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天玉子重回人间。霍小蛊正在房中练字描样,长安城内有许多制镜的工匠,她为了生计,更多的是为了消磨时间,时常和他们一起做工,每描一幅画,就拿出晾在一边,青燕来找她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一味在那里看,不说话,也不进院。
“这位公子,可是来找小蛊姑娘的?”
天玉子回过神,点了点头。
“那你等一下,我去叫她。”说着向屋内走,“小蛊,你有客人来了。”
天玉子想拦她已来不及,扭头向外走,他不想打扰她的平静。
“青燕姐,谁啊?”
霍小蛊出来时,隐约有了感觉,但见门口没有人。
青燕奇道:“咦,刚才还在,是一位极英俊的……”
“好了,估计找错人了。你是来收图样的吧?”
“是啊,王师傅那边急着要,我看你也做的差不多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收图样,青燕看过会时不时提点几句,哪里描得重了,哪里太繁冗了,“小蛊,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没,没有啊。”
青燕拿出一幅图,“你看,这里墨都渗到背面了,女子的蛾眉倒比大汉还粗,还有这里,是不是多了一笔,你平时虽然粗心,但从未犯过这种错啊。”
霍小蛊把画抢过来,“算了,我再重画。”
青燕取回画,“你呀,也别重画了,我看你脸色青白,黑眼圈都出来了,小嘴都干出血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说着素手拢在嘴边,凑近她悄声道:“刚才那位公子在门外看了你好久,你该不是因为他,辗转难眠吧?”
霍小蛊瞪着她,抬手打过去。
青燕边向门外跑,边笑道:“你这是心虚了,女子思春,也是常事,再说,你这把年纪也该出嫁了。”她跑时没留意,撞到门口的人,一看正是来时的男子,笑道:“果然还没走。小蛊,我等你的好消息。”
路边走过几个行人,见她笑声不止,好奇地看了看,有几位大婶还对着天玉子指指点点,“好俊郎的年轻人,以前没见过啊。”青燕把他们哄走,“好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好也罢歹也罢,都不是你们的,走吧。”她临走时回头冲霍小蛊娇媚一笑,似是给她鼓励,却没注意到,后者脸色苍白如纸,扶在桌边站立不稳。
天玉子站在门口,看到她的脸色,后退了两步。
“进来吧。”
天玉子不动,半晌,取出面具戴上,经历上一次,他希望尽可能减轻对她的影响。
“找到办法了?”霍小蛊背对他,倒了杯茶,放在对面。
他坐了下来,横空展开一块黄帛,两尺长的锦帛上,金色的字闪闪流动,“过程会很痛苦,要持续两个时辰。”
霍小蛊睁大眼睛,他对自己的身份只字不言,现在看来竟不是凡人,这超出她的想象。
“等一下。”她忽然道。
“嗯。”
“我只问一件事。那个,我到底是仙,是魔,还是凡人?”
天玉子从面具后看着她,“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回答。”
霍小蛊顿了会儿,他既然这么说,答案肯定在后两者了,要真是魔,岂不是个祸害,现在自己做个普通的凡人挺好的,等恢复记忆,恐怕由不得她了,想到这,她不禁犹豫。
“要反悔吗?”天玉子停下手中的动作。
霍小蛊抹了一把脸,即使做了三年普通女子,之前的许多动作依然没改变,她指着桌上的茶壶,“帮我倒杯水喝。”
天玉子看着她,这些话,她从没对他说过,如果有,对象是幻逍而不是他。他起身,给她倒水,递过去,看着她喝完,心里很满足。
霍小蛊前后思忖,她自认不是个心肠歹毒的人,成魔应该也不是个太坏的魔,但又马上否认,邪魔歪道,岂有好的一说,她边想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来回转了十五六圈。
天玉子的目光追随她,心想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这么看着她了,她忽然转身,正对着他。
“我想起来了。”
他愣愣地看着她。
“几个月前,我在街上遇到一个算命的,说我命里主煞,活不了多久。”说完扫视一周,随后在屋子里东奔西跑,把物品全部归置好,然后给无灵子留下一封信,又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终于坐了下来,叹息一声,“我既然决定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万一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邪魔,到时我就自我了断,省得祸害人间。”
“你这么做,置我于何地?”
霍小蛊满脸惊讶,“你是仙,我是魔,除暴安良是你的责任,就算我不自己动手,你也应该动手才对。”
天玉子取下面具,“你真的这么想?”
他的脸一览无遗,霍小蛊心里顿时揪痛难忍,不给她一点教训,越发口无遮拦,说话不经过思考,她以为他是来干嘛的。
霍小蛊按着胸口,目光落在菜刀上,“你以前,是不是常欺负……她?”
“想知道?自己记起来。”他准备发动法术。
“等一下。”她踉跄着跑了出去,过一会儿拿来两块烧饼,“我比较容易饿,一会说不定要补充体力。”
“你以前喜欢吃荞麦馒头。”
她一愣,躲开他的眼神,烧饼不知往哪里放,“是吗?”
“开始吗?”
她点头。
天玉子等了几秒,以免她又想起什么,见她沉默,把黄帛打开,上面赫然一个红色指印。他隔空牵引过她的手,将拇指刺破,血滴出来。霍小蛊往后缩了缩,被他拉回,“做好准备。一会儿会更难受。”
当初白泽真人逼她以落伽印定契时,图的是一时泄愤,没想到她之后会失忆,落伽印上的血凝聚她的七情六欲,能够唤醒她曾经的记忆和感受,不过要受一次落伽印发作的苦。
血融入指印,一片鲜红的网在眼前打开,无数丝线紧缠入她四肢百骸,随着丝线琴弦般的弹拔,记忆的音符一点点飘散出来,她像个刚睁开眼的婴儿,充满激动和不安地看着每个滑过的片断。
最初,她空白的阶段,情和欲都很浅,落伽印没有造成太多的痛苦,随着他的出现,所有曾有的不合理的欲望像冬日升华的冰霜,向空气中飘散,种种她不理解的情绪迅速蒸发出来,那份百般隐藏的感情再度占据了她,网线变紧变硬,像要扯出她的五脏六腑,她像在十字架上受刑的传教士,眼睁睁看着将要面临的灾难,她不断滚动,企图躲藏和遮挡,然而那些制裁和饶恕的来源,都是她本人,她无处可躲。
天玉子不得不抱着她,以免她乱滚的过程中撞伤自己,她胸前的衣服扯乱,被痛苦折磨的心脏不断灌输悸动和情感,这些她过去的时间里不知不觉积攒起的情绪瞬间回复本体,冲击之强,令她宁愿胸膛裂开死去。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曾试图躲藏他,在修罗森林里,她第一次正视他时也曾感受到关怀,她一点点记起,仰望他乘风飞起时的心情,镌刻的侧脸,每一次碰撞,他发怒时忽明忽暗的额印,冰凉的唇,炽热的眼。
爹娘因她惨死。
他最后时刻的回答。
两个时辰后,她清醒过来,眼泪浸湿的睫毛粘在一起,眼前是朦胧的白色,嘴里多了什么东西,牙齿有些麻木,她在咬着什么,有什么液体渗出来,目光找到焦距,她在他的臂弯里,咬的是他的胳膊。
天玉子在她身旁,呼吸尚未平稳,仿佛经历过一番更激烈的挣扎,他按不住她,抱不住她,那把半斤重的菜刀被她踢翻,差点落到她腿上,桌子翻了,椅子倒了,他早知道她精力旺盛,没想到会猛烈到这种程度,就在他想施术定住时,她扑过来,咬住他不放,咬了半个时辰。
天玉子就着这个姿势,抚了抚她头发。霍小蛊抖了一下,从他怀里退出来,没有站稳又倒下来,旁边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女子的半张脸还是空白,她一时想不起原本该是何种情绪,是微笑,还是悲伤?
良久,她跪下来,“仙君,弟子犯下大错,愿受任何责罚。”
“嗯。过来帮我包扎伤口。”
霍小蛊不动,在原地看着他。
“你说愿受责罚,这是第一步。”
她越过翻倒的椅子,蹲在他身边,卷起衣袖,看到伤口,脸顿时红得像茄子,两排幼齿的牙印肿得足有两寸高,还不断渗出血来。
她憋了半天,说道:“伤口太严重了,我去叫大夫。”
“你打算就这样出去?”
霍小蛊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她衣衫不整,胸前露出一大片,鉴于她至今没有发育完全,虽然不至于走光,但也差不多了,头发更是惨不忍睹,青燕帮她梳的垂云髻,现在有一半成了散发,一半歪到脸侧,虽然平添了几分凌乱美,但要出去,成何体统。
“仙君为何刚才不提醒我?”
“你在质问我?”
“……不是。请仙君稍等。”她提着胸前的衣服,跑进屋内。
“小蛊。”
她回头。
“……不痛了吧?”
她双唇动了动,没说话,摇摇头。有种毒瘤,越剜种得越深。
她换好衣服出来时,屋里多了个人。
“无灵仙主。”
无灵子笑看着她,“以前你女扮男妆,没看出什么,穿上女儿装,越来越有女人味了,灵大哥很喜欢。”
霍小蛊想起失忆时多蒙他照顾,“那我以后还叫你灵大哥。不过,你还是帮我找一套弟子的服饰吧,这么穿,很不习惯。”她拉扯着身上飘来荡去的衣带,觉得行动很受阻。
“这是你恢复记忆后第一次有求于我,我答应了。”他仔细打量了下她的身高,在掌心比了比,“你现在的身高,和八百年前的我差不多,我借你一套,保证合适,还是我的灵蚕吐的丝制成,我只穿了一次,很珍贵的。”
他施出法术,隔空出现一套服饰,霍小蛊上前去接,他手臂一收,“哎,你想起来怎么酿酒了吧?”
霍小蛊一把抢过来,“想起来了。一套衣服换十坛,够了吧。”她抖开衣服,满意地比了比,忽然,衣服滑到天玉子手中。
刺啦一声,衣服的下摆被撕开,天玉子拿着布条,“忘了我刚才让你做的事了?”
无灵子跳起来,“你敢撕我的衣服?”
天玉子目不斜视,连续撕了好几条,转眼一套衣服成了一堆破烂。
霍小蛊拦住要和他拼命的人,“灵大哥,是我不对,我等下赔你一套好了。”
她来到天玉子身边,拿出布条,闭着眼往伤口上缠,缠到第二圈时,天玉子拦住她,“这也要我教你?”
“是,请仙君赐教。”
他缓慢拉过她的手,在虎口上方有一道极细的伤口,是她挣扎时不小心擦伤的,他用布条一圈一圈缠好伤口,动作轻柔。而整个过程中,他那条被咬伤的手臂,血一直向下流。
霍小蛊忽道:“等一下。”
天玉子停住,期待地看着她。
她支起腿,换了个姿势,“腿麻了。”
无灵子看到天玉子空白的表情,心里暗爽,让你装。
“霍小蛊,我在流血。”
“嗯。我看到了。”
“你就,你就……这样看着它流?”
“可是血长在你身上,它要流,我也没办法。”
“这是你咬出来的伤口。”
“仙君,这一点我承认。”
“它在流血。”
“我看到了。”
……
无灵子第一次觉得,天玉子的话有多么烦,人有多么蠢。他欢快地提议道:“不如,我们来说点正经的?”
“闭嘴。”异口同声。
霍小蛊花了半个时辰给天玉子打理好伤口,他站起身,弹了弹衣袖,向被晾在一边的无灵子道:“你既然来找我,就和我一同回白泽仙境吧。”
“你自作多情的本事越来越大了,我是来找你的?”
“无灵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无根草事未息,你作为南荒第二大仙主,责无旁贷。”
“你摆这些出来做什么,我说不去了吗?小蛊,我们走。”
无灵子郁闷的一个人骑在青龙驹上,不远处是相隔足足有两尺宽的两个人,真难为玉枭的翅膀有那么宽。这两人把吵架当成家常便饭了。他试了几次想把霍小蛊接回来,都被某人用风障挡住。
“仙君,请准许弟子离开玉枭。”
“本君说了,不准。”
“仙君,弟子位卑人微,不敢与您同乘一骑。”
“霍小蛊,你都敢违抗本君的命令,还有什么不敢的?”
无灵子偷偷靠近两人,反正他们彼此背对,谁也不看谁,他冲霍小蛊招了招手,后者立刻向他挪过去……
幻逍到白泽仙境门口迎接他们时,看到霍小蛊被绑成了麻花,随意扔在地上,眼神绝望。
“小蛊。”他关切地跑过去,想扶她起来。
“不许碰她。”天玉子道,转回头,目光看着远处风景,“来人,把她关到东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碰她。”
幻逍心急如焚,低声问她:“你又惹仙君生气了?”
仙境上空忽然丹霞满天,绚烂夺目,众弟子都惊奇地仰头观看,咋舌称奇,有几个见识宽点的,悄声道:“是仙子,华炼仙子驾临仙境了。”天玉子视若不见,向仙宫走去。
华炼仙子从空中缓缓降落,光艳逼人。到霍小蛊面前时,看了她一眼,“放了她。”随后飞至天玉子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仙境弟子把霍小蛊松开,幻逍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怎么样,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天玉子脚步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霍小蛊黑色的瞳仁里,满满映出二人和谐的背影,她浅淡一笑,哪里都是伤,何必在乎多这一点。“幻逍大哥,我没事。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