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玉子理着思绪,很难说清,他怎么会对那个骨瘦如柴的身体感兴趣,不,他触摸她时,想的不全是那些,直觉时刻提醒他,眼前的人像个泡影,随时幻灭,和许多次一样,脱离他的掌控,留下一片空想,所以他才会如此渴求她。
十里之上,数百魔徒在一片狼藉中仔细搜索,不放过一分一寸,魔神们不敢面对彻彧愈加暗沉的脸色,往来奔走,寻找蛛丝马迹,奇怪的是,无论怎么找,两人就像人间蒸发般,彻底销声匿迹。
他们想不到的是,天玉子两人的位置正处魔流地脉的下方,加上隧道隐蔽,很难发现。彻彧隐约感到和地脉有关,但魔力全部收回需要时间,释放则会引起天庭察觉。他命令魔神参月带领手下封锁魔宫地下的每个出口,至少先保证将他们困在魔宫内。
“你确定走得对吗?”天玉子等霍小蛊前行一段距离,幻化出风席,侧躺在上面,悠然追上去。
“决定方向这种生死存亡的大事,本该由本领高强,鞠躬尽瘁的仙君大人来做,可惜某人到现在还一脸春相,衣衫不整,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
“衣服不是我自己解开的。”
霍小蛊被他噎住,手抓进土里。
“还有,是你先勾引我。”
霍小蛊表情凝滞,什么跟什么。
天玉子得意地看她怒不可遏,吃一肚子哑巴亏,他似乎找到了克制她的方法。无赖,有些也不是天生的。
霍小蛊不理他,噌噌地往前爬,天玉子一直保持他斜躺的帅姿,靠风力前行。为尽可能不被发现,他们没设结界,也没用灵力。天玉子乐得如此,至少暂时不会被打扰,他不禁疑惑,这里是彻彧极为熟悉的掌辖之地,即使地下,每一寸他都了如指掌,没道理这么长时间没发现他们。他想到一种可能,此刻占据彻彧注意力的是八罡集灵阵溃散后释放的魔力,他会专心于此,足可见魔力的量之多,力之强,也意味着,吸收这些法力后彻彧将更为可怕。
他看了看霍小蛊,她皱着眉,一次次地试探方向,看来她并没有把握。在地面上时,他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她身上,错失观察地形和布局的机会,而以她敏锐的观察力,却依然找不到出路,看来他们逃脱的希望极为渺茫。
他忽然扑到霍小蛊背上,由于遁道狭窄,两人紧贴着,霍小蛊没好气道:“你又发什么疯?”
天玉子捂住她,“别说话,往下遁。”
氤氲在阵法中的魔气渐渐变淡,彻彧的魔晕增大了整整一圈,颜色更深更浓,他嘴角露出冷笑,指向场中一个位置,一只钢筋般的魔爪扎入地下,如游蛇般快速向下钻,很快来到霍小蛊之前停留的位置,又向下探了探,犹疑片刻,终于缩了回去。
霍小蛊屏住呼吸,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渐渐远去,她松了口气,才发觉一直承负的重量,一把打开天玉子的手,把他从肩上甩下。玉枭装作没看见,任由他摔在地上,沾了一身泥。
霍小蛊转身去打通遁道,良久,天玉子没说一句话,也没跟上来。她禁不住胡思乱想,刚才力道虽然不大,但空间狭窄,是不是磕到他哪里了,他手上的伤是不是还没全好,她态度不好,是不是伤他的心了,最后实在耐不住,回过头去。
天玉子正一丝不苟地擦着身上的泥点,袖子束起,避免扫到一点脏物,见她看过来,“干什么?”
霍小蛊大声道:“不干什么。”她转过身,故意把土刨到他的方向,天玉子没有躲,拉住她手臂,迟疑一下,又迅速握紧,“小蛊。”
霍小蛊正在气头上,粗鲁地挣开他,“又怎么了?”
天玉子手停在半空,半晌,“你……很讨厌我碰你吗?”
霍小蛊顿了顿。
他神色黯淡下去,挪了挪身子,与她保持距离,低声道:“彻彧很快会发现这里,若找不到出口,在地下……”他看着胸前那只脏兮兮的手。
霍小蛊的手又移到他脸上,恶作剧地印下五个黑指印,“我可以随便碰你,你,要经过我允许。”
天玉子刚想开口。她指尖点着他额头,“没有不公平,我说了算。”
“我想说,好。”
霍小蛊看到他染脏后依旧俊朗的笑颜,心别地一跳,不自在地躲开。
天玉子凑上来,“那现在可以吗?”霍小蛊不说话。
“那就是默许了。”
“天玉朗星,你脸皮越来越厚……唔。”
天玉子搂住她的腰,贴到她唇上,给他一百年,他愿意一直这么过下去。
狂风终于平息,迷雾散去,周围死一般寂静。彻仁撑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握紧,强大的压迫感从彻彧的方向传来,法力增强后的他更为神秘。他似乎已看到天玉子两人的结局,从心底的某个角落,他希望天玉子和霍小蛊在一起,同生也好,共死也罢,即便他感到嫉恨,也曾被打动。他看着不远处立在半空中的人,法力之强足以将二人置于死地,他多希望事情不会如此顺理成章,霍小蛊能活到现在就是奇迹,他忽而露出意味深长的冷笑,心中叹息,但愿她能继续创造奇迹。
天玉子突然睁开眼,横穿劈出一掌,带着霍小蛊向旁侧滚去,在他们身后,一截锋利的龙角扎进地下,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拱至他们身旁,猛刺过来。天玉子搂紧霍小蛊迅速闪躲,见她要念咒,提醒道:“往上去。彻彧能清楚地找对我们的位置,地下对我不利。”
他专心于角龙的动向,脑门忽然被贴了张符纸,霍小蛊在自己头上也贴了张,“用风刃结界劈土,我们穿出去。”
他们向上穿行的途中,几次被角龙的身躯挡住,风刃虽然锋利,却刺不透角龙的鳞片,霍小蛊几次绕路,越往上,她不祥的预感越强烈,但整个地下几乎都被形态邪恶的魔龙盘踞,攻势狠毒凶猛,不是久留之地。在接近地面时,突然出现一条九头魔龙,猛烈撞击他们的结界。
天玉子捂住霍小蛊的眼睛,身后幻化出十条臂膀,挥舞成影,“十灵退魔掌。”伴随剧烈的轰响,魔龙怒吼一声,被劈出地面,两人随后飞至半空。
天玉子用的法术亦正亦邪,当年第六代仙君传给他时,告诫他不要让女人看到,因为发功之后,头发如狂魔乍散,有损形象。他等功力收回后,放开捂住霍小蛊的手。
彻彧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们,魔晕化作实体,成为法壁,其上有阵眼变换穿梭。
霍小蛊猛然发觉,他们的位置,正处一个威力深不可测的阵法中。即便是神经大条的她,也不禁手心冒汗,一股寒颤从脚心传至头顶。
“小蛊。”“大仙。”
“嗯,你先说。”
霍小蛊顿了半晌,活动活动手脚,吐了口气。天玉子静静看着她动来动去,耐心等待。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
“嗯……”天玉子看着她的侧颜。
霍小蛊正视他,表情夸张道:“你真是弱爆了,看看人家。”她拍拍由满怀期待重重跌入谷底的人,“所以回去之后,好好修炼。”
半晌,天玉子微微一笑,阴险地,咬牙切齿地,“霍小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说这句话。”
霍小蛊十分轻松,她有预感,这一天恐怕不会到来了。
彻彧放弃使用聚灵鼎,因为所汲取的量,加上之前鲛灵脐所得到的灵力,已不可小觑,虽然用于他的计划还勉强。他的渭阖燧魔阵足够将两人挫骨扬灰,但在那之前,他要做一件事。
霍小蛊对魔阵毫无反抗能力,她现在后悔自己的蠢主意,落伽印对她身体伤害太大,她敢肯定,至少有一半的穴道过分扭曲,即使有心,也放不出太多灵力。
“仙君大人。”霍小蛊感觉到他还在生气。
天玉子眼中的阴悒浓到可喷出火焰,但他现在分不出多余的心思,魔阵在下陷、扭曲,桎梏的力量越缠越紧,与霍小蛊一样,他强忍随之而来的压迫和窒息。就在他怒不可遏时,转念一想,他刚从一个错误的轨道上转身,如愿以偿找到她,他要珍惜每一个能握住她手的机会。
“你……好好说话。”他说道。
霍小蛊惊讶他的温柔,这一来,她很可以叫他大仙,或亲切地唤他名字,他分得清其中的区别,他这么温柔,忍着她的讽刺和疏离,让她有一瞬的哽咽。天玉子握紧她的手,道:“第一次看到你哭是在风灵山,像个刚断奶的小猫,很幼稚。不要哭,我会送你出去。”
霍小蛊看着他。他七成的力量用于在魔阵中保护她,玉枭在她上方,扇动的翅膀下,秀洁明亮的光芒化出美丽的屏障,如雨水般闪动。远处,彻彧拿出最后一片鲛灵脐,忽然红光一闪,鲛灵脐独特的长吻刺进天玉子体内,灵力如洪泄般流失,他本来剩余三成功力抵御渭阖燧魔阵,此刻渐渐支撑不住,脸上浮现痛苦引起的涨红。彻彧确信无需高明的计策,眼下仅凭泰山压顶般的魔力,足以压制他,这时,大可放心用鲛灵脐夺取他仅剩的灵力。
“大仙!”霍小蛊隔着屏障,无法触摸到他,她跑到另一边,对彻彧喊道:“你冲我来,你不是要红色灵力吗?我还有!”
彻彧微笑着回应她,“你过早着急了,我若是你,会先想想遗言,你瞧,你的仙君大人正在准备说什么。”
天玉子体内渐渐被抽空,他抓住鲛灵脐的长吻,试图把它拔出来,霍小蛊竭力把手伸向他,恳求道:“大仙,把仙力收回去,我不要你保护。”天玉子虚弱得笑了笑,透过屏障,握住她被隔挡的手,十指交缠。
霍小蛊拉紧他,不让他倒下去,快速说道:“大仙,大仙,你听我说,我们两人只能逃出去一个,把仙力收回去,用尽全力逃走,不要管我,我错了,我不该留下你,你听我的。”
天玉子看着她,笑意不变,他艰难地动了动嘴,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此时魔阵扭曲的力度加大,流转的法力如狂风暴雨般移动,一旦离开玉枭的保护,霍小蛊很可能立刻被魔阵湮没,魂飞魄散,她见天玉子呼吸愈发困难,胸口被法器刺穿,暴跳起来,疯狂挥打头顶的玉枭,“走开!回你主人那里,快走开啊!”玉枭呼号一声,又飞回原地,霍小蛊捂住嘴,又立刻放开,她来回踱了两步,然后趴在屏障上,像个竭尽全力却逃不出囚笼的犯人,眼睛血红,“大仙,大仙,我求你,你会死的!你听我说,彻彧的目标是我,你走吧,你听我的,我求你!”
天玉子的身体缓慢地浮起,在即将被抽干灵力时,鲛灵脐不断将他向外拉扯,以求离得更近,直至拔除他的仙根,霍小蛊双手拉住他,不让他离开,看得出,他很痛苦。
天玉子很早以前听白泽真人讲过渭阖燧魔阵,彻彧的魔晕一小部分是天生,更多的是来自前代魔君的继承,由魔晕控制的阵法,阵眼在彻彧体内,一旦陷入,除了彻彧自己释放或魔力耗尽,此外无法可解,只能任凭他摆布,最好的情况,是在仙力足够时,发动八门玄襄阵,克制魔力的侵蚀,此刻玉枭守护霍小蛊,所用的正是这种阵法,但他灵力不足,仅够庇护一个人。此刻他受鲛灵脐和魔阵双重攻击,身心俱损,一时想不出应对的办法,若不是霍小蛊拉着他,不让他离开,说不定仙根早已经被鲛灵脐吸食尽。但是,他力量越来越弱,渐渐抓不住她了。
霍小蛊像在进行一场与命运决斗的拔河,细长的手指交缠在天玉子掌心,见他指间愈演愈松,惶急地抓扯他的衣服,衣衫被拉扯开,她又看到他胸前那片皮肤,他细长、倔强的脖颈,他手臂的伤口,衣服上未擦尽的泥污,意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她绝不让他就这么离开,她绝不放手,她这时无比清楚自己爱他,她决定再不放开他。
天玉子像根软绵的线,被两方拉扯,他完全松了手,他觉得随时会飘走,那后果是严重和不可想象的,但所幸一直没有。彻彧精明地看出他会怎么做,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他而不是霍小蛊,失去他的霍小蛊又能怎么样。他能成功地将两人玩弄与股掌之间,秘诀很简单,他看穿了两人穿透重重迷雾,至今才看清的事实,他们为彼此陷得那么深,以至于愚蠢。
在暗处,有双眼睛好奇而清楚地看着这一切,它对彻彧的观点赞同得不能再赞同,飞蛾扑火这种可笑的事,它的祖先早就不做了。所以在银猪看来,在绝境中拼死挣扎的两人,像两头盲目的猪,不假思索地撞向南墙,携手赴死,蠢得不可思议,它同时也奇怪,那两人还笑得那么开心,一脸幸福,到底是在想什么鬼。
“小蛊,你又解我衣服。”
“你再不抓住我,我要把你剥光了。”
“你要是能等,改天我主动脱给你看。”
“别说傻话,你先抓住我……”
天玉子嘴角噙着苦笑,还要他说得多明白,把心掏出来,指天指地发誓吗?他终于鼓起勇气,想问出那句话,却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了。头放弃得后仰,失去仙力的庇护,胸口传来锥心的疼痛。他意识飘远,不知道无灵子怎么样了,彻彧此番得手,南荒必有大劫,他本想借婚庆之机,招揽九天众仙,为守护南荒出谋划策,未曾想被自己搞得一团糟,他忽然想起忘了告诉无灵子,他心心念念的那坛古陵佳酿前些日子被他从酒窖翻出来,喝得一干二净,都道酒能解愁,实属妄言,他侧了侧视线,霍小蛊模糊的影子似在身前,又似离得很远,他曾不可一世,以为女子至多是装点的罕物,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像很多深陷情渊的人,他不胜迷惘,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为什么又会陷得这么深?不知不觉间,那根红绳已嵌入肉体里,拔出会连血带肉,陷在其中,更是欲罢不能,心魂都被牵着,他不光是来救她,更是来救自己,可是现在,他觉得霍小蛊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弱到谁都拯救不了,倒不如放手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