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二十岁,生日是腊月……初一,初二?”
“按夜空最沉,最暗淡无光来算,还是初一吧。”
“离我的生日还有多久?”接下来是长久而认真的沉思,这问题关乎她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年龄,需要足够的郑重。眼前的小鹤很配合地歪着脑袋,看她数着手指头。
“呐,你孵出来九天了,刚破壳时浑身光溜溜的,现在两只翅膀一只五根毛一只四根毛。”小鹤把脑袋歪向另一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我说,你为什么长这么慢?”霍小蛊拎着它脖子上的皮提起它来,“我还指望你带我飞出去呢。我每天的口粮有一半被你吃掉,而且胃口还越来越大了。”她戳戳它并不怎么鼓的肚皮。
霍小蛊第二次被困,是在她达双十之年的第四个月,她自己虽然记不清日期,但由于有了第一次囚于白泽仙境过半月的经验,除了吃饭睡觉,她心态积极地学会了找乐子,于是在墙壁上鬼画符地作了各种意义的记号。她的这些标记形象、简单、易懂,所以她离开后,前来打扫卫生的魔徒轻易地辨识出她生于哪天、囚于哪天、多高、多重,有何喜好,有何追求。鉴于标识牢固,他们一时半会除不掉,故而遗留在墙壁上,幸运地成为别人了解她的可贵材料。
不久之后,一个茕茕孑立地人来到这面墙前,那人肩上立着一只半大的鹤(那时,它的毛还没长全),把整面墙移走。
按魔历,霍小蛊于暮春三月十八日被囚于东南魔域伏允魔神宫殿西北角一个三十平米大小的仓库,平安度过数日(她每天都会在墙上写下一句骂人的话,从上面出现的混帐、笨蛋、傻瓜、骄傲的老鼠等侮辱性字眼的数目算,在八日到十日之间)。
霍小蛊不得不承认,比起白泽仙境的地下室和彻仁的陋室,伏允魔宫的仓库档次不可同日而语,随处可见赏心悦目的宝贝,也不怕被人顺走,唯一令她糟心的是,三十平米的仓库有二十五平米被堆放的宝物占了,害她翻个身都要小心翼翼。好在她很瘦,而且还变态地享受在里面钻来钻去的乐趣。
魔宫的人自始至终不知道小鹤的存在,否则也不会给她口粮那么少,害她有一半时间都在饿肚子。关于它的来历,是在霍小蛊被转囚彻彧魔宫,于她行刑当场展翅冲出之后,才有人考究的。
燕固群走后,伏允给了近在咫尺的霍小蛊结结实实的一掌,以报之前偷袭之仇,这一掌要了她半条命。她被拍进鹤舍后,脸埋进两只鹤的尸体,它们各自只剩下一只翅膀,却怪异地重叠在一起,她摸进去,拿出一个尚且温热的蛋,因为翅膀的覆盖,它完好无损。她把那只带血的蛋揣在怀里,本想作为最后的晚餐,谁知她怀中太热,回到魔宫的当晚,破壳而出一个光秃秃的丑陋肉团。
霍小蛊给它取名银猪,意指它是只丑陋的白羽鹤。有件事银猪一直很委屈,它的喂养其实和霍小蛊分给它的那半个黑面馒头没什么关系,它是靠吸取她身上的灵力长大的,至于为什么还是会吃,那是秉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准则。不久后,她们被转囚于彻彧的魔潭,彼时银猪头顶已盖满了白而软的绒毛,它没让她失望得长地很丑。
封印鲛灵脐的古玉一旦离开霍小蛊便会失去灵性,彻彧担心强行打开封印会造成不可预见的后果,把玉一直留在她身上。他详细调查了霍小蛊的背景,答案与其他人所知的基本没什么不同,只知她不怕火、不怕水,怕冷,爱吃,喜欢那个不可一世的南荒仙君,最后一条不是调查出来的——就算人人尽知,人人都讳莫如深,只是他在第一次见她时就知道了。但眼下作为被抛弃者,他想不出这一条,不,所有她的特点还有什么意义。当初放她回去,如今又颇费周折地抓回来,他有点怀疑那个想法可笑而不切实际了。
她所剩的唯一价值,是她身上潜藏的红色灵力。
魔潭位于魔宫地下二层,霍小蛊后来回想,那是个极其神秘而广阔的地域,彻彧给了她足够的行动空间,她几度来到一座壮观瑰丽的牌楼前,碧蓝的潭水下,斑驳的白色建筑矗立在渐积深的潭泥中,四周缠满绿色的水藻。她没想到那是彻彧故意的试探,而令彻彧同样惊讶的是,她有一次竟然差一点破门而入。历经数百年,她是头一个能安然无恙接近水下魔城的,连他也不能。
霍小蛊溜达累了,回到潭底正中,彻彧派人在那里筑了座凡人居住的小屋,给她点了一盏灯,桌椅齐全,贝壳向外排水。她坐在水晶凳上,数通向水上的台阶。
送饭的人如时从台阶上出现。
霍小蛊这次没向饭菜直扑过去,她跑向送饭的人。几天来,执行这项任务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她之前在彻彧身边见过,是他的亲信,名唤阿良。
“阿良大人,我可不可以求您一件事?”
“我只管送饭,其它概不负责。”他见霍小蛊面色凄惨,似极度忧虑什么,心软下来,“你有什么事?”
霍小蛊一喜,从贝壳中跑到他面前,跑得太急,差点被水呛到,她捂住胸口,“我想问,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治头晕、食欲不振或是伤寒的药?”自从上次不小心碰了水下的城门后,银猪一直没什么精神,连饭也不吃,身子一会冷一会热。到水下后,最初几天她一直把它藏在隐身泡里,它嚷嚷要出来,结果一放出来就出事了。
阿良略带讥讽地看着她,“你食欲不振?”也不知是谁每次把饭吃得一粒不剩。
霍小蛊眼珠斜向一边,“有时……有点。主要是伤寒。”见他作势要伸手试她,她逃也似的后退好几步。
阿良的耐心被她消耗殆尽,提着食具转身走了,“我没有擅自给你送药的权利,你想要,还是去问魔君大人吧。”走到台阶处,他回头看了看黯然转身的人,她低头看着什么,瘦削的背影万般落寞,他叹息一声,不出他所料,她可能活不过这两天了吧。
霍小蛊把银猪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它有气无力地歪倒在茶杯旁。
“你到底怎么了?”
它扑闪了两下小短翅,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霍小蛊用旧衣服给它做了一个窝,她不太懂鹤的习性,想不通有什么会影响它们,但看得出,它很难受,实在想不出办法,她只好哼起歌,慰藉一下它,结果哼着哼着,自己睡着了。
彻仁来到的时候,贝壳内反射出柔和的光,椅子旁落下个团卧的影子,影子上的手求救般伸长。他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有她想象不出的强大,从她这时候还能睡得香甜到打呼就看得出。他下水前,聚灵鼎中的灵力已全部腾移出,照他哥哥的说法,连这件传说中深不见底的宝器,也未必容纳得下她身上全部灵力。水下魔城周围是他老爹亲自下的结界,至今无人能破,她是例外。
彻仁抱胸,手指在手腕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思忖用哪种方式叫醒她比较合适。从他那个角度看,她还是很美的,睫毛长得很,瘦下巴圆得恰到好处,她清醒的时候,眼睛很有灵气,他一度以为天玉子看她的目光是稍有不同的,从他们遭遇的仅有几次中,他不记得天玉子认真地看过谁,一旦知晓对方的法术路数,他再不会正视对方一眼,这臭毛病与他哥如出一辙,只是他表现地绝对赤裸,而他哥则含蓄而礼貌。在霍小蛊身上,天玉子的视线即便很少正视,但也从未真正离开,他总能在她遇险时援手证实了这一点。
可惜了,真正能夺去男人所有抵抗力的,果然还是华炼仙子那样姿色与仙气天然并存的人。
霍小蛊醒的时候,不经意瞥见身后人的影子,迅速把银猪塞进隐身泡,给自己倒了杯茶,摸了摸已经变冷的饭菜。
彻仁走进贝壳,周围光影晃动了一下,他斜靠在水晶柱上,看她喝一口茶,吃一口饭菜,嗤笑一声,“你倒是自在。”
“如果魔神大人愿意放我出去,我会更自在。”
“你说这话,未免太蠢。”
“啊,等不及要送死了是吗?冒昧问一句,你们给我准备了什么……死法?”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彻仁看到她幽幽一笑。
在魔宫的众人紧锣密鼓地操持八方魔具,支起刑架,摆好阵法,邀请各方魔神,准备炼制汲取霍小蛊体内的灵力时,白泽仙境的众仙则正忙于热火朝天地领受神福祥瑞,装点礼殿,铺设仙景,招待上仙岛主,以举办南荒第十代仙君的娶亲大典。白泽真人忙得连睡觉打哈欠的时间都没有,叫苦不迭,白天弟子们排着队跟他报告,几重天的谁来了,礼金和仙器堆不下了,哪位长老累得病倒闭关了,仙子仙主们意见不和吵架了。吵架的内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他印象较深的是一个说仙君喜欢牡丹花,每有仙主送来有关的仙物他都会立马召见,先后召见了五重天的北斗星君、凌霄洞的百花仙子还有新晋三重天的仙伶海明仙子,但他们都匆匆而入,匆匆而出,最后一位比前几位多呆了几秒,然而她着实没见过世面,与仙君有了一面之缘后,不幸坠入爱河,终日茶饭不思,等在仙殿前,只为能在他深夜散去朝会时见到他乘风离去的背影;一个说仙君厌恶牡丹花,他亲眼看见仙君在夜深人静时在西殿外的牡丹丛里呆了半晌,然后嗖嗖几道风刃把它们全部割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其实两人说的都没错,他们不知道的是,天玉子因为最后那位仙子装容简约,长得像一个人,所以多看了几眼,他放了那把火,手心里却留下一枝,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开。
到了晚上,白泽真人会更郁闷,每次朝会天玉子都会开到很晚,他自己的婚事一字不提就罢了,说的净是关于白泽老祖的解印之期还剩不到一年,归元仙丹才刚开始炼制,仙境屡遭魔界侵犯,有的仙器找回来了,又有的仙器被偷了……简直让他和长老们如泰山压顶,回去想睡都睡不着。
他们含辛茹苦,忙里忙外,焦头烂额,仙君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成亲之前的那段时间,新娘和新郎不能见面,华炼仙子绝想不到,这对天玉子来说是多么大的恩赐。但另一方面,这段看似平静的时光,却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处处是无法填满的空隙。在晚上,无需察看婚薄,他想方设法让时间流走,拖住白泽真人长议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天玉子立在桌前,望着在疾风中濒临熄灭的烛火,前来量试婚服的仙娥刚被他轰走,临走时她们跑得虽快,仍然恭敬得把门关好。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他猛一拂袖,红烛扫到门上,“还有什么事?”
无灵子推门进来,重新点燃蜡烛,映出他笑意盈盈。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新郎官大人心情不佳啊。”
“自己滚出去,还是我让你滚出去。”
无灵子夸张地啧了两声,“好歹收一收你那暴涨的脾气,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吗,外表堪比二郎真君的某某大人实则是个暴君,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好脸色。谁欠你的啊?”
天玉子想发作,看到他一脸无赖模样,觉得只会被他越挑越火大,索性作罢,坐在桌边,“你来做什么?”
无灵子跷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得津津有味,他打量四周,宽敞的东殿此刻装点得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白泽真人不知从哪搞来张千古墨玉床,颜色不好看,却突显高贵,绣着戏水鸳鸯的纱帐工整得垂着,显然一直没动过,他知道天玉子不睡觉,也知道他偶尔会失去行踪,但以他对这个人的了解,只要霍小蛊不出现,他是不会消失的,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他做得太多了。
“我来……跟你说一声,明天我不做伴郎了。”
天玉子挑眉看了他一眼,这种凑热闹看笑话的事,他没有理由放过。不过他没有心思深究,捡起倒在桌上的一只夜光杯,无所谓地喝起酒。
“你以前滴酒不沾。”他灵敏地意识到天玉子神色不快,识趣地改口,“啊以前是以前,人都是会变的。你以前脾气很好。”他快速说完,“至少懒得发火。”
天玉子仰颈一饮而尽,目光滑到窗外,幻遥和幻游正骑在天马上,欢快地飞来飞去,长老们还在布置观礼的神台,锦簇的鲜花在空中绽放,花瓣飘洒、重合,一遍又一遍,一名仙童趁长老不注意,偷走一坛酒,兴高采烈地与伙伴分享。
他放下嘴边早已空了的酒杯,眼神里是无边的寂寞,他终于开口,“她为什么不来?”
无灵子噗嗤笑出来,“你打算一次娶两个?”
“无灵磐语!”
“好好,我不开玩笑。华炼仙子只有嫁给你成为仙后,才能重返三重天,当初西王母订下的婚约里,有这一条吧?”他斟酌了片刻,继续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方式帮她重拾嫡仙的地位,也不一定……”
“我想过挖出仙根还给她,但这需要她本人接受,而且……”
无灵子打断他,“算我没说。你疯了!挖出仙根,以你两千年的修为,自己会死不说,要是让彻彧知道了,南荒非得大乱不可。”以彻彧的实力,忌惮的不是他的仙资和法术,而是他这个人,与那个摸不透的小道一样,他也有让人不可小觑的神通。
天玉子低着头,无灵子说得没错,以他的仙资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可他纵有雄韬伟略,眼下不过是一只囚鸟,与自己作困兽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