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灵子可以断定,他不是第一个知道霍小蛊出事的人,他也敢肯定,消息的封锁有白泽真人一份功劳,提前半个月起,他严查进出仙境的各类使者,凡与那个女孩有关的任何事一律拦下,若不是算珠子半夜潜进他房中,告知他回雁峰遭遇灭顶之灾,或许他们会一直怀着几分假惺惺的慈悲和遗憾,认为霍小蛊在属于她的某个地方过着赛过神仙的逍遥日子。
直到走出天玉子的房间,他仍未下定决心要不要告诉他。从目前来看,他没有把握救她出来,整个南荒的过半仙主都已到达白泽仙境,对这些人是不能求助的,要是让他们得知仙君有位踩在心尖上的红颜知己,一传十十传百,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走投无路时,他想起另一位伴郎。
按理说,白泽真人让谁知道也不会让幻逍知道,他打一开始就看出霍小蛊是个名副其实的祸水,又砸又抢,现在还偷别家的男人,简直可恶。无灵子虽然笃定幻逍会帮他去救人,但两个伴郎一齐消失,来不及安排,还会引起疑心。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幻逍主动找上门来。
他的目的简单明了。
一,“我不想做伴郎。尤其是仙君大人的。”
二,“你知不知道小蛊在哪,我想去找她。”
三,“北斗星君和南斗星君各带来一名徒弟,一表人才,作伴郎再合适不过。”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当夜的丑时,再过两个时辰,仙族御马将率着香车从西方飞来,七仙女无一不莅临,绚丽缤纷的朝霞星空,曙光乍现的仙境黎明昭示前所未有的美轮美奂。
这样空前的盛景,二人丝毫没有瞻仰的欲望。
天玉子立在窗前,门外,为他梳理服饰的仙娥和童子已等了半宿,他望向那一方角落,人已麻木,他不知道在等什么,还有没有等下去的必要。
“就走?”算珠子在冥道出口拦住他。
“告诉她,我在白泽仙境等她。”
关于这场盛事,南荒史碑上留有一方空白,想来有过记载,后面被磨除了。在白泽仙境弟子的记忆中,天玉子在婚礼当天光芒万丈,风华绝代,在仅有的几位已成眷属的仙班上神中,他们无疑是羡煞旁人的一对。
他伸手从华轿中接出华炼仙子时,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当着众人的面,他紧紧搂过她,闭上眼,遮在她头顶的红色锦帔在他胸前揉成一团,手臂的力度几欲把她的腰拗断。
这个动作,蒙蔽了无数自称看透世事的仙人,也许包括天玉子本人。他们自认有至清至明的心,分得清对与错,正与邪,却看不明自己的内心,在被逼退让与接受中周而复始。
此时却有一双眼睛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刚陷入苦恋的海明仙子,她躲在金碧辉煌的柱后,清晰地看到仙君眼中那份不亚于她的痛苦,他做那些,无非想找回一点支撑的力量。她位卑人微,对他只是觊觎,痛苦理所当然,却不明白,位高如他,有什么理由同样对一份感情求而不得,沦落到拥抱一个假想的恋人。
她想不通这些实在情有可原,过了几百几千年,她会发现,有些问题依然难以想通。
白泽真人为了确保整个典礼万无一失,吉时前不仅派弟子加紧巡逻,而且欲置假想中的头号危险分子霍小蛊于死地,于是趁偷空上厕所的功夫,又念了一遍落伽印的咒语。之前天玉子曾提过撤掉契印,结果她不识抬举,请她不来,这是她自讨苦吃。
落伽印的痛楚,随着时间的延长,呈几倍增加,白泽真人念咒的时间不对,而且他故意加重了刑罚,对霍小蛊的折磨可想而知。
魔宫内,所有步骤都准备就绪,霍小蛊之前请求彻彧把脚镣去掉,他没答应,在最后时刻,彻仁一掌劈开铁链,他说,凭他们的交情,举手之劳送她一程。
刑架呈一个木字形,霍小蛊认为很难看,更难为情的是,会有八根管子从各个方向吸取她体内的灵力,意味着失去性命的过程持续而缓慢,她认为这和凌迟没什么区别,她在人间时安分守己,绝不是会不守妇道的人,到头来坏事照样挨到她头上,想到这,她很委屈,为自己没把握机会好好勾一把男人。
落伽印是在她抬起脚步、走向刑架时发作的。所有人惊讶而疑惑地看着她表演鲤鱼打挺、就地翻滚,把破鞋咬在嘴里,呜呜叫着。正事还没开始,命就丢了一半。
这次的时间持续得格外长,长到她忍不住给彻仁使了个眼色,干脆一刀砍死她算了。彻彧对这种类似惩罚的仙术一清而楚,听上去冠冕堂皇,实则与他们地狱那些手段没什么区别,他拦住彻仁,逼迫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充满同情地说道,这是个不幸的人。
霍小蛊说,我操你娘的蛋。
彻仁很高兴地看到他哥没有微笑。
聚灵鼎置于霍小蛊的正上方,口向下,一旦罩住她便再不能脱身。前一晚她被带离魔潭,住在无为树林中蓄养灵气,无意间发现银猪生病的原因。一进入树林,它一改病怏怏的样子,很快生龙活虎,她这才知道这家伙也会吸取灵力,之前不小心触到魔城,沾染了浊气,经过无为树的净化药到病除,它便好了。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想方设法让银猪多吸自己的灵力,好在它自出生后一直跟着她,对她灵力的灼热有抵抗力,不会受伤,结果被她像吹气球一样灌了满满一肚子,一夜之间长大了三倍,算个半大的灵鹤,而且会说话。但它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除了头顶的绒毛和翅膀上的硬羽,全身其它部位都是秃的。
它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天玉子是谁?
霍小蛊作为半个亲娘,银猪不幸地继承了她几乎所有特点,说话腔调懒散,该正经时不正经,有东西吃绝不饿着,动不动就睡着,至于优点,完全看不出来。
但她后来知道,与自己相比,它有一点很大的不同,对一件错事,它会本能地规避,无论出于任何理由。
霍小蛊听到它的问话,眨了眨眼,这孩子本事不小啊,难道跟她心有灵犀?
她着实想多了。据天玉子后来所知,银猪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对他的长相、地位、能力了如指掌,是因为霍小蛊在与它朝夕相处的数十个夜里,叫了他的名字共四千九百八十八次,不叫他名字的时间里,则在一刻不停地数落他的每个特点。
他知道这些事时,已经太迟了。
彻彧查阅数百册魔典古籍,连先代魔君的珍藏都翻遍了,才找到有望收服魔灵的阵法——八罡集灵阵,除他和彻仁,四位魔神分属两个方位,抽取灵力于聚灵鼎中。
为什么单他二人除外,他再怎么解释,彻仁也知道是因为他不信任自己。
魔历比神历早一天,彻彧精打细算,知道这日是天玉子大婚的日期,众仙同庆,这大大减省他为魔境防备的担忧,进而倾六大魔神与整个魔宫之力,专注于得到鲛灵脐和霍小蛊的灵力。
霍小蛊看着越来越近的鼎口,银猪还在她腰间的隐身泡里,她手脚被绑着,没办法送它出去,要是连它也被罩住,一切都功亏一篑,她的符纸被搜走,为以防她忍受不住痛苦大喊大叫,彻彧令人把她的嘴捂住,她想发出个正常一点的声音都困难。在她无计可施时,外围的魔徒中一阵骚乱。
魔宫的入口只有少数几个魔兵把守,无灵子等人不费劲地闯了进来。方圆十里的荒坛祭台上,数千魔徒一起发动镇灵结界,另外几千人等候在侧,以备他们力竭不支时替换。彻彧绝非小题大做,从魔潭中的试探来看,她体内潜藏的灵力深不可测,顺利的话,聚灵鼎的收获不亚于之前近千年的总和。幻逍看到霍小蛊被绑在正中央,伤痕累累,按捺不住冲上前去,被结界挡住,引起骚乱。
彻彧见势不妙,命众魔神加快降鼎的速度,无灵子立刻飞入阵中,“小蛊,别害怕。我们来救你了!”但他一人难敌五人之力,虽然能扰乱他们合力的方向,却不能阻止阵法,情急之下,他召唤出千年螳王,命它们斩断连接聚灵鼎的铁链,然而铁链是伏允手下孜织的魔丝幻化而成,极为坚韧,一时断不开,鼎的外沿渐渐盖到霍小蛊头顶。
算珠子见她无法出声,但神色有异,不停地眨眼,从幻逍打开的结界缺口中冲进去,扑向她身边,不料在她周遭半尺处是彻彧亲自设下的囚牢法术,它被狠狠弹开。霍小蛊现在万分地想说话,奈何嘴被捂得严严实实,她眼睛像抽筋似的努力向下瞥,白眼珠被瞥出来一大半,算珠子视线一转,透过隐身泡,发现她窝在腰间的一只灵鹤。
从昨晚后,银猪尝到了多吃的好处,它睡醒后,就两脚抱着霍小蛊的腰,啃她身上的灵力,吃饱了就忙着消化,心无旁鹜,以它的心理年龄来算,还没过幼崽期,是父母看护的年纪,结果一直没意识到危险。
算珠子气不打一处来,死到临头,还关心一只秃脖鹤。鼎已经下降到霍小蛊的额头处,这时螳王不负众望,切断了一根铁链,却带来更严重的问题,四方之力缺一后,聚灵鼎猛烈摇晃,成歪斜状地罩在她上方,前沿离她更远,后沿却碰到她背上,若铁链全部切断,无疑会把她盖在里面,而魔神重新发动阵法,只是时间问题。
为今之计,只有先救她出来。无灵子及时收回螳王,与算珠子对了个眼色,他飞到铁链断裂的部位,试图破除囚牢阵法。此时彻彧兄弟被他带来的数千狮兽围困,一时脱不开身,是他们的最好机会。无灵子发现囚牢由实体与灵力相杂,交织紧密,只能一点点解开,他尝试许久,才破开一个小洞,算珠子将蟾丝伸进去,先扯开捂在霍小蛊嘴上的布,它看得出再不揭开它,这丫头不被罩死也会被急死。
“快!给我叫醒它,这家伙又睡过去了。”
算珠子有种发不出火的无力感,蟾丝往她屁股上一抽。霍小蛊疼得震了下,“你打我干嘛?”
“我真后悔来救你。”
燕固群在白泽仙境门口被无理拦下,不是白泽真人的主意,虽然他的确存有大闹婚礼的蛮横目的。白泽真人不知燕固群其人,作为缥缈仙派的继承人,他是有资格进入仙境的,他进不去,门童的解释有理有据,他拿出一道懿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回雁峰第三百零六代传人燕固群,不允入。后面是个鲜明的金光闪闪的仙君御用印章。
那天算珠子正巧要回家取一种名叫萆荔的草药。白泽真人作为辅臣,尽职尽责地照顾天玉子的起居,他所送进的上百种补药,什么补肾的、补脑的、养颜补气的,还有治理阴阳失调的,统统都被他搁置一旁,唯有这种草药颇受垂青,在婚礼之前的几天,比之琼浆馔玉,他不闻不问,只钟爱它。白泽真人觉得奇怪,专门查了下它的功效——食之已心痛。他认真地在日簿上记下,仙君心脏不好。
算珠子对这差事极为不满,这天七仙女麾下的几位美貌仙子都会前来,它从天亮就蹲在殿门的垂花檐上眼巴巴地等着,临了却要把它支走。它磨磨蹭蹭到午时,来到仙宫门口,听到了小白脸的怒吼。
若非他身旁的娇俏仙子,它很可能三拳两脚把他打晕丢出去。
它看着被绑得四仰八叉还一脸无辜的霍小蛊,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怪只怪它当时找那位娇俏的粉衣美人搭讪,结果搭出一身骚,跑到这鬼地方来救人。
无灵子打开一个结,解开的空隙仅够霍小蛊伸出一个手指头,他正要开始下一个,发现之前被斩断的魔链有重连的迹象,孜织双管齐下,十指尖的魔丝不断缠连。
“灵大哥,彻彧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这,我是出不去的,你们快走吧,不要白费心思了。”她看了看银猪,它在长身体的阶段,一时半会叫不醒。
“这话很在理。”算珠子阴阳怪气道,嘴上说着,蟾丝不停在缝隙中试探,寻找突破口。
幻逍从魔徒中突出重围,来到孜织面前,阻止他继续放出魔丝。为了掩护他,算珠子放出数十个分身,帮他抵挡魔徒。
另一边,无灵子的狮兽已损失过半,要想在剩下的时间内救出霍小蛊,希望极其渺茫,这时彻仁退出狮兽群,抱胸冷眼看着他们。
无灵子汗珠从额上滑下,急得想骂娘,他掌管数万种仙兽生灵,却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只能用手笨拙地解结界。
霍小蛊忙着喊醒银猪,看到彻仁过来,不敢再出声。算珠子化出一圈分身,挡在他面前,被他一扫袖,全部消灭,化出的分身越多,力量越弱。
霍小蛊面带微笑,看着他,双方都知道,凭这几个人根本不能救出她,他完全可以先解决了幻逍,狮兽已所剩无己,彻彧随时可以过来攻击他们,到时无灵子想自保都很难,他过来,除了轻视,更是看笑话。
“你最好不要对我那么笑。”对这个女人,他的心时软时硬,看到她硬逞强的笑容,实在可气。
霍小蛊含蓄地收回笑,很多时候,她并非想笑,“我觉得,你最好不要离我这么近。”
彻彧目光不时看向他们,仿佛在担心他可笑的弟弟会做出背叛他的事。殊不知,在他的潜移默化下,彻仁已把毁灭当成本职。
霍小蛊瞳孔放大,彻仁的手透过结界,笔直攻向她,算珠子在最后时刻抵挡不住,幻化无形,冰刃的钝尖伸向她脖颈,他耳环上的金光开始夺取她的意识。就在这时,无灵子终于又解开一个缝隙。银猪感受到霍小蛊意识的振荡,醒了过来。
霍小蛊一咬牙,猛得弹出一道结界,把彻仁挡在三步之外,对银猪喊道:“冲出去!不要回头,跑得越远越好。”
银猪鸣叫一声,冲破隐身泡,一头扎出结界的缝隙,展开半尺长的双翅,头也不回地向远处飞去。
霍小蛊的黑眼珠隐约闪了闪,目送那个刚才还热乎乎贴着它的小东西,“奶奶的,真不回头啊。”
在她一次又一次为了心中不舍,做出错得离谱的决定时,银猪第一次便展现出少有的正确决断,其实,它只是觉得逃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