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屏住呼吸，看霍小蛊眉头越皱越紧，她的腿蜷缩起来，手指插进土里，在忍受什么，在与什么抗争，那是她自己。在挣扎的过程中，不断有灵力从她指尖、口中、膝盖泄出，有多次碰到甚至穿过天玉子的身体，他若无所觉，始终用适当的力道揽住她的肩膀，有恢复的空间又不至于弄伤她。
一切感观渐渐恢复，额头的火焰渐渐回缩，唇色变浅。意识挤入发痛的脑海，来不及梳理，几乎要溢出，有些糊涂又很清醒，她终于大叫一声，像吞掉一块烤红的炭火吞回所有灵力，眉间的血印全部收回。
霍小蛊挺起来，跪在地上喘息，天玉子的左手横插在她腋下，右手帮她梳着背。
朱陵度命天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豁然明白当年太白金星同意救她的原因，能泰然从死里走一遭，怎会是平凡之人。
燕固群冲到她身边，“小蛊，你怎么样？”
她翻了个身，筋疲力尽地半仰在地上，看到周围一片狼藉，“我刚才意识不清，出了什么事？”她感到身下硌着什么，拿出来看，一惊扔掉。
天玉子看着被她愕然扔在地上的手，不确定地看了她一眼。
燕固群拦在他面前，阻隔他的目光，妒忌的重压让他恨不得带人马上走，离他越远越好。他摸了摸霍小蛊的额头，紧握她的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刚才吓死我了，回头我令掌管仙丹的师傅多炼些补药，把你身体调理好。”
她没力气躲避燕固群太过亲昵的举动，由他去了，抹了把脸道：“还好，就是有点累。”她忽然发觉朱陵度命天尊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惊异，联想起往事和刚才模糊的印象，以为怪罪她自甘堕落，不禁目光黯然，又强迫自己抖擞精神，“多谢天尊手下留情，弟子感激不尽。”
“你该谢的，另有其人。”
燕固群醋意像下雨一样浇到头顶，他身体随着霍小蛊的目光左右移动，严丝合缝地遮住背后的天玉子，以防被她不小心看到。
天玉子目光落在膝盖上，连发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忙活半天，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抚去嘴角血迹——她意识回归的一刹那，身体上的折磨让她本能地咬牙，在他唇上生生咬出一股血。他起身，乘风飞起，拂乱地面冒出的阴气幻化的水泡，一切痕迹消散，“时辰已到，天尊，是时候打开通道了。”
朱陵度命天尊从背后抽出拂尘，念动咒语，一块古铜色的剑形令牌缓缓升向空中，令牌上出现两行字，厚重又如行云流水——出幽入冥，为吾关奏。阴气如流奔腾而来，字迹像窜入河流中的游鱼，转眼不见，片刻后，在目不可及的远方传来惊涛骇浪声，浪潮有节奏地拍打着。
两只巨大的绿莹色的手固定在一处，轰隆一声巨响，黑暗之门一点点由底向上升起，阴气化成雾，门的另一侧透出冥火之光，幽暗神秘，带着阴森的寒气。燕固群把外衣披在霍小蛊身上，被她拒绝，“少爷，你身子比我还娇，这样非生病不可。”
“那你靠我近些。”
门升起一半时，他们陆续进入通道内，算珠子留在最后，把霍小蛊留下，“你是凡人，阳气重，极容易招引亡灵，得先采取点措施。”它吐出个浓浓的蟾液泡，又掏出个带毛的刷子，把液泡放在她头顶，啪地戳破。
霍小蛊还没来得及闭眼，满头满脸都是黏糊糊的唾沫液，还自带它天然的体腥臭味，“我说，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
“有什么好商量的，除非你不要命了。”
霍小蛊的手脚通通被刷上了蟾液，她试着鼓出一点灵力，冲破后蟾液又自动融合，活像个保护层。
算珠子背着手朝前走了两步，又转回头，“给你条忠告，别离那个小白脸太近。”它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有了那层臭哄哄的唾沫，估计想近也近不了。
黑暗之门在他们背后落下。他们所走的通道受冥府之力庇护，一墙之隔，是在清明节内往返的凡间亡魂，与他们互不干扰，但若失去庇护，亡魂将吸噬他们的仙力，如霍小蛊之类的凡人，则可能散尽精气而亡。
霍小蛊之前听无灵子说过，无根草非自生，它寄生在一种叫做荀草的植物上，而这种植物，恰好是狱蚤的食物。
她曾好奇地问他狱蚤是什么，与想象中大相径庭，它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而是种精灵。天帝划归冥界时，选择的是人迹罕至、鲜有活物的地方，他没想到那时洪荒大旱，草木长得少，有两队蚂蚱先祖蚱蝗和蜢蝗为了抢地盘，群聚斗殴，打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夜未分胜负，蚱蝗后来想了个损招，它顺着风向的优势，冲蜢蝗族放了把火，天干物燥，火势不负众望的越燃越大，蜢蝗带着人仓皇而逃，哪知天意弄人，冥界割出的瞬间，铺天盖地的阴气把大火全部扑灭，蜢蝗趁机反攻，打它们个措手不及。
蚱蝗和它一众小弟被赶入冥界，大部分在途中被阴气呛死，剩下的少数渐渐适应暗无天日的冥界，吸取鬼灵之气，成了精，模样也变化许多，仙族称之为狱蚤。无灵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狱蚤有两个极为古怪的癖好，一是喜欢搜刮别人的魂魄，把玩其所经历的种种，然后像个变态一样使劲戳你的痛处，戳得你要死不活。第二条，说到这，他看了霍小蛊一眼，“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后来才知道，无灵子两条都没有说对。
就在入口将要全部关闭时，有人从溟河边大叫：“等等我！”
朱陵度命天尊停住，一个熟悉的人影狼狈的从门缝下钻过来。
“雁岭真人？”
“是我。”
“爹，你怎么来了？”燕固群跑到他身边，把他扶起来。
“你昨天让我去找天尊，结果途中被不知从哪来的阵法困住，好不容易才脱身。小群，你来冥府做什么？跟我回家。”
霍小蛊常会在错误的地点错误地英勇出现，比如现在，她跑到燕固群面前，关切地劝说他离开。二人推来搡去，雁岭真人迟钝地意识到，这个挂着湿漉漉的黏糊糊的头发，衣衫污浊，比乞丐还腥臭的女子，就是他宝贝儿子一心要娶的人。
他拼了老命的要把儿子带走，扬言要回去好好收拾他，最近事务繁忙没看好他，才短短几天就三观尽毁，还要娶这么个怪物回家。燕固群也拼了命的反抗，父子俩恨不得上演一出你死我活的戏码。
燕固群大声道：“从小到大，你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做那，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傀儡，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还没长大，你那些想法都是错误的，爹是让你悬崖勒马。”
“错误，你以为自己就是对的吗？娘要不是为了救你，把大半仙根渡给你，她会那么早死吗？你以为我会像娘一样，一辈子以你为轴，寸步不离，任由你掌控？我不会！”
在仙界，修为较高的仙人，他们的仙根是独立而出的，但渡换仙根的事并不常见，它对己方损伤极大，重者危及性命，除非对方处在危急关头，性命堪忧。雁岭真人幸而不幸的成为其中一例。八百年前，他因机缘巧合，被卷入上界仙魔风波，在那次大战中，白泽老祖重创沉睡。他修炼的是上乘法术缥缈仙法，因此在最前线对敌，不幸被上一代魔君击伤，在他性命垂危众人扼腕叹惜时，他的妻子凌姿上人以自己的仙根挽回他的性命，三年后香消玉殒。
“小群，我对不起你娘，不能再对不起你，你听爹的好不好？”
“爹，我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你为什么不能祝福我？为什么要逼我？”
“好。你可以，可以娶她。但是你要跟爹回去，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霍小蛊道：“少爷，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去吧，能来到这，我已经很感激你了。”
“到现在你还跟我生分，你是我娘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爹不理解我，连你也不理解我吗？”
霍小蛊像个小媳妇一样不敢再吭声。她确实不太理解他，但他们却有共同的失去至亲的辛酸。
冥府通道的危险对于法力低微的人来说，类似于一个平衡力很差的人走在滚满豆子的独木桥上。独木桥是层层叠叠的阴气，豆子是冥府亡灵对他们灵力的觊觎。不过，只要是仙人，即便像燕固群般道行很浅，顶多摔几跤，谨慎些没什么大事。
队伍心事重重的缓缓前行。天玉子在最前御风，朱陵度命天尊紧随他，好奇促使他生出诸多问题，但每想问，又被他的高傲冷漠全部挡回，只好不停猜想，审视他属于自己的挣扎。燕固群次之，破笋而出的成熟有种剥蚀的痛楚，让他愤怒和委屈，而他对责任的认识，才刚刚开始。雁岭真人和大徒弟走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步伐凌乱担忧，怀一份救赎的心情，深深关切他的每一步。霍小蛊和算珠子磨磨蹭蹭，走在最后。
“还要走多久？”她学着算珠子的样子，把脚掌向外撇，尽量保持重心平衡。
“以这样的速度，估计亡魂都从人间绕一趟了，我们也走不完。”它忽然发现两人速度越来越慢的原因，霍小蛊的颧骨映出绯红，为了呼吸，两肩努力上耸，脖颈向前探。“你怎么了？”
“不知道，呼吸……越来越难，你不是说……涂了唾沫就没事了？”知觉麻木下去，像被吸走什么，行走的步伐变得僵硬，她心里直想骂人。
算珠子可以确定，他们被亡灵盯上了。它观察之前的几人，天玉子的仙气至刚至纯，亡灵是不敢碰的，天尊掌管出入的阴魂，没哪个不开眼的敢惹他，剩下的几人修炼缥缈仙法，亡灵抓不住他们的仙气，它非人类，剩下唯一的攻击对象就是她，而且似乎如影随行，一直在吸她的阳气。但它明明给她镀上了隐藏凡人阳气的蟾液膜，怎么会被盯上的，难不成有亡灵偷偷潜进通道内？
它身体变大一倍，背起霍小蛊，跳到雁岭真人身边，“天尊，有阴灵闯了进来。”
霍小蛊的胳膊保持被它放下的姿势，一只斜伸着弯不起来，一只挡在胸前，“意思是，我会被吸成干尸？”
燕固群见她印堂渐黑，施展缥缈术查看她周边，大惊失色，五六个小鬼正附在她身上，贪婪地吸食她的精气，他功力太浅，不能斩杀它们，回头道：“爹，快救她！”
雁岭真人取出一柄长七寸，直径一寸的筒状物，对准霍小蛊，如烟的仙雾喷涌而出，有两个小鬼被吞噬，即刻灰飞烟灭，剩下几个四处窜逃。
霍小蛊身体顿时变轻，恢复自如，但比之前虚弱许多。
燕固群扶住她，“怎么样，还难受吗？”
天玉子忽然冷冷道：“有点意思。”燕固群以为他对自己不满，出言讥讽，愤然看向他，目光陡然被周遭吸引。
通道外壁上无数个张牙舞爪的小鬼，而百米远处，接连有小鬼从一个两人宽的破洞涌进来，停在霍小蛊面前，有少数胆大的，直冲她扑去。若非她掩盖掉一部分阳气，只怕早被它们吞噬。
算珠子眉间拧出一个川字，“看来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按理说，冥府的小鬼饥不择食，更偏向吸取仙灵之力，眼前这群却只围着霍小蛊一个人。
朱陵度命天尊怒道：“尔等受何人指使，敢擅自脱离冥界，简直无法无天。再不回去，本尊令你们万劫不复。”
小鬼们置若罔闻，不断涌入通道。
霍小蛊无处躲避，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天玉子用风绳攫住正要扑向她的一个，在空中观察一秒，“有魔印。”小鬼尖叫一声，化为飞灰，“本君倒想看看，他们能兴风作浪到几时。”他飞离地面两丈，风轮一扫，大片阴气散去，小鬼个个面露惊恐。
“仙君不可。”朱陵度命天尊道，“它们是刚从凡间返回的亡魂，估计是在途中被魔族做了手脚，虽有罪，却不至于魂飞魄散，请仙君手下留情。”
“你有办法？”
他的确有办法——请援兵，还是个极不乐意帮他们的援兵。风意然一看到霍小蛊，原本要大展雄才大略的想法一扫而空。
燕固群道：“仙长，请你快点用法术困住它们。人数越来越多，我们快顶不住了。”两个小鬼飞蛾扑火地扑向他，被雁岭真人拍散。霍小蛊趴在算珠子背上，跟着它飞上飞下，“看不出来，你还是做块骑士的料。”
算珠子气喘吁吁，后悔万分，它真是闲的，抢这个活，燕固群在第一时间跑过来要背她，结果她头一转，眼急手快地爬到了它背上，“刚才就该让那小白脸把你背过去，不能幻化，不能分身，我总不能一直跳，这是要累死我。”
风意然用灵笔书下阵法，字阵很快张开，霍小蛊警觉地发现，小鬼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被完全困住，接二连三地跑了出来。
“前辈，它们身上有魔气，光靠阵法是困不住的。”她从算珠子背上跳下来，用穿行术来到他身边，嘴里叼着符纸，“前辈，我去吸引他们，你来设结界。”
她跑到空旷的地方，小鬼如蜂寻找蜂窝跟上去，很快将她重重围住，燕固群想去帮她解围，被算珠子拦住，“别添乱。”
风意然想起之前祝陵府洞口的大火，恍然明白，飞到聚集的小鬼上空，霍小蛊点了点头，念动行空咒语，倏然从围困圈中消失，风意然同时张开结界，把他们困住。霍小蛊弹出早准备好的符纸，释放出灵力，结界外缘燃起大火。果然，有火作墙，小鬼们即使不惧结界的束缚，也不敢贸然出来。
“前辈，我们去洞口。”说罢向前方跑去，途中还有些没被困住的亡魂拦上来，她用符纸一一定住，人数多时，她接连用了几次相同的方法。
风意然跟在她身后，片刻间来到破漏的洞口，“这里结界不能封闭，只能暂时堵住洞口。”
“能缓一时是一时，我再多贴些退灵的符纸，想必有用。”
风意然将结界加厚了一成，等待她发动灵力，转回头，看到她窘迫的摸着口袋。
“糟了，符纸用光了。”
一连串硬邦邦的东西砸到她头上，定盯一看，是好几沓崭新的符纸，天玉子从上空看着她，“不要浪费时间。”
她心里嘀咕，他怎么会随身带这些东西，自己又不用。
封好洞口后，她对朱陵度命天尊道：“两个时辰后，火焰自行熄灭，到时还请天尊亲自前来召魂，他们受魔印控制，恐怕是找不到去冥府的路了。”投胎无异于修行，来世为人，又是一番轮回，前世的执念，不知又能放下几许。
天玉子冷冷道：“你能在两个时辰内拿到无根草，再想着善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