽出来,拇指抚摸伤口,看着她。
霍小蛊嘴半张着,眼泪在眼眶里溜溜转,被她和着鼻涕吞了下去,她忽然清醒过来,挣扎着从他怀里跳脱,坐到树下,手掌合握,牙印像两弯上弦月和下弦月,哥俩好地面对面打招呼,“仙君大人……华炼仙子,还好吗?”
天玉子道:“她已经没事了。”他慢慢转了一个角度,正对着她,“你的伤怎么样了?”
“啊哈,早就没事了。我好的快。”似乎察觉笑中的不自然,她低下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霍小蛊揪着手上的花瓣,两半,四半,都成泥了,还在揪,原因是她有点看不清,“仙君大人,怎么会到这来?”
天玉子皱了皱眉,疏离的口气让他不舒服,“你呢,怎么会到这来?”
“找不到路,就到这里了。”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往下走的路,还好有个收留她的地方。
“跟我回去,以后别再任性了。”
良久,霍小蛊轻笑出声。
天玉子走上前,“跟我回去。”
彻仁在一旁,冷笑道:“就算是迷路的阿猫阿狗,到了我这,去哪也是我说了算,贵为仙君,这点道理也不懂?”
“我留在魔境。烦请魔神不要赶我,做饭、扫地、洗衣服,我都会干,还可以养花。”
天玉子疑惑地看着她。
彻仁冷笑,终于可以看一场好戏。他走到霍小蛊身边,像胜利者般揽过她的肩膀。
一道风鞭极速抽过来,彻仁灵活地闪过,正要发怒,彻彧及时拦住。
天玉子走到她面前,“是不是怪我之前罚你?”他掰过她的脸,强迫她正视自己,“那我要怎么做?”
霍小蛊竭力躲着他的眼神,不规则的心跳摆明不过自欺欺人,她索性仰起脸,“仙君大人,我没有怪你。”
“好,那就回去。”他钳住她手臂。
霍小蛊脑子像一团浆糊,心抽得不像自己的,手臂的疼痛挽回几分意识,她狼狈止住脚步,“仙君大人,我是戴罪之身,有愧于仙境,有何面目再回去,何况我法力低微,魔界仙界又有什么区别。”
天玉子猛地回头,双眸似火,松开手,“那幻逍呢?”
霍小蛊怔了怔,有一丝犹豫。
天玉子盯着她,脸色苍白。
“幻逍大哥人很好,请仙君帮我转告他……”
“谁管你!”他转身离开。
霍小蛊手臂一下子失去紧持的力道,她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种不知所措的惶急,落寞和空虚弥漫整个心房,像针刺一样疼。
这戏也太短了,彻仁失落地想,忽然他神情一变,嘴角翘起冷笑。
愤怒和不甘像一把利刃几乎刺穿天玉子的胸膛,在理智做出解释之前,一道风障拍向她后颈,他上前揽住她失去意识的身躯。
“以魔君之宽怀,应该不会在意放回一个普通的道家弟子。”他冷冷道。
彻彧笑道:“仙君请便。”
“本君欠你一个人情。”
彻仁站在旁边,看他目送天玉子带着人离开,“我以为你不会随便送别人人情。”
彻彧目光悠远,微微一笑,“他送了我一个更大的谢礼。”
放她回去,让她慢慢成长,直到成为天玉子最大的软肋。
彻仁有些失落,看样子,他少了个凄凉境遇里的伴侣。不过,他笃定这只是暂时的,那个视一切为脚踩之云,随聚随散的南荒仙君,会对一个貌不惊人的小道动情?简直是天界最大的笑话。
天玉子回仙境的途中,望了望渐行渐远的魔宫,没想到魔族的势力在短时间内扩充得如此之大,仅彻彧的魔宫就别有洞天,六大魔神的力量凝聚在一起,真向仙境发难,威力不可小觑。更让他吃惊的是另一个收获,彻彧不断搜集的鲛灵脐,竟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白泽仙境的朝阳按时升起,霍小蛊睁开眼,脖子僵得像块木头,光线有些暗,看东西模模糊糊,似是斗拱藻绘的宫殿,她还是回到仙境了?她又莫名其妙地晕过去了?视线变清晰,她一惊坐起。
床两边的各一溜脑袋也受惊地抬高两寸。幻遥拼命咽下差点喷出的茶水,脸憋得通红,终于咕咚吞下去,他挺直胸膛,故作平静地看向幻游,“师弟,去叫大师兄。”
幻游端着下巴,还在打量霍小蛊,“你怎么不去?”
“师弟,你又不听话了,我得留下来照顾这位姑娘。”
幻游不情不愿地走了。余下的几个人继续不依不饶地看着她。
她扫视四周,除了两三张认识的面孔,其余都是陌生弟子,更对他们目不转睛监视的态度莫名其妙,“你们……有什么事吗?”
天玉子把她送回来后,在她床前坐了整整一夜,全神贯注到他们藏在柱子后面偷偷看都不知道。他看时,目光极复杂和纠结,早上太阳升起时,他离开,然后白泽仙境的风像吃错药一样狂吹了一阵,仙宫外的草木惨遭各种截肢,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白泽真人为求自保,立刻派了十几名弟子寸步不离地看守她。
霍小蛊凑近算珠子,握紧胸口,悄声道:“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后者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什、什么祸?”
“一种叫做红颜祸水的祸。”
幻遥从袖子里摸出仙境宝典,悄悄用灵力搜索“红颜祸水”,恍然大悟,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