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曲江池边,人群熙熙攘攘,恰逢上巳节,一些终年不出闺房的年轻女子到水边洗涤,曲水流旁,不少俊郎才子邀朋集友,置杯问盏,好不热闹。这时,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骑一匹罕见的青色俊马自远而来,他神情闲逸,手里掂着一根笛子,边走边吟道:“祥云辉映汉宫紫,春光绣画秦川明。草妒佳人钿朵色,风回公子玉衔声。好诗,好人,好景。”他望向水边一个嬉戏不止的身影,“怪不得有人会留恋在此,三年都不愿走。”
水边的女子看到他,举着一个锦袋向他跑去,“灵大哥。”
无灵子下马迎向她,“你在洗什么?”
“青燕姐送了我一个锦袋,我洗好了,准备用它做一个香囊。”
“香囊?”他邪气一笑,“送给谁啊?”
女孩歪头想了一会,记忆中的片断再次涌上来,每要拼起,心里便隐隐作痛,她放弃了,“送给灵大哥。”
无灵子开心一笑,把她携到马上,边走边说:“好,作为报酬,我请你到长安最好的酒楼喝酒。对了,你还没想起怎么酿酒?”
“啊,没有。灵大哥,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没来看我?”
“唔,有人找我帮忙,我不能不去啊,不然那个人要哭了。”
“啊?他多大了?”
“这个,比我大一点吧。”
“那还这么容易哭。”
“是啊,比你差远了。”
清风徐徐,女孩被告知名叫霍小蛊,她笑靥如花,在一片空白中,静静等待未知。
夜中,庭院月光如鳞,无灵子推开门,一个人影正在月下独酌,石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半脸面具,木槿花浅紫的花朵落了一地。
无灵子把玩着面具,噗嗤笑出来,回过神来时,身上少了一样东西。
天玉子捏着香囊,“我让你来照顾她,没让你做多余的事。”
无灵子把香囊抢过来,掂了两下,“你当日留我们在冥府门口吹了整整两天阴气,自己跑到凡间快活,这些账,怎么算?”他们在因果桥外苦巴巴地等着,没想到最后,桥塌了,去冥府的通道关了,他们去路无门,来路横断,若不是冥君察觉,派狱麒麟送他们回去,说不定到现在还在那喝西北风呢。
“无根草呢?”
“等我们得以进入冥府通道去找时,发现无根草早已无影无踪,多半又是彻仁动的手脚,这魔族,当真是天上地下无孔不入了。”
天玉子低头,桌上月影摇晃,“老祖的封印还有多长时间?”
“差不多了,满打满算,也就剩半年,你打算怎么办?”
房内突然传来喊声,“灵大哥。”窗上的倩影娇俏动人,三年来,她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丽质天成。
无灵子走到门前,“小蛊,有什么事吗?”
霍小蛊探出头来,“灵大哥,你在跟谁说话?”
无灵子挡住她向院子里瞅去的目光,“没,我这不是喝了点酒嘛,一个人自言自语,自言自语。”
“哦,那你早点休息,我先睡了。”
“好,你睡。我给你把着门。”
无灵子等她把灯熄灭,回到院中,支着下巴,十分好奇地看着木槿花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着她?”
天玉子松开挡下的枝条,他尽力了,看清楚了她的侧面。枝条在抖动的过程中弹到他脸上的面具,他摘了下来。
从因果桥坠入往生河前,他将所剩无己的仙力全部庇护在她身上,阻止她魂魄尽散,这样至少有一同往生的希望,却忘记她背负诅咒,不可能再有下一世,他拼尽全力,陪她跃出往生河,笔直堕入人间。
他们最后落入岭南山下的淮水,他知道霍小蛊不怕水,就这样捡回一条命。
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搜寻仙丹灵药,终于令她恢复,与常人无异,可她的记忆却被往生河洗灭,一片空白。
这不是最糟糕的。
“什么,不能见到就罢了,连听到和闻到都会心痛不止。”无灵子不可思议道,他促狭一笑,“你到底对人家做过什么?”
天玉子端起酒杯,转着杯沿,“你以为我这三年快活么,我回不去,是因为一直在找医治她的方法,却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无灵子漫不经心道:“我看,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潜意识中,她不想见到你,不想听到、不想闻到,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没有你,人家不是挺好的么。”
天玉子怔愣,花下的月影在他脸上落下一片斑驳,俊朗掩盖不了沧桑,他苦笑,怎么没想到,“也许你说的对。”
他饮毕最后一杯酒,来到门院角落的厢房前。深邃的眼眸凝聚他千年之前从未有过,千年之后再不会有的情绪,睡了吗,是不是可以见这最后一面,成全你所有不想,放下我所有不甘,我离开,你便安心,再不会有瓜葛。
霍小蛊在门内,手紧按屋中的桌角,心上的剧痛令她几乎窒息,她看他在花树后摘下面具,看他缓慢启唇,说出她不太懂的言语,看他一步步来到门外,看他忧郁而深邃的眼神,她笃定,这是个救过她、以后还会救她的人,救她出日夜莫名的苦思、心痛,她想看穿的空白后面,是不是有关于他的一切?
门环轻扣,她的手惊得颤抖,心痛不受控制的加重,令她越发想知道,身上到底背负过什么。
天玉子手指抚着门框,同样的心痛折磨着他,许多想说的话,他没有来得及说,也因此失去说出的机会,她也再不会想听,记忆翻涌,他轻喃:“小蛊。”
霍小蛊跪在地上,她用尽全身力气爬向门口,不能让他走,他走了,谁来解开她的结,那些令她魂牵梦萦的片断,要拿来怎么办。
在她的手指抓住门框时,脚步声离开。她低头,门外是一滴未干的眼泪。
无灵子把面具递给他,“你真放得下?”
天玉子看向他,“你最好别再让我看到,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无灵子撇嘴,嘀咕道:“跟我还摆臭架子。”一低头,香囊不翼而飞,哼笑道:“放得下就怪了。”
暗夜的长安街上,一个颀长的身影信步走着,三年来,无数不眠的夜里,他在这些路上走过,他见过翻墙入室的强盗被惊醒的狼狗穷追不舍,他见过月下幽会的情人,难舍难分,卿卿我我,他也曾在河边见过要自我了断的人,在这里,绝望可以轻易将人压垮。他举头,圆月不依不饶地跟着他,如同他肩负的责任。有没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做一世凡人,和心爱的人安然相守一生,那该是怎样一种幸福。
他转回视线,蓦然愣住。
不远处,一个瘦弱身影倔强地站立着,月光为她脸色染上浅淡的金黄,熟悉的轮廓上,眉间已褪去稚嫩,眼睛依旧充满好奇。
他上前一步,霍小蛊立刻捂住胸口,他顿了顿,把步子收了回来。
“我认识你,对不对?”
他苍白一笑,又往后退了一步,“是的。”
“不要走。”霍小蛊赶上前,却因止不住的疼痛弯下身去。她抬起头,目露恳求。
“好,我不走。你不要再过来了。”
“帮帮我。我想记起来。”
“为什么,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摇摇头,“不好。我会做梦,会难受。我总觉得我欠着谁什么,又想躲着什么,这样不好。”
“我帮不了你。”他断然转身。
她冲上前,这次没有在中途停下,她强忍剧痛来到他身后一尺处,颓然跪下,伸手便可以触到他,“果然很熟悉。我应该记得你,怎么会忘了呢?”
理智告诉他,马上离开,对彼此都是宽恕和赦免,但是脚步如千斤重,任凭如何努力也迈不开,他深吸一口气,“我认得你,仅此而已。”
“我靠近别人都不会如何,可是你不一样。你一定可以帮我。”
天玉子背对着她,“霍小蛊,你不如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忘了我?”不是不在意的,忘记,不愿见他,不愿想起他。
她微微抬起身,心脏有一瞬的麻木,她喃喃道:“我知道了,我果然认得你的。”她瘫坐在地上,又忽然直起,“我所有的记忆片断,都和你有关。你,你到底是谁?”
天玉子转过身,在她面前蹲下。
霍小蛊咬住唇,疼痛让她呼吸困难,她退缩了一下,但下一瞬,她双手紧抓住他,把他拉向自己,每近一寸,都会有新的汗珠滚落,额头的青筋暴露,“你到底是谁,是我欠你的,还是你欠我的?回答我。”到这个年纪,该懂得也都懂了,她敏感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天玉子仰了仰头,让自己舒服些,“你现在,还想记起来吗?”
事实像风吹过来的沙土,渐渐摆在她面前,她应该是被抛弃了,一定是这样。
她冷笑,正视他,“我一定要记起来。”与其捧着一碗清水,永远照着自己茫然的脸,她怎会放弃波澜壮阔的江河海流,就算迎接她的是惊涛骇浪,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