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真人把地图摊开,铺了满满一张桌子,细细分析道:“六大魔神的领地,除了魔君兄弟两个在一起,其余四个,分别占据南荒极东、极南、极西和最南面的一个小岛,将你所说的鲛灵脐碎片所处的位置,相互连接后交汇于一点。”他在地图上用灵力画了个圈,觉得不太圆,偷偷抹掉,重画一遍,又暗自修了修,满意地指着那个鹅蛋形的圈,“你看……”
天玉子什么都没有看,他眼神空洞地坐在那,像受了什么打击,一动不动,外观似全身心地进入冥想。
白泽真人一惊,难道……仙君正在修炼什么顶级的仙法?他立刻依样画葫芦,盘膝而坐,喝呼两声,准备冥想。
天玉子回过神来,见他神态怪异,“你在做什么?”
白泽真人睁开一只眼,悻悻地恢复常态,“原来仙君不是在修炼,刚才看您神思渺茫,还以为……”
天玉子低下头,半晌,看着他说出一句话。
仙宫里传出一声惊天怪叫,白泽真人目瞪口呆,下巴抖了抖,随后如连珠炮般高声道:“什么!仙君你竟然对那个好吃懒做、谎话连篇、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动了情!?”
天玉子瞪着他。
白泽真人从桌子上下来,咳了一声,默默坐回凳子上。
“你徒弟也喜欢她。”
他刚缩短地脖子猛一扯,尖叫道:“什么?”
一群乌鸦从空中飞过。
霍小蛊一直竭力避免和天玉子接触,可老天爷似乎跟她作对,不管她去哪,都能碰到他。无灵子逼她酿酒喝,她去井边挑水,天玉子就立在水井不远处的青竹下,白衣玉扇,沉思的侧脸在竹影中若隐若现,他看过来时,她慌张地四处乱躲,差点栽到井里,然后只能逃跑似地挑起扁担离开,回去就只剩半桶水;算珠子想吃桂花糕,她到茗苑去摘桂花,他就在花株围绕的小亭里和无灵子对弈,她自以为小心翼翼地躲在花树后面,结果他笔直走了过来,在她心跳如雷时,摘两朵离她几寸远的雏菊,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凉亭,继续下棋;她在厨房蒸好馒头,寂寞的一个人吃时,他就在厨房对面的茶厅和白泽真人喝茶,在她没来得及躲出去时,进来倒一杯热水,然后端着白开水回到茶香满溢的茶厅。
两天后,她自暴自弃地跑进道场,靠在石阵的高柱后面,抱着头,不停念叨:“我要疯了。”
天玉子望着远处蜷缩的小小身影,眼底情绪复杂,他给了她接近自己的机会,可是她却像一朵含羞草,稍一离近便蜷缩起来,瞬间缩回自己的空间里,难道她从没有想过容纳自己吗?
清明来到他身后,“尊主,再过两个月,便是人间清明节,冥府的阴气界时达到顶峰,无根草极有可能出现。”
“无根草只在冥界入口开启时昙花一现,我们必须早作准备,有没有提前打开冥府通道的办法?”
“弟子专程拜访了司命府主。他说去冥府的道路有两条,一是通过连接仙界与冥界的因果桥,这条路直接快速,仙家几乎不用跨越什么阻碍。”
“若是凡人呢?”
“凡胎肉眼是看不到因果桥的,相反,他们能看到桥下的大千世界,而在仙人眼中,桥下的世界是各朝各代叠加在一起的,类似于重重叠叠的幻境。”
“如果我带着她——带着一个凡人由因果桥通过,会有什么风险?”
“凡人皮囊生而沉重,极有可能从桥上坠落,稍有不慎,将尸骨无存,除非由仙力高强的人以万全的措施带过去,当然,尊主是可以的。”
“万全的措施是指?”
“其实,抱紧些就可以了。”
天玉子眸光闪烁,不自觉看向远方,他眯了眯眼,她身边多了一个人。
清明继续道:“另外一条路颇费周折,一般是法力低微或走投无路的普通人才会走。它经由人间,需要在人界三个极为隐密的地点,经历重重考验,得到三块冥界令牌,最后才有可能打开冥界通道,到达入口。因其难度巨大,一般不是入冥界的首选……尊主?”
天玉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两个黑点,夕阳的余晖下,霍小蛊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幻逍的肩膀上,状似疲惫的小船找到停泊的港湾,幻逍的手臂紧紧环住她。
霍小蛊拄着膝盖站起来,蹲这么久腿都麻了,彩霞绽放的尽头突然间乌云满天,狂风大作,被风割碎的柳叶穿过道场飞过来,在她脸上划下一道伤,她躲在幻逍身后。
“怎么天气忽然变了?”幻逍把外衣披在霍小蛊身上,扶着她,“得赶快回去。”
“幻逍大哥,谢谢你,我从小就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哥,你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在你面前,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雷云在头顶翻滚,落叶毫无章法的上下翻飞,找不到停落的地点。
“改天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不开心,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不好,风越来越大,快走。”
白泽真人从茶厅回寝殿的路上,头顶中了好几块冰雹,他暗咒:谁又惹着仙君了,还让不让人活了?途经厨房,他顺手拿过一个锅盖,顶在头上,出了游廊,忽然从黑暗中看到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影,一个很熟悉,他追上去,锅盖咣地打在幻逍背上,“果然是你这个臭小子,竟敢背着我谈情说爱,好啊,都到这份上了,我这个做师父的还被蒙在鼓里,我让你谈情,我让你说爱,我让你……”锅盖一下又一下拍个没完,越来越起劲。
幻逍一会护着头一会护着肩,还要护着霍小蛊别被他拍到,“小蛊,你先回去,快点跑。”
“可是……”
“你别管我了,我没事的。”
霍小蛊怕他还要替自己挨打,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到寝宫门口,一个阴寒凛冽的可怕人影夺走她的视线。
“仙君大人?”
天玉子看着前方,直视如漆的黑暗。
霍小蛊疑惑他的异常,离他更近一步,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仙君大人?”
怎么回事,走火入魔了?她快步冲上前,“大仙,你……你怎么了?”
天玉子转过脸,眼神刺骨如寒冰,深邃的瞳仁幽暗不明,极为可怖,似即将喷发的火山,随时将一切毁灭。
他看着她,走上前一步,霍小蛊忍不住后退一步,怎么看都像走火入魔了,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死?她脑中乱成一锅粥,声音发颤,“大仙,你怎么了?醒过来好不好?”她不住后退。
天玉子停住脚,“是啊,我该醒醒了。可是,怎么醒?你教我。”
霍小蛊越发肯定之前的猜测,她在道观听花婆讲过,走火入魔的下场可怕至极,他虽然面上冷寒,但还可能听懂话语,应该有得救,眼下她唯一能求助的人是幻逍,可他现在却被白泽真人缠住,她看着天玉子残颓如死灰的脸,心下一急,不管不顾地大喊,“幻逍大哥!快来,快来救命!”
天玉子轻声笑起来,尾音低沉,苦而涩。
风越来越急,冰雹吹到廊下,砸到他们身上,但大部分被天玉子挡住,一粒冰碰撞到廊柱,弹到霍小蛊脸上,碰到之前的伤口,渗出血来。天玉子靠近她,用力抹了一下伤口,血流得更多。
“大仙,你要做什么?”
“为什么要改口,怎么不叫仙君大人?”风猛得扬起他的头发,露出苍白的面容。
霍小蛊退无可退,身后抵着柱子,她记得走火入魔的人都会心神大乱,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稳住他,他说什么都依着他,于是顺从地改口:“仙君大人……”
密集地冰碴迎面扑来,直冲天玉子单薄的后背,她惊呼一声,扶着他的肩膀迅速旋转,霎时间,冰碴全部打在她背上,力道之猛,比风刃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玉子被她抵在柱子上,看着她,脸上有种捉摸不透的表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小蛊背上疼得像用刀画地图,心想得尽快到殿内躲一躲,天灾人祸都让她赶上了,够倒霉,幸好天玉子虽然神态异常,但始终没有发力,她扶着他两肋,拖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劝道:“仙君大人是否疲乏了?我们进殿休息吧。”
天玉子看了她一会儿,道:“好。”拖的过程很不舒服,天玉子由着她,霍小蛊的头时不时撞到他下巴、胸膛,终于进殿后,两人又靠在柱子上歇了一会儿。
“大仙,不,仙君大人住在哪边?”
屋外冰雹骤急,长到鸡蛋一样大,哐哐地打在屋檐上,良久,天玉子敛目道:“东殿,第三个厢房。”
“好。你走火入魔了,我先送你回寝殿,然后马上找人来救你。”
天玉子皱紧眉,她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对他这么好么?他苦笑,也罢,装作神志不清,多少可以更为所欲为,此一时彼一时,自己也有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的时候。
霍小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寝殿,放到床上后整理好衣饰,弯腰俯视他,“仙君大人,你可不可以一个人躺一会儿?”
“不可以。”
霍小蛊愣住,有点犯难,那怎么去找人助他脱险。她四处看了看,东殿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和冰雹把人都刮没了,估计都去仙境其它地方救急了,想找个看护的弟子都找不到。
“那我想想有没有召唤的法术,把人叫过来。”
天玉子道:“不需要,我想一个人静静。”
“啊?”霍小蛊停住咒语,看了看他,“那好吧,我先出去,你静一会儿,看能不能把邪火驱走。”
天玉子头从枕头上抬起,“回来,你留下……陪我说说话。”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初次动情,幼稚到之前的两千年都白活了。
霍小蛊眨了眨眼,一会儿要静静,一会儿又要说话,果然病得不轻。她坐到床边,“仙君想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如果我和幻逍同时走火入魔,你会先救哪一个?”
霍小蛊自动忽略假设的荒谬和不可能性,人在病中往往会变得幼稚和不可理喻,她捧着下巴认真思考了半晌,天玉子一直看着她,屏气凝神。
“我会先救仙君。”
天玉子嘴角翘起,“为何?”
“这样才好救幻逍大哥啊。仙君法力高强,救回你,就可以救回更多的人。”
天玉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坐起身,“那你刚才替我挡冰碴,也是因为我法力高强?”
她愣住,自己会将愚蠢贯彻到本能的地步,这是她始料未及的,“我,我以为仙君比较虚弱,会受到重伤。”
“我受重伤又如何?”
“这样就,就不能……救更多的人。”
“看着我。”
霍小蛊像接到不可违抗的命令,把头抬了起来,惊慌,眼神闪躲。
“你喜欢幻逍吗?”
“啊?”霍小蛊在一秒内眨了十几次眼,她静下心来想一想,仙君应该只是跟她聊天寻开心罢了,顿时释然,放松心情,答道:“喜欢啊。”
一直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支持不住,哗然一声,重重砸下来,心肺的闷痛一发不可收拾,头顶如遭雷击,他茫然看着她,头一次这么彷徨失措,束手无策。
霍小蛊随口道:“我也喜欢仙君啊,还有无灵仙主,但是我不喜欢白泽真人,凶老头。仙君,你是不是不舒服?”
天玉子把呼吸续上,目光从她脸上转到床角,又转回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
“哦。”
“你对他有没有男女之情?”
“他是指……”
“幻逍,还有无灵子,任何你喜欢的人,不,还是幻逍吧。”
霍小蛊听得糊里糊涂,她挠了挠头,“幻逍大哥……男女之情?”她懵懂地摇摇头。
天玉子眼神刚要亮起来,又听她道:“我不懂。”
他怔了怔,上下打量她,尤其是胸部,抹了一把脸,他现在也相信自己是走火入魔了,才会对一个发育不全的小女孩有兴趣。他换了一个浅显易懂的方式,“那,你有没有想嫁的人?”
霍小蛊顿时满脸通红,全身像中了毒镖,陡然僵住,这个问题,她是想过的。洛阳女子刚一及笄便许配人家,她早已过了破瓜之年,若在平常人家,估计早就嫁人了。
天玉子看到她的反应,心里一紧,他问对了,可是答案呢?
“是……幻逍吗?”
霍小蛊眼神飘忽了一会儿,重新找到焦距,幻逍大哥,他是个很好的人,若是在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吧,虽然死老头肯定不会答应。
天玉子见她陷入沉思,似乎在认真思考自己的提议,连忙道:“你不用想那么认真,我随口说的。”
“幻逍大哥是个好人。”
天玉子心一沉,手埋进枕头里。
“可是我不会嫁给他。”
一个身负诅咒,厄运缠身的人,大概没有权利嫁给任何人。更何况,她的心早已乱七八糟,不属自己所控。她幼时常坐在道观的金顶上看朝阳升起,饿的时候、饱的时候、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会去看,日复一日,她明白一个道理,无论自己如何,太阳仍然会照样升起,高悬人间之上,灿烂如常,这个世界本不是自己的,她何苦投入太多,取之又何,弃之又何。
她当时可笑命运捉弄,却不曾明白,世界不是她的,也不是其他人的,真心所求,就该奋力争取,而不只是苦恼和放手。
“小蛊。”
话到舌尖却犹豫不决,我想和你在一起,尽我之力守护你这句话,从他明白心意时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可是他缺少一样致命的东西,果断。她会不会像刚才一样,活泼的眼睛忽然暗沉,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说出,我不会嫁给你。或许是他自信太久,固执地不允许自己被伤害和拒绝。
当有一天,他所有的自信、自尊都被颠覆时,才知道那些莫名的伤痛只是一切的开始,才知道当初的犹豫有多么可笑。
霍小蛊看着他,眼光中有几许认真,几许期待,看他舔着舌尖,沉默思索,他很好看,侧脸如镌刻的秀致风景,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慌张,不是毫无道理的。
“小蛊!”幻逍推开房门,奔了过来,“你怎么在这,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会在仙君大人的寝殿?”
“幻逍大哥。”霍小蛊透过灯影看他来到面前,渐渐从迷茫中回过神,她大叫一声,“啊,幻逍大哥,你来得正好,仙君他、他走火入魔了,你快看看他。”
幻逍不可思议地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只见他虽神色黯然,却并无狂态,关切道:“仙君?”
天玉子对他点点头,“已经没事了,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转身面向床内,听到门扣上,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说话声若有似无。
“小蛊,你怎么会跑到仙君房内?太过无礼了。”
“他走火入魔,幸好我在仙宫门口看到,把他送了回来。”
“走火入魔?也许吧。仙境到处都是冰雹,你暂时不要出去了。”
“还在下冰雹?”
“已经停了。啊,改下冻雨了。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