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玉子知道途中变故诸多，他不指望霍小蛊真会拿到无根草，他放弃对她存有任何指望，就像放弃一只无头的苍蝇找到方向，该死的是，这只苍蝇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带给他烦乱，与距离无关，就像此刻，她离他八丈远，离那个小白脸燕固群一尺近，他仍然被想象中的嗡嗡声扰乱的一团乱麻。
“少爷，待会儿到了冥府通道的入口，你在门口等我，不要进去。”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拎过算珠子，“我不是一个人。万一你遇到什么不测，我会过意不去。”
燕固群听她这么说，心里一暖，动情地拉过她的手，“你担心我，又怎不知，我对你的担心多过你几倍？”手背如受鞭笞一痛，他不由得缩回手，再要重新拉起，忽然一道劲风把他吹卷到一丈外。
天玉子扇着扇子，“这里很热，幸好有点风。”
算珠子跳到霍小蛊肩膀上，“不仅热，还有一股酸味。”
被阴气侵蚀得浑身发抖的大师兄搓了搓手，努力消化他们说的热是不是自己所想的热。
霍小蛊跑去扶燕固群，“少爷，你没事吧？”
他狼狈地从阴暗潮湿的地上爬起，“没事。怪我根基太浅，以前爹让我修炼，我老偷懒，以后我一定好好练功，这样才能保护你。”俊脸上沾了些土，他不自知地一抹，抹得满脸都是，霍小蛊忍俊不禁，用袖子帮他擦了擦。
从刚才开始，朱陵度命天尊就发现仙君心神不定，即便他努力在听自己说话，目光还是聚焦在别处。这时他脚步慢了下来，指节发白，手中折扇咯咯作响。
“仙君？”
人影从眼前飘过，瞬间移到前方两人面前，燕固群正搂着霍小蛊的腰，慢慢站起来。
算珠子点了点霍小蛊的肩膀，示意她抬头，她这么做了。
随之而来一记响亮的耳光，众人尚在愕然时，她已经反应了过来，一路随行的烦躁让她忍不住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啪。”
还没明白过来的几个人掉入更深的惊愕。
仙君打别人耳光，竟然被打了回来。
狂风把天玉子吹得凌厉逼人，燕固群有扑上去阻止他发作的冲动，被他大师兄及时拦住，他幸亏没这么做。
风平息下来，天玉子拂袖，冷道：“霍小蛊，本君随时可以杀了你。”
“仙君可要抓住机会，我这条命随时都会丢，怕你来不及。”
天玉子缓缓伸出手，他弹出一柄风刃，抽出一道风绳，轻念一声咒语，都会轻而易举让她当场毙命。
“仙君请慢。”朱陵度命天尊道。
“素不相识的人，你也要替她求情？在本君看来，她不值得。”
把整场戏都看在眼里的天尊轻轻一笑，慢了这一步，不用求情，只怕他也杀不了她了。早听说这一任南荒仙君行事诡异，性情不定，看来十有八九是为情所困。凡人在世上，情爱之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到了神仙那，总要顾忌颇多，徒增许多波折。
他把霍小蛊拉到一边，他从见到她起，便怀疑的一件事。他点破她手指，闪亮的红色灵力从血液中流出，“果然。”
他牵拉着灵力划出一道符咒，印在她额头上，一个鲜红的血滴印显现出来。
霍小蛊从追上他们起，因为避讳天玉子，一直没仔细看过他，此刻看他竟有几分熟悉，她猛然想起在幻境中见到的人。他像是那个儒雅的中年人。
朱陵度命天尊看着她，点了点头。
霍小蛊扑通跪下，哽咽，“天尊，我的命运，不能改吗？”
燕固群冲过去，“小蛊，你，你额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去触摸她额上的印记，却被一道风鞭打落手，他执拗地想去抚慰她，被频繁地阻挠，在他即将被风绳甩到一边时，大师兄冲上去护住他，把他带离霍小蛊身边。
“放开我，小蛊，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霍小蛊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惨绝人寰地记忆重新翻出。
朱陵度命天尊抚着她头发，“孩子，命数如星宿，虽有定数，却并非一成不变，你长大了，有能力去改变一些事，不要让过去蒙蔽自己。”
“天尊，我不快乐，活着却比死了还痛苦。从小到大，记忆中只有闯祸、厄运。你们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她手指扣进头发里，伤口处汩汩流出灼热的灵力，体内的感应更加刺激她的记忆，她不知被什么绊住，摔在地上。
算珠子拉住她乱舞的手臂，“天尊，快把封印盖住，她要失控了。”
燕固群几番想冲上去，都被他师兄牢牢抱住，他抓咬拦在身前的手臂，“放开，我命令你放开。”
“少爷，你现在过去，只会伤着自己。”
朱陵度命天尊召出封印，想把她的灵力压制回体内，却受到她无意识的激烈反抗，失去秩序的封印如抽丝般一点点松懈，她的灵力越泄越多，内外双重的炙烤令她在地上打滚。
“孩子，你这又何苦？”
他敏感地意识到，她从心底想挣脱这个封印，有意放纵灵力地外泄，这么做，无外乎逼他做一个选择，要么让她摆脱命运，要么杀了她。
霍小蛊的意识渐行渐远，眼前是一片朦胧，她模糊地看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是那个少年，她许了诺，便欠他一世情缘，恍惚中有只脚掌跺在她头上，似乎想拍醒她，腥臭味钻进她鼻息，模糊的视线中，终于在不远处看到那个令她锥心刺骨的身影，她冲那个人影微微一笑，多次离开没有告别，这一次，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要告别。
她拉住中年人的衣角，“天尊，杀了我。”
血滴印一点点扩大，如鬼魅般占据她眉间、前额。朱陵度命天尊调动全部功力加固封印，却阻挡不了崩溃的趋势，他甚至不敢相信所面对的人灵力之强，当年他与太白金星对付的那一位，最后只剩下一口气，即便是上古邪神，多番折磨之下，灵力已所剩无几，眼前这个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在这种情况下，之前的封印就很勉强，何况他以一己之力再次封印。
血滴印已化成火焰，他不得不承认，最后一丝控制的希望已落空，算珠子靠近她的脸，看到她嘴唇血色加重，渐成黑色，急道：“天尊，封印马上要解开了。”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如此力量？”
“会不会和她吞吃归灵仙丹有关？”
“什么？”他惊讶地看着霍小蛊，“那是引归死灵之物，她怎么会吃那种东西？”
“此事说来话长，她身体越来越热，就没有办法了吗？”封印解开后，一体不容二身，她必死无疑。
“还剩下最后一丝希望，靠她自己的意志醒过来，压制灵力。”然而她一介凡人控制如此强大的灵力，希望之渺茫，如同等待奇迹。
霍小蛊在意识断片的阶段，莫名想起在甘渊中遇到的女人，从她口中，她得知自己体内住进一个情种，一个为了心爱的女人甘愿堕落成魔、与天下为敌，换取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相守和眷属的深情人。她在长安时，与一位叫青燕的女人朝夕相处，她芳年出嫁，双十育一子，一家三口与大福大贵相隔云壤，却享有人神俱羡的天伦之乐，眼角存几丝笑意而成的皱纹，天然而老，与世无争。她出生时，本该是这样的命运。
直到此时，她仍想不出该怪谁，怪谁呢？
在一片空灵的世界里，耳边响起一个远远的声音，清晰的男声，如春日里拂过柳枝的轻风，吹过时有丝让人依赖的温柔，却一恍而过，再找不回。
很长一段时间，她容忍自己依赖和回味这份温柔，反复咀嚼，直到嚼出一丝丝苦涩。
这时声音不再温柔，它像雷雨前的急风，吹到她睫毛上，让她不敢睁开眼。不如缩回壳中，让它再不能干扰她。
风变大了，愤怒地掀开她的壳，她有些慌张，无处可逃。她自小擅长逃跑，花婆时常拿一根戒尺，诱哄她，霍小蛊，你乖乖停在那，我打一下，你敢跑，我打三下。
她总会多挨那两下，乖乖挨打，不是傻子吗？
她又听到诱哄她的声音，醒过来，我们和好，好不好？
霍小蛊，你不是打回来了吗，还想怎样？
她有点动心，这怒吼声中掺杂那份她想要的温柔，如今和以后，它都会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她应该抓住它。
她又笑了，怎么还这么傻呢，那都是骗她的，她仅存的一点自尊、自爱、自惜，都被骗得一干二净，甚至她的命，都可以轻易被骗走。
她听到控诉声，你欠的债还没还，欠我的，统统给我还回来，你不是利用我很顺手吗？账还没算清，你就想跑？
她真是被高估了，她神经大条，想不起自己利用过谁。在风灵山时，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去做那二十枚鲜花饼，只因他头天笑问她，是不是每一种都试一下，才知道哪个味道才好？风灵山没有鲜花，她把仅有的铜钱押给算珠子，找来几十类花种，挨个试，培育出二十种花。直到离开风灵山那天，她的指尖还如针刺般疼痛。
每得到一分，她付出十分。要说她欠过谁，啊，想起来了，有的。但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发现自己曾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幸好它还没有实施，上天就制止了它。
燕固群跌坐在霍小蛊一步远。在她失去意识的瞬间，他挣开阻拦，跑了过来，面前的人满身泥污，额头一团妖艳的火焰，嘴唇暗紫，白皙的脸此刻像从未见过般陌生，他无法想象她承受着何种痛苦，他急切地想抱住她，却被一股力量甩开。
他一心想保护的人，此刻落在另外一个人怀里。天玉子胸前的衣襟染成灰色，霍小蛊柔弱的身躯像受到铜墙铁壁的围护，安稳下来。直到这时，燕固群才明白自己一直不能靠近她的原因，他竟有这样一位强大的情敌，领悟到这层，再听他说的那些话，惊讶少了几分。
算珠子用蟾丝试了试霍小蛊的鼻息，“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从什么时候起呢？天玉子回想着，他一开始不承认，她品位很差，发髻上插半截竹簪，一双猫似的好看的眼，偏偏像老鼠一样明亮。第一次见她时，好奇她面对熊熊大火如水般的平静，她平淡地走进，平淡地走出，无论什么境地，她都会很努力地逃，而且幸运地每一次都能逃脱。就像对自己，她逃，他追，带着愤怒和不解。
回过神来，追已成习惯，念她已成习惯，对她动气也成习惯，他很少动气，对她，他失败的难以做到这一点。
面对那么多次本能的失控的自己后，他带一丝困惑地承认，他似乎动了情，喜欢上一个像谜一样的普通女孩，这一点令他难为情，他找不到可以参考的章程，动不动便自乱阵脚，有时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怎样做。她的若即若离同样令他痛苦。
他抚摸她松散的发髻，手指滑过她的额头、脸颊，到她的下巴，“霍小蛊，醒过来，我会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天大的好事。”
燕固群半跪在她身边，摇晃她的手臂，“小蛊，你答应做我的娘子，我们拉过勾的，你不能丢下我。”
天玉子抬眸，直直地看着他。
大师兄冲过来，在他发作之前把燕固群拉开。
“不要，我要守在这里，她是我的……”
朱陵度命天尊蹲下，手遮盖在霍小蛊的头顶，只要邪魔在她体内复苏，他会在他窜出前发功制止，而到那时，她已成为一具尸体。“仙君，呼吸停止一会儿了，心跳也越来越慢。”他暗示是时候动手了。早动手，便能占据主动。
天玉子缓缓移开他的手，把霍小蛊的头向上抬了抬，舒服地放在臂弯里，然后低下头，吻住她。
他觉得这是自己想做的事，便做了。内心里有一个空白茫然的声音，他将要失去她，这件事他不能接受。
他用法术，用话语，用其它一切都唤不回她，那就试试用他的身体，用他的心。两对冰凉的唇接触到一起。他捡起她的手，放到脸侧，强迫她抚摸自己。
所有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大师兄捂住燕固群的嘴，避免他发出愤怒的声音，他只是觉得，此刻他们不应该被打搅，它有些神圣的色彩，值得所有人尊重和默认。
天玉子睁开眼看了她一秒，“记起我。记起我。”又狠狠吻住她，陷入独角戏般的挣扎。
霍小蛊正在走一段极为艰难的路，她的魂魄在茫然地寻找出口，一边是什么在召唤她，一边是什么在驱逐她。忽然一阵辛酸传到灵魂里，带着淡淡的恳求，她寻找来源，像失散的孩子寻找父母，急切又盲目。
辛酸越来越强烈，她似乎找对了方向，却犹豫，这么伤心的感觉，回去是不是还要继续？她恍惚记得之前承受过，所以她好不容易逃了，难道还要回去吗？
她坐在那里，玩着石子，孤独感袭上来，再不回去，要被隔离了，牵拉她的力量越来越远，辛酸的呼唤越来越远。
她忽然丢掉石子，努力地往回跑。跑的时候在想，我在做什么？怎么办，我不知道啊，就是好想回去。她边跑边同样地辛酸起来，高兴地辛酸着，她觉得有个人在等她。
天玉子的忘情渐渐转变为悲伤和绝望，他始终希望下一秒，能够得到回应，数不清的下一秒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肩膀被拍了一下。
算珠子看着他，忽然一笑，“看她皱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