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在她二十岁那一年，像卖掉一盆花、一块猪肉、一笼馒头那样，把自己卖了出去，她说得很清楚，只要燕固群他爹借来去冥府的令牌，她取出无根草，送交白泽仙境，回头就和这位胡子还没长全的少年成亲。
少年没做过买卖，但他怎么看自己都占了大大的便宜，举手之劳就能换来个什么也替换不了的宝贝，他的人生果然流光溢彩，美好无比。
等到他彻底成熟，可以捻一把青丝对明月那年，他回想起这位无论内在、外在、经历或追求都比想象中复杂得多的未婚妻，心中的触动随日月积累只增不减，然而指尖岁月已成灰，除去结局之悲痛，他依然感激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她唇色苍白，却坚定倔强地答应他的求婚，在那一刻，喜悦是疯狂的。
当天晚上，雁岭真人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冒着可能触犯南荒仙君的大不韪，去祝陵找朱陵度命天尊去了，临走时还被交待，此事关系到儿子的终身幸福，关系到整个回雁峰的发展方向，若他办事不利，儿子只好出家，由道转佛，令他老子难堪。
霍小蛊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蜿蜒的游廊，沿着潺潺的小溪，走过一丛又一丛蝴蝶花，向峰顶接近。她在天玉子眼皮子底下爽快地把自己卖了，作为见证人，他在一个时辰后令弟子送来一封信，在峰顶见面。
她很想把算珠子一同带上，忽略它说话办事不靠谱，至少站在身边还能壮壮胆，但它忽然精明地有了不祥的预感，好说歹说都不愿去，最后还狡辩道，我不是怕见仙君大人，我一点儿也不怕仙君大人，我怕的是失去理智的疯子。
好像这年头，疯子会传染。
她停在路口，其实隔着繁茂的树林，她能隐约看到山顶的六角亭下坐着一个人，当她为了拖延时间，准备故意走错路时，一道声音如冷风吹过耳边，“向左转。”
随之而来的是酒坛破碎的声音。
霍小蛊到山顶时，凉意从脚底窜到心窝，一直上到灵台，她清醒，不自觉地颤抖。
六角亭四下通透，风从中呼啸而过，云海在触手可及处翻腾，天地之间，他自顾独酌，高贵威严慑人心魄。
喝空的酒杯停在嘴边，他从手背上方看她，眼神微醺。
“你没有那么笨，一段方便的路，却走了两个时辰。”
“弟子知罪。”
“你擅酿酒，尝尝这酒如何。”他冲两丈远处的人举了下酒杯，放在石桌对面。
“弟子不胜酒力，不敢造次，望仙君海涵。”
“本君让你尝尝，也会醉？不要忘了，人是会变的。”
霍小蛊端起酒，侧对着他，喝了下去。
“如何？”
“好酒。入口绵长，醇香甜润……”
天玉子低笑出声，看着她扭曲的表情，怡然倒了一杯，送到唇边品了品，“酒是好是坏，后面才知道。”
霍小蛊捂着腹部，酒下肚之后，越来越苦，越来越重，坠痛难忍，她从没听说这种酒，唯一的解释是，他在酒中施了术。她按住桌边，指甲在石桌上刻出划痕，她滑落到地上。
天玉子的双脚落到她眼前，他蹲了下来，因为发觉她在向上攀。
“请仙君……收回法术。”
“你在求本君？”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放弃，自己这个样子，卑微得像一只蚂蚁匍匐在他面前，存在的唯一资本是对方的怜悯，而看得出，他没那个意思，她只好像只被踩过的蚂蚁一样等死。
下一刻，她忽然笑了起来。
天玉子问：“你在笑什么？”她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天玉朗星，你为了守住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还有什么蠢事做不出来？”
“你说什么？”
霍小蛊站起来，笑声和疼痛让她晃得像一面被牵住的旗杆，急欲倒下去，偏偏坚强地立着。
“天下的男人都可以娶我，我喜欢嫁谁就嫁谁，我就是喜欢燕固群。”
天玉子将酒杯摔在地下，抓住她衣领，“你喜欢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利用他得到无根草。霍小蛊，你为了保命，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本君时常在想，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是不是也在利用本君，保住自己的小命罢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本君绝不会让你如愿！”
林中飞鸟惊起，争吵盖过风声雨声，其它一切声响。
“雁岭真人在回雁峰山脚下十里处，明日寅时才会回来。你想要令牌，只有去闯祝陵洞，五个时辰后清明节一到，朱陵度命天尊就会离开洞府，你好自为之。”
雨越下越大，天玉子离开后，霍小蛊坐在桌边，开始品酒。
燕固群撑着伞寻过来，“小蛊。你真的在这，我到处找你。”
天玉子看着一只黄羽雁扇着优美的翅膀从他脚下飞过，两个身影相互依偎，眼光尖刻到可以穿透一堵墙。
翩飞的雁背上，燕固群用外衣遮挡出一片清净之地，霍小蛊在衣下，安然。
回雁宫，霍小蛊收拾行李，偷偷牵出青龙驹，带着算珠子一刻不停地往祝陵洞跑。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惹谁也不会再去惹那位小肚鸡肠的顶头上司，他动动手指头，想怎么捏死她就怎么捏死她。她算是明白了，人在世上，如履薄冰。总有一天，她会跟他好好算这笔账。
霍小蛊骑着青龙驹，停在一座庞大而恶趣味的建筑前，上下打量了不下十遍，又绕着足有六层高的壮观牌楼转了三遍，问算珠子，“门在哪？”
除了画有各种穿衣暴露的美女的墙，她没看到任何可以打开的物体，至于应该有入口作用的牌楼，中间的口被一条缝也不留的封住，难道她来晚了，打烊了？
她把手合成喇叭状，大喊道：“天尊大人，弟子有急事要见您一面，天尊大人，您在家吗？”四周虫声叽叽，鸟声喳喳，就是没人声。
眼看太阳偏西，未时已过。祝陵四面环山，她进路无门，退无可退，“只好来点硬的。”
“慢着。”
算珠子张开嘴，长舌陡然伸出，在距离他们两丈处停下，如水晶球般的结界现出边缘，厚度不下三尺。
“又是结界。”
它收回舌头时，顺便卷走了一撮五颜六色的虫子。
霍小蛊一脸看怪物的神情，“我只说一次，以后别再用这招。”
算珠子挑衅地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边，结果被连打了三个爆栗头，霍小蛊骂道：“有时间嗝应我，想想怎么打开结界。”
她取出符纸，重重贴在结界上，“就算是钻地三尺，我也要把他炸出来。”
符纸骤燃，伴随山石爆裂，下方的土地松动。她没想到的是，结界中掺杂的阴气与她的灵力相生，符咒爆炸完后，火焰不减，片刻后点燃整个结界，熊熊大火将周围丛林烤炙出浓烟。
算珠子道：“糟了，快点灭火。”
霍小蛊一笑，“慢。如此甚好。”弄出这种动静，他们想不出来都难。“你用虫语把栖生在林中的生灵驱散，避免太多的伤亡。”
算珠子分身出数百个小蛤蟆，消失在火势逐渐上升的丛林中。
不到一刻钟，风向下方的半边山被烧得草木皆灰，霍小蛊牙关咬得越来越紧，即为一方之神，竟漠视所辖之地的生灵死活。就在她不抱希望时，眼前情景倏然变换，牌楼揭开面纱，入口隐隐出现，壮观的古朴建筑上现出一幅对联。
广厦构众材，报道蛟龙腾浪去；
两水夹明镜，合信风月入亭来
霍小蛊肚子里的半两墨水还是花婆闲来无聊教的，这么深奥的字句她看也不必看，反正也看不懂，直接向里走去。
算珠子大叫“不妙。”已经晚了，她半只脚已踏了进去。
宽阔平整的城墙上，整齐站立着上百名消瘦的文弱男子，头戴峨冠，单手背在身后，严阵以待。
“你运气真够背的，遇到天尊最小、最有才的徒弟风意然守门。”
不用它说，霍小蛊也觉得事情不妙，她踩入洞府的半只脚感到前所未有的阴冷，冷意穿过肉体，直接达到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渐渐流出，又似乎有什么向里探寻。她同时发现，身体不能动。
此真净绿唾不可，我实薄才歌奈何。
随着吟诵声，洞门里走出一个斯文儒雅的年轻人，腰间插着一只笔，笔尖还流着墨，他走路步伐虽平稳且慢，还是有些墨流到衣服下摆上，然而片刻后，墨迹自行消失。
“哪里来的肖小之辈，敢在祝陵府门前为非作歹。”
霍小蛊终于反应过来他控制的是什么，苦于她咒语记得不全，不知道怎么把将要出窍的三魂七魄收回，干脆把会的全念了一遍，拜天玉子所赐，她承受打击和折磨的能耐大涨，一番坚持过后，她的身体恢复七分知觉。
她收回陷在阵中的左脚，“前辈，弟子霍小蛊，有急事求见天尊大人，焚烧洞口草木，实属无奈，请前辈见谅。”
风意然脸上有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看上去法力平平，竟然能挣脱他的吸魂阵，“你有何事要见家师？”
“弟子想借天尊冥府令牌一用，此事关乎弟子性命，刻不容缓，望前辈通报一声。”
风意然打量了她半晌，唇边勾起一丝冷笑，“那好，你跟我来吧。”
霍小蛊面露欣喜，立刻跟上去，忽然身子一搡，被算珠子拉回。在霍小蛊的面前，殷红的陷阱竖起边界，阴气极重，离她只一步之遥。
算珠子道：“如此阴险伎俩，非仙家所为。”
风意然白皙的脸隐隐变红，“她身上有魔气，你还维护她？”他将笔抽出，在空中书下一个“困”字，潇洒恣意，字迹一推，罩在霍小蛊头顶，城墙上静立的弟子顿时摆出阵法，欲将她困住。
霍小蛊用穿行术不断躲闪，算珠子时而幻化成她的样子，虽然模样只有四分像，多少也能扰乱一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既然已经进来了，不如往里闯一闯。”她将灵力织成网，缠住周围紧追的弟子，转眼间，数名弟子被灼伤，她趁机向洞府里跑。洞外弟子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围困她，令她插翅也难逃，没想到她竟然向洞内跑去。
“自寻死路。”
反正都是死路，走哪条没什么不一样，霍小蛊卖力地跑，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令她奇怪的是，最初观察时，入口通的路光线虽暗，却是段平路，此刻跑起来却一直往下，她脑中轰地一声，完了，又是陷阱。
手下将她平吊起，风意然冷眼看着她，“你还有何话说？”
“前辈，弟子有罪，我不求别的，您只要给我四个时辰，让我见天尊一面，时辰一到，我主动来领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主动领罪，你当我白痴？看你这不择手段逃跑的劲头，我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他示意手下布阵，准备吸取她魂魄。
算珠子道：“我劝你不要逼她。”
“我不逼她，难道等着你们逼我？动手。”
“等一下。”远处一只健硕美观的黄羽雁飞到近前，燕固群急匆匆跑下来，上前作揖道：“仙长，她不是坏人，她是晚辈的未婚妻，还请网开一面，放过她吧。”
风意然看向霍小蛊，她想说什么，中途又咽了下去。
“燕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句句属实，小蛊是我未过门的娘子，她犯了什么错，算在我头上就好。”
风意然瞪眼看了他半晌，摇摇头，叹了声气，罢了，怪只怪雁岭真人容忍自己的儿子误入歧途。
霍小蛊从很早之前，就接受自己被命运玩弄的事实，她被安排生下便无父无母，被送去道观，好死不如赖活地成长为一个养花卖花的小花童，最后连这点安稳都被剥夺，掉进个能炸死人的炼丹炉，惹了一堆祸，被人逼着天上地下寻找仙药，这些也许是哪天，老天爷打瞌睡突然醒了，脑筋还没搭好就忙着工作，给她囫囵安排下来的，她只好接受。
可是有一刻她发现错了，她不仅被老天爷玩弄，她也被其他人像个木偶一样玩弄着。比如，溟河上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风流倜傥地挺立在朱陵度命天尊身边，昭示出他早就已经来到祝陵府，把天尊请走，留她舍命在后面追，追不到便得不到无根草，只有等着回去被白泽真人送去炼丹，他便可在一旁看场好戏。
她感悟到这一点时，已经马不停蹄地从祝陵府的东门跑到西门，再穿过一座山，五个地洞，三条隧道，一片丛林，终于大汗淋漓地赶到溟河边，却只看到已乘风离去到河中央的天尊的背影。
算珠子和燕固群分两边拉住她，燕固群的大师兄从后面拉住她，终于成功阻止她不顾一切地冲向溟水，还一副能把别人怎么样的架势。
“小蛊，你冷静点，就这样下去，你会被溺死的。”
“说，我怎么过去？”
大师兄回应燕固群期待的眼神，“这里阴气太重，黄羽雁身体不适，飞不了。”
算珠子从河边砍了根竹子，掂了两下，扔进河里，浮了两秒后沉下去。它先后又试了柳枝、芦苇、莆草，结果发现无一不下沉。
霍小蛊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从地上挑起竹竿，一掌劈开，竹片四散，她像砍柴一样将每片又细分，直到它能在水上浮起，然后把手中的小竹片分给众人。
“作支点即可，不要依赖它前行。”她在水面洒了两根竹片，每前行一步，就洒下新的竹片，直到最后，她几乎可在水上用穿行术，飞快前行。
后面的几人用相同方法，接连跟上。
天玉子和朱陵度命天尊到岸的前一秒，一个灵活身形翩然从头顶飞过，稳稳落在岸上，冷眼看着他。
天玉子冷冷道：“霍小蛊，你得意什么？不依靠你那位未婚夫，你能来到这里？”
“仙君大人，依赖谁是我的自由，我至少没有用卑鄙的手段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以此为乐。”
争吵声不休，没人注意到，朱陵度命天尊正用极为奇异的眼光看着霍小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