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彻仁,魔神一直没有发动攻击,彻彧也并未发出任何指令,他看得出,由于之前的法术,霍小蛊体内的灵力凝滞,重新发动八罡集灵阵前,她的体力需要恢复,抽干血肉之前,养肥了更好。
霍小蛊用符纸召唤出药膏,用纱布包住天玉子的伤口。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头发拢向一侧,神情认真,动作不急不缓,最后的结打得工工整整。对坛刚受过冲击,时不时有法力泄露出,吹起狂风,天玉子静静看着她,几次撩开她凌乱的发丝,露出遮盖的侧颜。
彻仁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离开,眼眸中的阴悒深不见底,他自怨自艾太久,总以为天下之悲之屈,莫过于己,他们的眼神,令他莫名地颤粟和感伤,在濒临绝境的深渊前,两人之泰然安宁,宛如湍流旁静静生长地花蔓草,枝叶相绕相生,风雨中微笑缱绻,搀扶着走向毁灭,在轻声细语中开出无法媲美的壮烈花朵。他忽然觉得,霍小蛊之强大,之美丽,甚至高贵,不逊于生为嫡仙的华炼仙子。
天玉子也许没看出这一点,他依然纠结于她散乱的头发,但他一定感受到了。
彻彧目光一直没离开彻仁,跟随他由远及近,直到来到自己身旁。
“速战速决。”彻仁道。当他帮助天玉子叫醒霍小蛊时,就知道后果只会更糟,此刻他脑中不堪烦乱,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彻彧满意一笑,示意四大魔神重新布好阵法。
天玉子替霍小蛊挽好头发,用红玉簪固定住,手指从她脸庞滑落,挽住她的手,“乖一点,不要离开我身边。”
霍小蛊淡淡一笑,似是答应。她很想扑到他怀里,告诉他自己无时无刻不想他。从这一刻起,她认为两人的角色反转,亏欠对方更多的那个人是她,她自私地纵容他留下,陪自己面对绝望的境地,她自负凭手段和计谋,一定可以赶他离开。殊不知,天玉子即便天诛地灭,也绝不会再放手。
魔链越来越近,霍小蛊擦去他嘴角的血迹,俊秀、棱角分明的嘴唇动了动,她制止要抱她离开的手臂,在魔链到达之前,大片符纸散向空中,她一次性用掉一半符纸,四周霍然竖起重重土障。天玉子需要恢复仙力的时间,玉枭也多处受创,在这段时间,她必须想出阻止灵力被吸食的方法。
“我帮你护法,你重涅仙根,淬取仙力。”
天玉子看着她,满脸不信任,仿佛他一闭眼,她就会消失。
霍小蛊像赴刑的犯人一样伸出双手,他不客气地用风绳缠住,另一头绑在自己手腕上,相距不过两尺。随后盘膝,开始入定。
霍小蛊老老实实地待着,时不时轻扯一下风绳,告诉他自己还在。她回想八罡集灵阵的布局,魔链贯穿时,遍集身体二十一个大穴,她是凡人,封了这些穴位,自己会死,若不封,灵力一定会流失。她苦思冥想,忽然记起身上的落伽印,契印遍通七经八脉,掌控每一个穴位,发作时穴位是不流通的。她皱眉,这虽然是个办法,但上次已经是噩梦,白泽真人那老头恨不能折腾死她,眼下穷途末路,没办法,只能咬牙忍一忍了。
天玉子的仙火不断向额印汇集,灵力恢复了五成。最外层的土障已经崩塌,魔力持续入侵,霍小蛊不停念咒语,向外抛符纸,阻挡魔力,却收效甚微,她只要使用灵力,魔链立刻跟踪过来,眼看土障如雪崩般迅速坍塌,重其的破灵斧突破屏障,直冲天玉子。霍小蛊正忙着修土障,发现时已来不及,情急之下,她在额头贴上一张封印符纸,张开两臂挡在天玉子身前,她死后破灵斧即被封印。
她闭上眼,耳边传来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忽然,身体被携住,向上飞起。天玉子一把撕掉她额头的符纸,“不要逼我对你发火。”他搂住她的手还在颤抖。
霍小蛊不理会他的怒发冲冠,快速道:“我知道怎么不让灵力被吸了,你念落伽印的咒语,只要我一发作……”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天玉子不再理她,专心躲闪魔链,彻彧在阵法对面,注视他们的逃向,迎头堵截。
“你听我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发作落伽印时,穴道扭曲,灵力就不会被吸走,你封住我的痛觉不就好了。”
“就算不会痛,落伽印伤身伤魂,时间一长,你身体也会承受不住。”
“我被他们吸,一样会死啊。”
“我不会让你死!”天玉子两寸处注视她,气息不稳,“在你眼里,我是摆设吗?”
霍小蛊噤声。她很少思考,他在她眼里心里是怎样,因每思及此,心里的难过排山倒海,直到这一刻,她依然有种抱着别家宝贝的不真实感,委实不敢据为己有,当有一天,别人问她要的时候,她再不舍得,还是要还的。他不仅是摆设,还是别人家的摆设。
“你在想什么?”天玉子扭过她下巴。
“想把你还回去。”回过神来,话已出口。
“你!”天玉子差点被她气晕,他自认一生坦荡,问心无愧,到底造了什么孽,给他结这么一段因缘,别人家的女子对情郎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再不济也是推心置腹,倾心尽意,为何她躲他逃他,死到临头,还不忘刺伤他。
他咬牙,“好,念咒是吧?”他也不封她的痛觉,快速念咒,既然痛苦,怎能没她一份。另一方面,他们被彻彧堵在八罡集灵阵中,魔链增加到六条,这么躲不是办法,被追上是分分钟的事,眼下也只能按她说的做。
霍小蛊很快疼得在他怀里打滚,嘴唇几乎咬破,“大仙……你忘了封……痛觉了。”
“可以。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天玉子冷眼看着她,“先亲我一下。”
“啊?”他知道自己说这话的表情吗?
“不愿意算了。”
霍小蛊急忙抓住他,心腹疼得像被石辘来回辗压,又被摆了一道,她算是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男人的气量也就这样,她艰难地直起上身,在他下巴上飞快亲了一下,“行、行了吧?”
天玉子看着她,不领情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孜织见魔链几次经过霍小蛊,却没有侵入她体内,索性继续补入魔丝,将它加粗,并用作武器。
霍小蛊从里到外很不舒服,手开始颤抖,她揪着天玉子的衣服。婚礼之前,他不顾仙娥的反对,穿的是平常的白色中衣,此时脱了外袍,纤薄的中衣下,只有一件白绸内衣,霍小蛊不经意看到他的肌肤。
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上来,她像发现一块新大陆盯着那片平坦白皙的肌肤,随着天玉子的动作,它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她第一次具体而真切地想,他如果是她的多好。她不禁额手称庆,华炼仙子差一点就得到他,她猛然惊觉这一损失巨大的程度。
天玉子多了负担,彻彧的速度远胜于他,每当他想从阵法里冲出,都被魔龙拦住,他全神贯注于应对眼前困境,不会想到霍小蛊正盯着他锁骨下方一块裸露的肌肤,恍然大悟人生欲求的哲理。他想折磨得她差不多了,挑起她下巴,在嘴角旁亲了一口,右手在凤池穴下三寸处拍了一下,“别再乱动了。”
霍小蛊仿佛陷入定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看暴风雨后一弯绚烂的彩虹,天地间再美的风景,不过如此。
他们可以为对方受伤、为对方痛,甚至为对方死,心意却迟迟说不出口,正因情深难抑,痛到深处,反不敢轻易触碰,那层窗户纸经过层层遮掩,转化成伤疤,谁也不愿揭开。
白泽仙境制高点是闻名南荒的古迹千棱柱,八百年前,在劫战中遭毁,留下一段折痕,第九代仙君殒命前用最后力气,将灵力注入其中,以他独特的睛光之术,石化前代魔君,成为上次仙魔大战的转折点。
华炼仙子立在千棱柱下,当年天玉朗星在此处崭露头角,他注定翔于九天,纵横天下。于她,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碧萝在她身后,不敢说话,也许是时候让她想清楚前因后果。
“碧萝,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
“小姐在奴婢心里是很好的人。”
“有多好?”
“奴婢嘴拙,只知道小姐是再好不过的好人。”
华炼仙子低下头,华美的绣服在夕阳下美艳却刺眼,高贵端雅的发饰映下轮廓繁复的影子,侧面或正面,无论哪个角度,她美丽、优雅、贞淑,好似画中人。她看着千棱柱上的断痕,“好人为何落得如此凄然下场,一个卑鄙龌龊的人却坐享其成,顺风顺水。”
许久后,她将红色外袍脱下,认真地折好,食指按在唇上,一点点除去上面的胭脂,随后将玉簪、红莲步摇、贴翠华饰、耳玦、金栉一件件摘下,放在衣服上。
碧萝上前,她道:“不用。”她亲自抱起衣服和所有物品,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她背后的碧萝没有看到,此时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鬼魅般的笑容。
光线渐渐变暗,八罡集灵阵启动后迟迟得不到灵力,阵法濒临崩溃,魔链饥渴地四处乱窜,孜织索性将它改为攻击的武器。彻彧准备集灵阵用了半月有余,东、西、北面是魔宫最高的三大法柱,南面则正对魔潭,方圆五里的守灵结界内,他注入了大量阴冷的魔力,用以快速吸引出霍小蛊的炽热灵力,阵法一旦崩溃,魔力喷射而出,天玉子将面临更大的威胁。
“大仙,去聚灵鼎那里,它下方是阵眼,魔力最弱,我用遁地术,可以试着逃出去。”
天玉子破风吹开眼前迷雾,风刃挡开魔链,由于弹跳飞离的速度太快,耳边响起呼呼声,霍小蛊的话嗡嗡地传过来,“遁地术?”
“就是从地底挖洞爬出去。我会的。”
他当然知道什么是遁地术,先不说他绝不会在地洞里爬,凭彻彧的法力,掘地三尺轻而易举,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不用担心,我可以挖十丈,他们发现不了的。之前在魔潭无聊时试过,我为了抓鱼,一下子遁了两里地,不过最后什么也没抓到。”
“抓鱼,他们不给你饭吃?”
“有时我一觉睡醒,银毛会把我的饭偷吃光,你去哪?方向反了。”
“那里有人把守。”天玉子扯谎。
霍小蛊撑着他肩膀,逼视他躲闪的眼神,“你不会是嫌它不体面吧?”
“不是。”天玉子心虚地避开她。
“我忘了,仙君大人身份高贵,在下从小在泥窝里滚惯了,没有为您设身处地着想,实在该死。”她说着从他两臂间跳下来。
天玉子急忙拉住她,“你去哪?”
“我去挖地洞啊,仙君大人尽可在天上一展英姿,等八罡集灵阵溃散后,您好自为之。”她看向被他握紧的手,意思是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天玉子神色复杂,彻彧日夜修炼法术,从魔晕中溢出的法力都被集中在阵法里,力量之大深不可测,他就算勉强从中逃出,之后又将面临彻彧和魔神的围堵,胜算不过一成。霍小蛊的方法虽然粗陋,却不失为良计。他脑中浮现出一道阴窄的地道,自己像只地鼠在里面钻来钻去,不忍再想下去,霍小蛊的手连抽两次,他又及时抓住。
“好……我跟你去。”
霍小蛊见他神情委屈,像个被抢走玩具的小孩,忍不住转身偷笑。
“你挖得宽一些,高一些……”
“你怕彻彧找不到我们?”
彻彧发现他们向阵眼移动,立刻派人阻止。伏允和丛力一前一后追了过去。天玉子召唤出双重风轮。风涡扩大,目标会更大,但在彻彧已经注意到他们意图的前提下,只要能将伏允甩开就好。
阵法的震荡越来越强烈,不断有魔力溢出,魔神的法术威力大增,空中忽然射出一道魔光,将两人笼罩其中。天玉子的守护结界只能挡住六成魔光,光线炽烈,能令凡人衰老萎缩,他把霍小蛊藏在玉扇中。里面飞出一张符纸,“放出半个结界。”
“半个结界?”
“一个半圆,把我们盖住。”
天玉子顺从地支起一个伞状的遮蔽界,符纸化为灰烬,结界内壁顿时成为黑色,魔光被全部吸收。
“怎么这么腥?”
“我涂了八爪鱼的墨汁。”
“你……”天玉子这时发现,两人在对待生活质量上的差别不只一丁半点。这时他们离聚灵鼎仅一丈之遥,他驱动风轮,飞进阵眼。
他们逃离阵眼时,地面已晃动得地动山摇,偌大的地缝随魔力的喷涌延伸拓宽,他们必须躲开蕴藏魔力的区域,偏偏这时丛力的魔光借助通灵镜向各处分散,随时追踪他们的身影,霍小蛊接连放出几道土障,被伏允的百步掌拍碎,天玉子借助狂风吹散粉碎沙尘,用飞沙走石遮蔽他们的视线。
霍小蛊趁机施了遁地术。
周遭一片寂静,玉枭伏在一旁,亮起珠光。霍小蛊蹲伏在遁道里,背对天玉子,努力辨认方向,头脑里一滩浆糊,许久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在她身后,天玉子背靠洞壁,胸前敞开一片,脸上的红潮尚未散去,他舌尖舔了舔唇角,回想刚才那一幕。
最初进入地下时,他们不小心陷入彻彧设好的地脉,潜流的魔力差点将两人冲散,情急之下,霍小蛊一咬牙连遁了三次,终于穿过魔流。问题在于,随深度加大,遁出的洞越来越小,最终停下后,两人看了看彼此。
他们不是第一次被困,何况此刻亡命天涯,然而眼前情形之尴尬,之微妙,前所未有。由于洞太窄,霍小蛊被挤到天玉子的腿上,头顶在洞壁上,肩膀被迫前倾,天玉子的手停留在她背上,向上抬眸,仰视她。两人相距不过一寸,气息吹拂到彼此的脸上。
霍小蛊心跳如擂鼓,屁股下隐隐感觉到天玉子的双腿。彼此的目光愈发黏着,她看着他半开的双唇,意图一览无遗,呼吸越来越热,她合上眼。
天玉子得到期待许久的鼓励,欺身吻上去。
这么多波折过去后,难得宁静的一刻里,天地之间其余都不存在,只有彼此真切的触摸。对此类事,两人都不很熟悉,更增添了兴奋和情悸,吻渐深渐浓,霍小蛊越来越被动。
天玉子情不自禁,忘了身处何处,手不知何时伸进她腰间,吻落在她脖子上,直到几乎把她的外袍解开,想把她翻在身下,头顶咚得撞在洞壁上,两人顿时清醒。
霍小蛊放出一根灵线,探寻所处的方位,灵线向右后方穿去,她念动咒语,一条隧道向左前方延伸开,她现在只想远离天玉子,虽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她忘情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他,但这也太不可理喻了,她摇摇头,不可理喻。
她爬开一段距离,天玉子没跟上来,她转过头,“穿、穿好衣服,走啦。”
天玉子不急不缓地跟上她,背着光线,霍小蛊看不清他面容,只觉得懒散诱惑,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忍不住红了脸。
她若知此去不复返,就此失去这一切,让她重新选择一次,说不定她真的会把遁道扩大,扑到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