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玉子牵着华炼仙子走向神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他这一回首,喧闹的全场顿时哑然,人们惊讶地发现,穿上艳色喜服,掩去白襟下的冷厉与淡漠后的仙君,其实只是个稍带几分稚嫩的年轻人。宛如刚认清世事的寂寞少年,他回首寻找那个千古秘密的答案,在情与爱这里,与其他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无好人坏人、睿智愚昧之分,他同样尝到了无与伦比的苦涩。他自小饱读诗书,直到这一刻,才理解其中所写相思之意,刻骨之痛。
他埋怨和气愤霍小蛊对他的逃避,却没有反思,他缺失致命的主动,一步错,步步错。
不过,一个人滚下山崖的路上,偶尔会遇到阻碍他跌落的枝杈石块,能不能抓住,性命攸关。
万事俱备,还有一刻便吉时行礼,白泽真人紧张地捏着胡子,目前为止,除了无灵子和他那不争气的徒弟无故失踪之外,一切顺利,当着南荒众仙和天帝御使的面礼成之后,便万事大吉,他也终于能松一口气,散散他被压得不成形的老骨头。就在他想得心里乐开了花,脸上一片春光时,一泡鸟屎从天而降。
霍小蛊知道保不住鲛灵脐,偷偷把它藏在银猪的身上,她没想到它真得能逃出去,更没想到它会跑到白泽仙境,惹来那么多麻烦。从出其不意这一点来说,两人还是挺像的。
银猪逃走之后,彻彧大发雷霆,震开无灵子,亲手将霍小蛊重重锁住,并调集魔徒对付幻逍,命孜织重新连接聚灵鼎,局势一面倒,无灵子等人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能换一种死法,霍小蛊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为了最大限度激发她体内的魔灵,魔链穿透她的肉体,直达七窍的结点,痛苦不亚于从十指直插入心脏,这只是外在的,魔灵寄居在她三魂七魄内,链尖如昆虫坚硬的长吻,吸食的同时疯狂搅动,以让灵力大量喷涌,她不是心如止水之人,郁结了那么久,如今心碎魂裂,换作常人,非逼疯不可。
彻彧紧密关注她的一举一动,随时调整魔链的动作。他不能让她死,死后魔灵同往甘渊,灵力随之消失,更不能让她疯,在失去理智后,她的潜力将无比巨大,能不能控制住难说,不过有件事他倍感欣慰,这是个神经很强的人,换句话说,一时半会儿疯不了。
霍小蛊渐渐神志不清,有了彻彧的结界,聚灵鼎只需稳停在她上方,她四处寻找无灵子他们的身影。模糊中看到他浅青色的身影与彻仁的暗红交错,不远处,幻逍的长剑脱手而出,一把斧头毫不留情冲他砍去,空中漂浮一些或大或小的泡沫,那是算珠子分身破灭后遗留的痕迹,它本人不见身影,过多的分身和幻化令它难以恢复原形。
她在极度痛苦和悲伤时,往往会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这让她自觉美好,也让对方莫名忌惮。这一次,一股冲天恼怒袭卷她仅剩的神智。
彻彧脸色一变,“糟了。”他快速飞入阵中,试图稳住不断加剧的震荡。
霍小蛊被绑住的双手猛地攥拳,她大叫一声,聚灵鼎下如火球爆发,魔链全部震断,四大魔神被逼翻向后方,掌心炙烤成黑色,灼痛难忍,阵法乱了七分。
算珠子有意将蟾液泡向霍小蛊聚集,在外聚拢以减少她灵力的流失,这下被全部冲散,它被震波冲到阵法外围,翻滚在地。正斫向幻逍的破灵斧中途被逼改变方向,向身后的重其砸去。无灵子和彻仁同时向后飞掠,二人召唤出坐骑,彻仁的炎龙因畏惧霍小蛊的灵力,无心恋战,跑得飞快,无灵子趁机回头看了一眼霍小蛊。
彻彧在最后关头放出自己的魔龙,缠住即将冲破束缚的人影。黑色的龙躯如钢筋铁骨,成为新的枷锁镣铐,她微垂着头,双脚离地,一只鞋掉了,露出脚上的伤痕,无灵子惊讶地发现霍小蛊正张口咬住纠缠她的魔龙,嘴角渗出血迹。那是一条罕见的狱火战龙,鳞片堪比利刃,那些血,都是她自己的。
彻彧很清楚,她魂魄受创,神志不由自主,不可能想出罕见的奇招,唯一令他忧虑的,是如何阻止她难以预料的爆发。
他嘴角勾起,令魔龙松开她,刑架被毁,他施起法术,连接断裂的魔链,吊起她双腕。
无灵子一咬牙,命金虎鹰向她飞去。他实在看不下去,先不说她是凡胎肉体,受的痛苦连神仙都难以承受,如此残忍粗鲁地对待一个瘦弱的女孩,堪称人神共愤。
彻彧命手下不要阻拦,由着他飞到霍小蛊面前。
让他安然无恙地去,她就会放下心,就不会乱来。这种类似于威胁的手段,用在有妇人之仁的人身上,最有效不过。
无灵子试图把魔链解开,发现它是之前的两倍粗,他用手砍、令螳王用刀斧割,甚至用牙咬,却收效甚微,他只好作罢,来到她面前,唤出玉泪凤凰,为她疗伤。
“小蛊,你怎么样?不要放弃,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凤凰的泪水自她脸庞淌下,伤口一点点愈合,焕发出光彩,她像意识到什么,转过头,看着肩上的美丽的神鸟。发簪不知去向何处,头发披散下来,她头一次呈现出女儿的丰姿,白皙的肤色映着唇边鲜红的血迹,明艳动人,迷蒙而懵懂的眼神似在寻找什么,她喘息两下,咽了口若有似无的唾沫,想湿润干涸的喉咙,凤凰像看懂她的诉求,温热的脑袋靠近她唇边,滴下一滴眼泪。
她圆润的嘴角现出微笑,生命结束之前,能享受到如此神美之物的垂怜,死而无憾。
“灵大哥,趁他们发动集灵阵的时候,你们一定要逃出去。我不想拖累你们。”
“小蛊,别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现在就去找他,你等着,我就算打断他的腿,绑也要把他绑来。”
霍小蛊垂下头,身子奇怪地晃了晃,无灵子发现她在笑,无力而无声地笑,她算得很清楚,今天是他和华炼仙子成亲的日子,来这,来这做什么,谁都可以骗她,可惜她却骗不了自己。她忽然痛叫一声,身子一仰,一条粗重的魔链如游龙穿进她背部。
“小蛊!”幻逍扔下对手,奔到她身边,他握住她的手,发现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他疯狂地用剑砍魔链,在螳王的一同努力下,魔丝终于一根根断裂,霍小蛊的手有片刻的放松,就在这时,又一条吸取灵力的魔链插进她背部。
彻彧敏感地意识到她的颓丧,这是他们再次捕捉魔灵的大好时机,加上玉泪凤凰的疗伤,霍小蛊的身体有所恢复,大量的灵力透过魔链涌出,他对各魔神做了个手势,他们很快归位,各司其职,阵法重新启动。只要能将这股力量为己所用,其他人再不必放在眼里。
霍小蛊又陷入在冥府通道中的混沌状态,只是觉得身上更重,压得她喘不过气,那次她和天玉子吵架赌气,还彼此交换了一个耳光,当时谁也没发现,她眼底的愤恨和气恼,花婆在她年近不惑时得到的结论,她在二十年前就感同身受了。她宁可不嫁人,也绝不会嫁给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天玉子和华炼仙子步上最后一级台阶,七仙女分列神台上,微笑地注视着他们,红衣仙女将姻缘簿放在二人面前的玉案上,再过片刻,上面会出现他们的名字,自此不离不弃。
几百年后,流言蜚语终归散去,迁怒到仙境的谣言中伤被一位智者摆平,白泽仙境终于摆脱这次事件的阴影,重振它仙址福地的雄风,这位智者还做了一件事,他在丑鹤停留的地方建了一尊雕像,作为遗址,以供后人参观,为仙境大大增加了收入。据瞻仰过雕像的人描述,那只鹤神气非常,身上的毛油光锃亮,几乎与皮肤贴合,不愧为能够将仙君从婚礼当场带走的神物。
最早发现银猪的,是那个曾经预言这场婚典会有看头的弟子,可怜他个子矮,被挤在人群中间,什么都看不着,好不容易蹦出来瞧一眼,结果看到一只半大的白羽鹤从仙台中穿过,头顶绒毛褪了一半,没褪完的那半在风中飘啊飘,一边飘一边掉,脖子、背、甚至尾都是秃的。它灵巧地躲避空中的洒下的花瓣、飞舞的彩练和漂亮的仙灯,一路过关斩将,兴冲冲地飞向神台。
等他拼尽全力,再蹦起来看时,它已经稳稳地落在神台最中间的玉案上,金鸡独立,昂首挺胸,来了个仰天长啸。
仙台上的各位仙主、仙伶纷纷看向婚礼的主事白泽真人,结果发现他正忙着糊掉脸上的鸟屎。七仙女面面相觑,不知拿这只停在姻缘簿上的神来之物如何是好。即将冷场时,南斗星君及时出面调解,说这应该是白泽真人精心准备的吉祥物,不看品相,鹤总是吉祥的。
银猪瞥了他一眼,在姻缘簿上拉了泡屎。
于是又一轮冷场,白泽真人气急败坏地抹掉脸上的脏物,及时出现,顺水推舟道:“它的确是吉祥物。早上吃多了……”神晷向前移动了一格,标记时辰的竿影与日影重合,他大叫:“吉时已到,新郎新娘……”
“且慢。”
天玉子走近丑鹤,摘下它脖子上挂的东西,有一刻的呼吸不稳,“你从哪来,她人呢?”
霍小蛊在道观时,跟着花婆偷偷习过一种特殊的法术。洛阳的牡丹远近闻名,花一向卖得很好,但偶尔遇到贩花的人多,也不知放了什么药,比她们的更鲜艳好看,这时会剩下一两盆卖不出去。花婆养花急于求成,施法照金光,无招不使,头天洒种,长一天开一夜,第二天就拿去卖,假如剩下了,过一夜花便败,这时迫不得已,她们会给花施一种重返幼苞时的术。它近似于一种幻术,不会有害,但后果是花永远不会开放,有些爱看柔嫩花苞的人,还会专门来买。
用得多了,霍小蛊发现,这种法术纯属骗人的伎俩,花苞只是虚假的外表,它包围住早已枯萎的花朵,任由它在内部败死、腐烂,外部却完好无损。
霍小蛊在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对自己用了含苞之术。
所有人看到她倏然变幻出一个卵圆的外壳,随着灵力的涌出而波动的魔链静止,没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近在咫尺的无灵子和幻逍也随之恍然,只有算珠子凭动物的本能意识到她的疯狂,若非它在最后时刻,拼尽全力向壳内插入一根中空的微细蟾丝,可以想象,她不久将活活窒息而死。
彻彧经过短暂的疑惑,也看穿了她的法术,这是幻术的一种,卵壳亦幻亦真,靠蛮力是破不开的。他看向彻仁,如果他没记错,精于幻术的弟弟也曾做过类似的事。
当他们花了三天两夜,把他从蛋壳中救出的时候,看到他把自己冻在冰中,蜷缩如一条瘦弱的幼龙,他原本继承了母亲紫兰色的眼眸,那次之后颜色变浅,成为湛蓝——法力降低的征兆。
所以这是一种自损,或者说自杀式的保护方法。
令他蹙眉深思的是另一件事——灵力的吸收停止了。她用这种方式,抑制了灵力的外流,既断了自己的后路,又断了敌人的念想。
他命几位魔神把阵法收回,魔链从中折断,阵法形同虚设,聚灵鼎中的灵力闪烁晶莹的红色光芒,与其说是魔灵的产物,更准确的说,是霍小蛊和魔灵融合的结果,如同有生命的血汗,它们仍试图向她靠拢,受鼎灵气的束缚,做无谓的挣扎。
如他所料,若霍小蛊性命犹存,以目前宝器已经装载过半的情况,抽干她的灵力,两个聚灵鼎都不够。至于解除含苞之术,他打算给彻仁最后一次机会。
彻仁面对哥哥亲切温和的微笑,胃里一阵翻涌,不等他开口,他面无表情地走过他,来到霍小蛊的苞壳旁边。
正西方传来潮水拍岸的哗然声,常年阴暗的魔宫里,记录时间流失的石刻铜管毫无感情地运转,一个铜球向下跳去,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他找不到时间的意义,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当他遇到华炼仙子时,第一次想追求一件事物,最终却不过痴心妄想,美好的一切,于他都可望而不可及。与霍小蛊不同,他们是注定被诅咒的一族。
他抚摸那个冰冷的外壳,忧郁的眼神有一分柔和,她走的路不对,错在不该对那些人抱有希望和怜悯。他看向不远处,无灵子和幻逍正拼命向他冲过来,他们嘴里喊着她的名字,神情表现得万分焦急。假象,与彻彧的微笑一般无二的假象,他们都是自私的,就像天玉子会为自己的君位与华炼仙子成亲,就像父母会为了救出哥哥把他交换为人质,一旦危及到他最想要的,人无不自私。
他注视着掌心,瞳孔的蓝色集中到一点,手心的脉络风云变幻,一根尖细的冰刃如嫩芽从中抽出,渐渐变长。
彻彧满意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一天,弟弟不再喜欢哭闹,亲信告诉自己,他时常神志不清,举止失常。他花了很长时间,认定自己的弟弟疯了,又花了很长时间,勉强把他冶好,在他倾心关怀他的过程中,他发现痊愈后的弟弟有了一样罕见的本领——强大的幻术。
无灵子的金虎鹰冲破魔徒的围堵,飞向霍小蛊的途中,彻彧暗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他急速转变方向,在彻彧随之追赶的过程中,他从金虎鹰背上落下,命它接住正下方的幻逍,自己绝地反攻,阻挡彻彧。
彼时算珠子已经来到彻仁背后,凭借仙物的鼻息,它是唯一能看穿彻仁幻术的。它惊讶地发现,他根本不是在解除幻术。
细长的冰刃缓慢而坚定得向壳内推移,直取霍小蛊心脏,彻仁看过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他说过送她一程,他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