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的结界然消失,几枚冰刃刺到墙壁上,发出铿锵声,霍小蛊一惊,天玉子功力只剩三成,刚才定是受到重创,才会连结界都维持不了,她顿时心乱如麻,回过神来,蚱蝗的镰刀已抵在她脖子上。
“我不想杀你,把无根草交出来。”
“我没有无根草。”
它手臂前移一寸,锋利的刀刃刮到皮肤上,血渗了出来,“还敢狡辩,我查过,你去过草食间。”
霍小蛊坦然看着它,闭上眼。
“好,好,我成全你。”
镰刀即将落下的一刹那,一团半透明的雾气缠上它手腕,硬生生把刀拗开。
“小蛊。”燕固群冲上前,把她拉到身边。
“少爷!你,你怎么还在这?”
“是我求爹回来救你的,我放心不下你。”
霍小蛊咬牙道:“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她忍下怒火,洞外风刃和冰刃交杂,炎龙的火焰点燃了几处大火,隐约可见狱蚤穿梭,朱陵度命天尊一人施法抵挡魔徒,她试图寻找天玉子的身影,却被法术的阴影挡住视线。
她现在恨不得一个变两个,她想了想,“少爷,你可不可以在这等我,我答应你很快回来,我们拉钩。”
燕固群狐疑地与她拉了拉小拇指,“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逃出去的路。”
她对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大师兄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让他出去。她心里明白,雁岭真人和大师兄什么都依着燕固群,不可能骗他太久,但眼下这里暂时相对安全,只要他不出来乱跑就好。
她走出洞穴,才意识到他们波及的范围有多大,冥府即将关闭,通道外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亡魂,有的伫足而立,看他们争斗得你死我活,目光漠然,似乎在问,到底有什么值得争斗的?生命尚有气息时,还有什么比和最重要的人团圆守护更重要,等到肉魂相离时,便知清明节短短三日之期,不是恩赐,更像折磨。
一片莹白的光散下来,是守护结界,她抬头,那人仍是高高在上的样子,自己最重要的人,注定不能相守。
“愣什么,还不上来。”
她微微一笑,飞到玉枭上。
比起他们,魔徒的攻击堪称无法无天,什么招都用,完全不顾忌地处何种情形,狱蚤的洞穴塌陷了一半,一些精灵还在救火。对面炎龙不停向彻仁的地阴阵喷火,炙烤的热量扑面而来。
天玉子见地阴阵快要成形,准备发动坤法仙阵,让魔力自行流转消失,但他灵力损耗太大,即便用了,也无法保证将魔力全部控制。霍小蛊取出符纸,“十秒时间,教我用结界。”
“现在?”
“现在。”
“酬劳是什么?”
霍小蛊歪头,“救你一命?”
“你大言不惭的本事是天生的?”
“我爹娘是老实人。”她半蹲下,瞄准地阴阵的出口,“可以开始了。”
“太极两仪镇中央,灵气光芒同日月,镇定灵符斩妖灵,子,一化为十,午,十化为百,卯,百化为千,酉,千化为万,化为千千万万,变化无穷无尽。”
霍小蛊对咒语有极强的领悟能力,天玉子说出第一句时,符纸已化为无形,若有若无的气界从下而上升起。全部念完后,她欣喜地看到一片白色的厚重结界铺设而出,撑出一个椭圆。
天玉子的手从她肩上放下,结界消失。她笑容僵住。
“悟性太差。”
“谁让你帮我的?”
“要来了。”
霍小蛊看向前方,暗红的热浪席卷而来,她赶忙把两手放在地上,闭上眼,用心念起咒语,冲击感猛烈袭来,咒语越念越急,她周身一热,瞬间释放大量灵力。
睁开眼,她愣了半秒,眼前一堵高达三丈的红色火墙熊熊燃烧,把彻仁的魔力全部挡在外面,随着魔力的接近,她的红色灵力凶猛吞噬,丝毫不逊地阴阵的威力。
“勉强及格。”天玉子道,“去掉念咒和姿势,再试一次。”
霍小蛊挠了挠头,她依赖这两样惯了,一下子去掉,不说效果,心里都不舒服。但她明白,靠它们,永远练不了上乘功法。彻仁短时间内冲不破结界,试试也无妨,她闭上眼,认真感受灵力和气的流转。
“离我近些,灵力可以感应。”
霍小蛊在黑暗中摸索他的灵力,朝他靠近一段距离。
天玉子看着她,眼底柔情如溪流满溢。
结界高涨了一尺。
“再近些。”
她看不到,便往前跨了一小步,一边气沉丹田。
结界这时增高了一丈。炎龙惧怕她灵力的灼热,已后退到另一边。
“再近些。”
霍小蛊顺从地又往前走了一步,终于撞入早已准备好的温柔空间。
她猛地睁开眼,已经晚了,天玉子捧起她的脸,嘴唇印住她,不留任何反抗和回头的余地。
霍小蛊的理智像被咬住的鱼漂,剧烈挣扎几下,最终跟随意识下沉,眼前一瞬模糊一瞬清晰,在长久的屏息后,她终于忍不住换气,换来更无理智的亲吻,恍惚中,她看到天玉子略带悲伤的眼眸,半合,涣散,呼吸拂过她脸庞。
结界像失去控制的火焰,时而高涨时而低迷,映照两人合而为一的身影,有冰刃擦过头顶和两边,远处有魔徒的呼喊声,龙的呼啸声。意识努力挣扎,却像捡不起的沙,流失散开,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错误地抓紧他。
后世曾有个无聊可笑的人,不知从何处听到这一段故事,穷尽精力要写一部霍小蛊的仙缘传,他到处翻找、搜集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洪荒在人间已是久远的记忆,真正记载的不多,文字也很难懂,驱使他做这件事的原因,要么是失恋,想极力看透人间悲情,要么是吃得太饱,撑死前发现还有比吃更有意思的事——八卦),他甚至跑到富藏神仙正史的藏书阁查了个遍,结果失落地发现,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无论是南荒仙史还是白泽史碑,都无人记载,唯一相对详实地描述见于他不知从哪找来的一本回雁宫野史,第三百零六代宫主燕固群写道:戊辰元年,余满十七。寒食前夕,喜得丽人,名霍小蛊。清明当日,(后面的字几经涂改,辨认不清,似乎表述心情,如惊移神骇等)。余感其舍命相救,长寄心于此。记载到此中断。
霍小蛊此刻陷在一片泥沼里,无可救药地下沉、淹没,意识朦胧中,她看到远处似有个人影注视他们,她睁大眼,猛地后撤。
燕固群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单纯天真的双目流露出令人疼惜的迷惘。
天玉子抓住她肩膀,把她拉回怀中,紧紧注视她,同样复杂令人难以割舍的眼神,“答应我,不要嫁给他。”
霍小蛊自以为,她无意伤害任何人,天真无辜如燕固群,强大傲然如天玉子。
回过神来,天玉子捂着胸口,嘴角残留血迹。
霍小蛊用灵力震开了他。
两个魔徒砍向怔忡的燕固群。霍小蛊没有思索地冲过去。
天玉子被罢黜仙君称号,是在这次事件所引起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劫难之后。他独自在牡丹花丛前赏月,收拾崩溃的心绪,回想起两人的一点一滴。当日她奋不顾身地冲向燕固群,如一根无法回头的箭,又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他心里撕裂成几万片,殊不知,她被逼带着自己的伤,去疗别人的伤。等他想通时,恍然发现,他们都曾在不经意间,给了彼此错误的回答。
燕固群像是从一段冥想中回归,渡过千万年后再次面对记忆里的人,他突然明白,成熟和长大远比想象中复杂,他抓住霍小蛊的肩膀,“我说过,我喜欢你,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这句话,你喜欢我吗?”
霍小蛊用结界挡住不断扑来的魔徒,“少爷,你后悔了?”
“我曾经喜欢你,今日喜欢你,明天很可能还喜欢你,我只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她微笑地看着他,用眼神问他,为什么要逼我?那份苍白无力的笑意里,是多少抚慰也熨不平的痛楚周折,为什么都在逼我?能活着,已实属不易,你让她上哪找那么多精力还这些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情债恩怨。
鬼火的亮度逐渐变暗,冥府的门正在关闭,他们躲进冥府的希望落空,受魔印控制的小鬼重新燃起斗志,即使神志不清,他们也深知回不去会变成孤魂野鬼,不计代价的冲破束缚,一些被灵力灼伤,一些摆脱桎梏。能够完整投胎的已所剩无己,当务之急是解决他们。
霍小蛊把燕固群安顿好,赶到朱陵度命天尊身边,“长尊,我替你挡住魔徒,你快去将小鬼们赶进冥府。”
“你撑得住吗?”
“放心,你尽管去。”
霍小蛊发现自己能把大话说的像真得一样,当看到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的魔徒时,她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魔徒中掺杂小鬼,对霍小蛊趋之若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她忙中划出刚学成的结界,之前没有细看,这才意识到她的结界不成圆,她只好多划几面,这耗费了大量的灵力,几次下来手已被侵蚀得红肿,即便如此,魔徒还是能见缝插针地挤进来,时间一长,不规则的结界内反成了他们更小的包围圈。
空中忽然划过一道火焰,炎龙翻着肚皮摔落下来,天玉子破空追去,玉枭在半途化作一柄长剑,如闪电般直取彻仁。
“慢着。”蚱蝗突然出现,挡在他面前。
“你还是决定站在他那边?”
它转身,向彻仁伸手,“给我通行令牌,你可以保命。”
彻仁唇角勾起,双眼遮在红发后面,“你说他功力只剩三成?”他爆发出的力量之猛烈,就算两个自己在他面前,也无法抗衡。
蚱蝗见他不为所动,正要软硬兼施,他忽然从地面消失,飞向另外一个方向。
天玉子随即动身,却被蚱蝗拖住,他风剑极速乱舞,挡开它的武器,追了上去。
他赶到时,彻仁已单手揽住霍小蛊,缓缓从地上升起。
霍小蛊对付魔徒已累到极致,彻仁的出现,反而是一种解脱,她很快明白过来身处何种境地。喘了几口气,没想到落到最后,要结束自己的人,是她本人。她拈出一张符纸,贴在胸口。
彻仁一心观察天玉子,没看到她做得一连串动作。等他注意到时,她已经开始念咒语。他急忙去扯符纸,却被人抢先一步取走。
天玉子为她附上守护结界,并顺势打了她一耳光。
彻仁把她歪向一侧的脸扶正,冷笑道:“我还没做什么,就有人先动手了。你得罪的人真不少。”
“啊,所以该死,挟持我会很累,你准备好了?”
“小蛊!”燕固群在他们下方大喊,“爹,你快救她。”
霍小蛊蓦然头痛。
彻仁按住她抚揉额头的手,像抽茧丝一样抽出一根灵力,端详起来,他现在有点佩服那个料事如神的哥哥了,能集红色灵力和控制鲛灵脐于一身,该说她是命太好,还是命太好呢。
蚱蝗见自己失去主动权,有心救她脱身,暗中调集起狱蚤精灵,命它们围住魔徒。“你几次三番虚与委蛇,我没那么多耐心同你玩,最后问你一次,通行的令牌,给还是不给?”
彻仁不屑地看着它,“你是三岁小孩吗,我有那么好心,放你回洪荒?”
蚱蝗握住兵器的手气得发抖,“我举全族之力,为你们鞍前马后,你竟然……”它手起刀落,一连砍杀几个魔徒,对手下道:“一个不留,杀了他们。”
彻仁冷笑:“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论数量,魔徒是它们几倍,况且碍于他们的魔气,狱蚤根本无从下口。
一时间,众魔反扑向它们,精灵们反应灵敏,利用速度的优势穿梭在敌人中,消灭了不少魔徒,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抓住的精灵难于幸免,一些精灵见势不妙,向外逃窜,却见洞穴都塌了,连藏身之处都找不到。
精灵临死前翅膀会焕发出七色光彩,不断有光芒在黑暗中闪烁,蚱蝗凄然泪下,后悔和自责像利刃戳穿了它,每见到有狱蚤被抓住,它疯狂地奔过去,但等它赶到,为时已晚,死去的同伴远远地看着它,神情宽容而顺从。它们在这不见光明和草原的地狱里,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光,荀草第一次培育成功时的欢呼,新的精灵出生时的喜悦,洞穴塌了又建。它们中母性居多,却从没人叫过苦喊过累,才终于有了今日完整安稳的家园。若非它太过固执,为一己之私和魔神做交易,也许它们可以继续在彼此的扶持和鼓励中度过千年,万年,就算无法重回当初的天地,又怎么样,它们同样可以苦中作乐,心中安泰,即是最大的满足。
魔徒见蚱蝗方寸大乱,越杀越狂,不断有精灵泯灭。
霍小蛊神情冰冷,“叫它们住手。”
彻仁收紧桎梏她的幽冰结界,“你看着就好。”
霍小蛊呼吸变难,她紧握住胸前的古玉,“让它们住手,否则我立刻毁了鲛灵脐。”
彻仁看了看她伤痕累累的手,他可以随时废了她,但在那之前,他着实担心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这点是认识她以来得出的预感和直觉。他做了个手势,魔徒们动作渐缓。
这时朱陵度命天尊将小鬼收服,赶了过来,雁岭真人将燕固群交给他守护,来到天玉子身边。
靠近他时,雁岭真人觉察到他身上竟有多处伤口,仙力虚弱如薄云,与彻仁对敌时,他频频使用强大的阵法,最后打败炎龙的金锁阵需耗费极大的功力,但他依然展示出极强的气度,也正因此,即使再多的魔徒也不敢轻举妄动。彻仁一直顾忌他没有虏走霍小蛊,是有原因的。雁岭真人对几代南荒仙君都有印象,初代仙君他并未亲见,据说是个仙资和仙缘都冠绝古今的传奇人物,较近的五代仙君为人随和,善根深种,连佛家都敬让几分,八代仙君是罕见的鬼才,曾轻易化解仙界的一次危机,唯独第十代,仙资虽浅,却有非同寻常的胆识和魄力,对事物的执着也前所未有。
天玉子不断设想救出霍小蛊的对策,每次都因风险太大放弃。其实从他们的立场,只要不让霍小蛊被彻仁带走就已达到目的,即便她不幸身亡,他们也没多少损失,这一点,对天玉子来说极简单,然而他迟迟不动,是因为有诸多顾虑。
“仙君,属下有办法。”
“我要她活着,毫发无损。”
雁岭真人略显无奈地笑了笑,“仙君放心。她是老夫的儿媳,自然会避免令她受伤。”
天玉子看着他,许久,看向前方,“救人吧。”
喉咙里像盛了一汪苦酒,他终于想到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