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失忆时,在长安逗留整整三年,当时她举目无亲,得到了不少好心人的帮助,三年间,她生病时,总有些邻居会给她送菜送饭,帮忙照料她,久而久之,也和他们生出了感情。她给铜镜描画,也是蒙一位老师傅收留,教了她半年,才学会。
她和算珠子到了人间后,先去了之前居住的地方。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别院,无灵子不知从哪来的银子买下的。她推开门,几天的时间,已有些萧索的气息,院内的花草也多枯败,她临走时描的图样还晾在窗台上,走进屋内,桌椅凌乱,地上散落几根布条。回想当日情景,心不由抽痛。
也许,她不该固执地恢复记忆,害人害己。无灵子常常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她知道其中肯定有秘密,那时偷偷在屋内观察,只是想弄清楚他是什么身份,自己又从何而来,可当面具摘下的一刹那,莫名的感情难以抑制的涌动,随后是头痛心痛,她像具傀儡被什么驱使着,去接近他。
她常常做一些糊里糊涂的梦,梦里有时哭有时笑,现在想想,又有什么要紧,不记起这些,短短几十年,也会像梦一样过去,反而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折腾。
从门外传来呼声,“有人吗?小蛊,你在家吗?”
一个中年妇女手挎竹篮走了进来,看到她,惊喜道:“小蛊,你回来了。有好多日子没见着你了,青燕还到处找你,我们都以为你搬走了。”
“张大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早前你刚来时,有位戴面具的年轻人托我照顾你,他留下许多宝贝。”她说着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盒子,“我见这些都是稀罕物,就一直留着,如今,你长大了,我也用不着这些,心想物归原主吧,你看,都是上等的好玉。”
她走后,托她到处吆喝的福,陆续来了好几个,有的还银子,有的还其它宝物,她拜师学艺的那个老人家说家里三岁的孙子小胖,当年出生时难产,多亏那个年轻人才化险为夷。
算珠子化成个驼背的老头,在一旁笑得喘不上气,见别人奇怪地看他,换成拼命的咳嗽。
霍小蛊看着琳琅满目的宝贝,“仙君大人真是财大气粗,这些东西估计扔了也不会心疼。”
“连接生的活都干,他大概是最接地气的一任仙君了。”它从一堆东西里捡出一条细长的穗状物,“这不是他玉扇上的锦穗吗,他连这个也送人?”
“玩腻了送人不正常吗?”
“不对,这可是华炼仙子送他的定情信物。”它用仙力将上面掩盖仙缘的蒙皮揭开,赫然出现华炼仙子四个字,绣得精致秀丽。
“十有八九是他弄错了,误把真金当草芥,你拿好,到时还给他。”
“这是女子闺房之物,我拿它成何体统,不要。剩下这些,我就不客气了。”
霍小蛊手中拿着锦穗,温柔美丽像华炼仙子本人,这也许是她花了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精心巧制的,有这份情意,他是不是会很满足,无论怎么看,一切那么美满,“你说,怎样做,我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他?”
算珠子放下咬了好几排牙痕的金块,拍了下她的头,“傻瓜,有些事勉强不来,顺其自然,都会过去的。”
霍小蛊白了它一眼,“你说得轻巧。”
他们原本打算由陆地到南方去,寻找朱陵度命天尊的洞府,没想到青龙驹喜欢玩水,兽灵山是一块风水宝地,风景如画,它常像河马一样呆在水里不出来。霍小蛊拗不过它,生生绕了一大圈,跑到东海走水路。
青龙驹一到水里,就张开翅膀撒欢猛跑,反而比在陆地上快许多,她为了避开凡人,只好拉它到深海域,算珠子怕海水的咸,一直躲在隐身泡里不敢出来。
忽然,青龙驹向水下潜去,霍小蛊还没来得及说话跟着被拖下去,她离开长安时准备了一大包干粮,还没怎么吃就被水浸湿了。
她勒住它,“你不要再抓鱼了,我没多少时间耽搁。”
青龙驹不听,继续向下潜。
霍小蛊心想幸亏她不怕水,要不早被淹死了。算珠子从隐身泡里嗡声嗡气地说道:“它是神驹,精通主人的习性,也清楚你有多少灵力,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它一直向海底沉,不往前走啊。”
“你挂的什么,怎么会一直亮?”
霍小蛊低头,鲛灵脐在发光,而且随着越向下潜,亮度越大,她搞不清楚状况,万一封印解开,她不是惨了,正想喝住青龙驹时,算珠子一把将她拉入隐身泡。
“做什么?”
“别说话。”
不远处,一群魔徒聚集在一起,围成一圈。
为首的手持一个宝瓶,瓶口形状奇异,像一根伸长的象鼻,在水中不断探寻什么。
算珠子悄声道:“那不是瓷画老儿的象鼻瓶吗,怎么会在他们手里?”
“他们在找什么?”
“象鼻瓶是仙界有名的探寻宝器,可以寻找有灵力的宝物。”
这时,宝瓶的长鼻扬起,吼了一声,为首的魔徒道:“魔君神通广大,这里果然有。”
“也多亏了伏允大人,偷得仙界的宝物,不然要在茫茫大海中找这么一个小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首的魔徒喝道:“别废话了,你们两个,下去把它取出来!”
不多时,两个下水的魔徒从水下游上来,空手而回,“大人,不好了,鲛灵脐被一只身长两丈的海蛇吞了下去,我们不是它的对手。”
霍小蛊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佩戴的古玉封印会有反应,而且光芒转换不定,似乎与它的距离时远时近,“怎么办?”
算珠子道:“先跟着海蛇。”它拍了拍青龙驹。
这货长啸一声,踌躇满志的飞奔而去,一直专心取宝物没有注意他们的魔徒,愕然看到一匹青毛神驹踏浪而去。
“大哥,那是无灵子养的神兽。”
“追!”
海蛇见有神物追它,以为看穿它坏事做尽,要来收它,没了命的往前跑,青龙驹与它还有一段距离。
霍小蛊道:“魔徒追上来了。我去挡他们。”
“你不能去,你身上有鲛灵脐,会被发现。我去,顺便把仙界的宝物抢回来。”
“你不是怕海水吗?”
“一会儿时间,没事。你追海蛇就好。”它跳出隐身泡。
身后的五六个魔徒正锲而不舍追向他们,忽见一个巨大的癞蛤蟆迎面扑来,三拳两脚把魔徒们打的人仰马翻。
算珠子只后悔来时没多喝点水,它的皮肤在海水中会很快萎缩,这巨大的身躯把它存下的水一下子用光,它心里很清楚撑不了多久,眼下只希望霍小蛊能在半柱香之内拿到那片失散的鲛灵脐。
霍小蛊的符纸在水里完全无效,她唯一的办法是赶上海蛇后,手搏。
“青龙驹。”
后者又咆哮了一声。
“你他奶奶的能不能别耍帅了,给我赶紧追上它。”青龙驹很少挨骂,听后尾巴愤怒地甩动,霍小蛊一把掐住它的脖子,“你敢摞蹶子,我让你好看。”
它半晌没吭声,但速度很快提升了一倍。
海蛇见马上要被赶超,狡猾地走S型路线,不停地转弯。
青龙驹挨了骂,满肚子窝火,恨不得几蹄子踢死它,紧追不舍,很快与它并肩而行。
霍小蛊眼睛看不到鲛灵脐,只能凭玉发光的亮度判断它在蛇的哪个部位,然后不幸地发现,在离它头最近的喉咙处。
魔徒们起初以为遇到了发疯的海怪,结果没过多久,威风凛凛的癞蛤蟆越缩越小,很快个头和他们差不了多少,几个魔徒对视一眼,举起刀疯狂地追砍它。
算珠子猛得向后一滑,从他们视线中消失。
霍小蛊手中只有一柄半尺长的短剑,还是很早之前无灵子送她防身用的。她不知道蛇类有七寸一说,只对着它的头猛砍,海蛇粗不过碗口,但扁形的三角头很大,被戳了几次后开始不耐烦,它一甩蛇尾,正对着她,张开血盆大口。
霍小蛊一愣,这张大口足以把她和青龙驹一起吞下去,万一被它的毒牙碰到,肯定一命呜呼。海蛇这才反应过来,那匹马也就能追追它,其实做不了什么,而它背上这个,什么都不会也敢惹它!它两眼放出红光,脖子一拧,冲她猛扑过去。
“跑啊。”她大叫。龙驹的两翼翅膀全部张开,在水中滑翔。
这时,就在它张到极致、十分恐怖的大嘴里,霍小蛊忽然发现了什么,是鲛灵脐,但怎么拿到它?慌不择路中,她不知不觉跑到魔徒聚集的地方,算珠子不见人影,一群魔徒正失去追踪的目标,见到她后,立刻冲了过来。
霍小蛊头一次被逼到这份境地,凭着青龙驹,她虽然能躲过攻击,但一味被追着跑不是办法,更拿不到宝物和鲛灵脐。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她之前多次被天玉子用绑住,他所用的风绳纯是灵力所化,她等魔徒靠近后,忽地张开手指,指尖的红色灵力化成网罩住他们,在一片灼热中,一部分魔徒开始融化。海蛇从另一个方向冲过来,青龙驹原本可以吐火,可在海里只能装模作样地踢它几下。
霍小蛊道:“继续踢,让它把嘴张大。”
就在它马上要缠住霍小蛊,将她吞下时,一道红色的灵绳伸进它口中,取出一样东西。
“跑!”
青龙驹掉头,向来路跑去。
霍小蛊四下看了看,她断定算珠子藏在隐身泡里,却不知道具体方位,这时为首的魔徒大叫一声,算珠子突然从隐身泡中出现,向海水中掉落。她勒住马,飞速跑过去。
算珠子这时已缩成小蛤蟆大小,怀里抱着一个瓶子,完全没有力量再对付魔徒,在它即将被魔刀砍中的前一秒,霍小蛊踩在马背上,跳出去抓住它,青龙驹及时追上去,带他们离开。
魔徒老大破口大骂:“废物!鲛灵脐没找回,宝物也被抢走了,一群废物!”
几个魔徒莫名其妙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他,“大哥,你后面……”
他回头,一条浑身黑斑的海蛇正对他张开血盆大口。
远处传来惊恐无比的尖叫声,算珠子躺在霍小蛊的手心里,心有余悸。
“你竟然能缩到这么小,早知道不给你一整个荞麦馒头吃了。”
“你有没有同情心,再缩我就死了!快点上岸,我要补充水分。”
霍小蛊温柔地摸了摸青龙驹的鬃毛,突然吼道:“快点上岸!”后者像被针刺一样撒丫子就跑。要不是这家伙,哪会有这么多麻烦。
趁算珠子在池塘边喝水的功夫,霍小蛊打量了一下两件宝贝,她把新找到的鲛灵脐和脖子上的那个放在一起比了比,新的更大一些,这时,古玉忽然亮起光芒,新的碎片被吸入封印中,光亮暗下去,等她再看时,二者已合为一体。
“快看,恰好能拼上。”
算珠子把池塘水喝得差不多了才抬头,它研究了一下,“才有了一半,看样子,至少还有两片。”它不解地看了看她,“你有没有想过,鲛灵脐为什么会跟你这么有缘?”
霍小蛊耸了耸肩,道:“反正不好的东西都跟我有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青龙驹在他们不远处,蔫头耷脑地踢着蹄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骂,让它很受伤。
算珠子道:“你不要怪它,也是托它的福。这两样东西要是落到魔君手里,遗害无穷。”
“折腾那么久,一天快要过去了,今晚天黑之前,必须赶到衡岳才行。”
衡岳之地奇山众多,大小同山峰共有七十二座,共称青天七十二芙蓉,他们要想到祝陵,先要经过有雁阵惊寒之称的回雁峰。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回雁峰山脚下的城镇。
入住客栈后,二人在楼下点餐,“小二,给我来一盘冬苋菜,二两切鲙,两碗面片汤,两个荞麦馒头。”
算珠子抗议道:“又吃荞麦馒头,我要吃胡饼。”
“胡饼又小又贵,不要。”
小二上前道:“这位客官,您不是本地人吧,别说胡饼、馒头,就是面片汤,我们这也木得。”
“为什么?”
“这两日是寒食节,大家都吃冷食,您真要吃,我们这只有凉面,要得不?”
二人对视一眼,“好好,凉面就凉面。”
天色渐暗,客栈里求宿订餐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座位已占了大半。这时进来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装扮一致,似是回雁峰上下来的弟子。他们在堂上扫视一圈,坐到离两人不远的圆桌上。
小二拿过茶壶后,一个弟子依次给其他人倒好茶水,说道:“从那件事之后,山下人心惶惶,可我们巡视了这么久,也没发现什么啊。”
“天道异常,不是小事,师父小心是有道理的,你们只管做好份内的事,不要多话。”
最小的弟子行动活泼,把剑放到桌上,满脸好奇地说道:“今日是寒食节第一天,民间活动繁多,晚上我们去看看吧。”
“师弟,你上次走失,我们找了你三天,你还敢到处乱跑?”
“那你们陪我去不就好了嘛。”
他们中最年长的面露严厉,“小固,你身为掌门之后,更该严于律己,整天想着玩乐,成何体统,今晚哪也不许去。”
名叫小固的少年噤若寒蝉。
霍小蛊对算珠子道:“晚上还有活动啊,我们去看吧。”
后者欣然答应,“好啊。”
一双哀怨的眼睛在他们身上盘旋了许久。
结果到了晚上,霍小蛊因为吃了那碗凉面往死里拉肚子,哪也没去成,一个人窝在房里对着外面忽闪的灯影,偶尔有个人从门前走过,咚咚地走过去。她把锦穗挂在灯前,无论白天晚上都能看到,虽然残酷也令她恶心,却能时时刻刻提醒她,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会有人寻找她,推门进来原来就是那个人,比如她醒来时,忽然看到那个人就坐在床前。她心里暗咒,晚上吃饭时,明明像念经似的默念,她吃的那碗凉面不是凉面,而是一整碗灵丹妙药,它治愈一切伤痛,无论伤到哪,马上药到病除,奶奶的,旧伤未愈,又来新病,果然不能太自欺欺人。
她捂着痛苦不下于流产的肚子,又向茅房进发,走到楼梯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对面的房间钻出来,瞅了瞅隔壁几个房间,然后噌噌地快速跑过来,谁知跑的时候只顾后头没看前头,笔直撞到霍小蛊身上。
少年拉住差点被他撞下去的霍小蛊,“怎么是你呀?你不是要出去玩的吗?”
“玩什么啊,我生病,去不了。”
他摸了摸她额头,“没发烧啊,怎么会突然生病?”
“拉肚子。黑心的不良商家,面肯定变质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这样吧,我治好你的病,你陪我出去玩,好不好?”
“好是好,可这样你不吃亏吗?我也是第一次来啊。”
少年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主要是我不识路,你只要把我带回来就行了。我叫燕固群,是回雁峰弟子。你呢?”
“我叫霍小蛊,以前在洛阳青草观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