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猪在它一百零二岁,荣升新晋王母蟠桃会吉祥物那年,独脚立在瑶池河畔,欣赏融融瀑布落下的风景,迎着光线的它,火焰般通红的背羽反射出独一无二的美丽色彩,七重天神笔马良特意将它画入后来的九曲瑶池图中,众仙赞不绝口,文曲星官点评,画面之美,超凡脱俗,于灵动中见宁静,于喧闹中显凝思。
它那个略显孤独忧郁的侧面,是苦于当时正目光贪馋地看着王母手中那个硕大的仙桃,但若说它在想什么,其实是有的。
霍小蛊被囚在魔境时,养成自言自语地习惯,这不能怪她,一天到晚见不到个人影,闷也闷死了,它这个唯一的解闷工具,一点也不称职,比她还能睡,醒过来就一脸饿相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她撕吧撕吧吃了。所以她时常说点什么,配套表情,她说伤心的事总要笑,她说开心的事总要一本正经的哭,有时哭得梨花带雨,连她自己都感动了,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银猪受她熏陶,很长时间神经错乱,天玉子根本搞不懂它到底想干什么,它有时会一脸哭相的说,这东西实在太好吃了,我能不能再吃一块,你给它,它哭得更凶,你不给它,它一脸哀求地跟你要。
霍小蛊丰富多彩的表情,银猪基本上都见识过,甚至有的能如出一辙的演出来,长相虽然差得十万八千里,神态却相近,以至于后来天玉子会盯着它看,含情脉脉,害它掉一地的鸡皮疙瘩。它有时甚至不敢说话,因为腔调和霍小蛊很像,它一开口,天玉子会像惊醒或被电击般看向它,眸中的失落和悲伤让它很难受。
让它决定冒着失去小命的危险去救天玉子的,是霍小蛊那个它至今记忆犹新的表情。
那之前或之后,它从未见过坚定及之十分之一,忧急及之百分之一,悲痛及之千分之一,撕心裂肺及之万分之一的表情,她抓着天玉子最后的衣角,预感它将脱手而出,再收不回,像她的人被掏空,她的脸苍白如一张燃尽为灰的纸,瞳孔张大而迷失,仿佛天玉子成了空白,又成了一切。
它飞到鲛灵脐旁纯属阴差阳错,它那时还没想过自己吞了霍小蛊那么多灵力,喷火戏珠之类的把戏已不在话下,它衔了颗小石头,准备去砸死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结果被彻彧当作不知从哪来的苍蝇,一掌拍到悬在半空的鲛灵脐旁。
宝器与它脖子上的古玉封印融合,顿时失去效力。
霍小蛊在天玉子突然卸了力,扑到玉枭下的八方玄襄阵中后,用尽剩余的符纸送出一道追风术,借力把银猪送到天边,这一送,它飞了足足七天七夜才回来。
到那时,一切景象变得截然不同,物是人非,包括它自己。
暗黑的土地上,浅灰的沙雾飘荡朦胧,在仅剩的宁静空间里,霍小蛊支撑濒临崩溃的阵法,天玉子还没有醒,他睡得安稳,嘴唇紧闭,像含着什么,若不是她拼命为结界补充灵力,腾不出手来,实在很想去试试他的呼吸,彻彧抽干了他仅剩的仙力,不及时叫醒,他很可能陷入沉睡,若无人守护,与濒死无异。在任何时候,她总相信还有一线生机,唯今之计,最好能把他像银猪一样送出去。她看了看头顶同样苦撑的仙物,玉枭是玉石所化的精灵,受过天帝加印,可直通天地,这意味着,阵法是困不住它的。
“玉枭,你速度最快的体形是什么?”
“我不跟你说话。”语气很愤懑。
霍小蛊苦笑,它无非是怪自己把它主人拉下水,她的银猪要能这么懂事就好了,她讨好地看它,“你不想救你的主人了?”
“你又要怎样?主人到最后,还叮嘱我救你呢。”
“你主人是位心怀悲悯的大仙,我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你觉得该救谁?”见它神情动摇,她继续道:“他可怜我,我很感激他,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带着他最快飞出去,此事非同小可。”
“我可以化成梭形,速度堪比筋斗云,但会失去一切攻击力,而且,主人太大,我背不了他。”
她看向天玉子,他侧躺着,手臂枕在脑下,双腿自然弯曲,想象他平日睡觉时,是否也是这样安稳,她不知道,天玉子已经许久没睡过觉,他整夜整夜地忙碌,不能合眼,初次动情的人,伤害是巨大、令人无措的,除了无奈承受,毫无办法。
“他是仙身,我可以把他缩小。”她看向玉枭,“辛苦你片刻。”说罢用力划出一道结界,围在八方玄襄阵外,并故意让结界燃起火焰,以遮蔽视线。
她扶起天玉子,让他枕在自己半跪的腿上,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触摸他,目光落到他的锁骨上,是不是可以大胆一点,能占一介仙君的便宜,死而无憾了,她苦笑着摇摇头,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长久以来,她尽量不让自己见到他,心里面,对命运的不公和崎岖,从未放下过,也想过争取,恍惚间也会觉得,他可能是爱她的,但又会觉得太过滑稽可笑,这样的两个世界的人,让她怎么好意思想那么美好的事。
她抚摸着他的脸庞,目光柔和得像看一个孩子,好好活着。
结界的火焰熄灭,玉枭累得浑身颤抖,在容纳两个人的阵法中,承受的压力是加倍的。霍小蛊将天玉子放进隐身泡,隔着泡沫看了他一眼,在壁上对着他嘴唇的位置吻了一下,她觉得好笑,这行为实在猥琐,随后深吸一口气,迅速念动咒语,用缩骨术把隐身泡缩小,交给玉枭,“答应我,你会保护好他。”
玉枭也不说话,直接把隐身泡吞了下去,“我在,主人便在。”
她看向彻彧的位置,拼法术,她必败无疑,以智取胜,她把握至多一成,但就算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会放过。她对玉枭快速说了三句话,每句不超过三个字,即便彻彧在她对面,清晰地看到她嘴唇的动作,仍然不能明白她的真正意图。
阵法一步步消散,玉枭停在霍小蛊肩上。她忽然一笑,类似彻彧的狡黠和阴险的微笑,魔力如洪流铺天盖地而来,她像只未学会起飞的雏鸟,在震动的地面上奋力奔跑,一次次躲过摧枯拉朽的巨浪,即便知道这不过是场他人主导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也玩得认真和全力以赴。
她突然不明原因地停下,呼啸而来的魔力顿时将她掩埋,踪影全无。魔阵中的力量巨大无比,吞噬一个弱小的人如鲸鱼吞食一只虾米,会在肚子里的什么地方,一时难以勘察。令彻彧感到焦虑的,是他直觉霍小蛊并未就此死去,阵法没有平息,反而愈加搅动就是证明。
霍小蛊没有死,也差不多了,她像被一个巨人捏在手心,用力碾压,四周是重重拥挤的法力,它们柔中带刚,试图侵蚀、吸收、压碎她的每一寸,玉枭还没有动静,它不但要逃出阵法,外层还有魔徒控制的结界,比人更强烈的危机感让它为确保万无一失,必须等下去。
她用尽全部意识,阻止自己惨叫出声,只要没有彻底摧毁她,侵蚀和挤压的力度会愈演愈烈,灵力开始不受控制的散发出来,一旦浮现到表面,踪迹被察觉,一切前功尽弃。她两手捂住脑袋,努力保持清醒,天玉子虚弱的面容挤进脑海,她曾决定过要保护他,在最后关头,这让她感到骄傲和自豪,这将是一个凡人的壮举。
彻彧眉间的疑虑越来越深,平静来得蹊跷、不可置信,他只能感受到阵眼周围的区域,既没有波动,也没有挣扎,疑惑过后,就在他离开结界,飞进阵法内时,一道红影飞窜而出,直奔天际,他立刻命令魔神守住结界外围,魔神们蜂拥而上,彻彧追上红影,也就在这时,一个浅绿色的梭形影子悄无声息的从反方向冲出阵法,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白影,彻彧冷笑一声,迅速加固魔徒结界,忽然结界上燃起熊熊大火,硬生生打开一个缺口,梭影从中穿出,消失在视线中。
彻彧没有放弃追逐,放出一条魔龙,跟了上去。然后转过身,目中的杀意和毁灭显而易见。
白泽仙境内,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一夜。新郎新娘在婚礼当场先后失踪,前来参加盛事的众仙一时不知所已然,况且流言蜚语渐渐传开,说什么仙君有位相好的寻死觅活,用尽一切手段威胁他(艳照什么的,绘声绘色),传说两人还被华炼仙子发现在风灵山华俊池共浴,老实说,天玉子倒是真想,可惜一直没机会。
白泽真人想给自己灌一口毒酒,死了算了,寻觅到酉时,有弟子报说新娘已回到紫灵宫,一切安好,他才松了一口气,到子时,回来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仙宫正殿一间书房,热闹非常,白泽真人光着一只脚,举着一只鞋对幻逍边追边打,幻游和幻遥跟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衣袍,使出吃奶的劲阻止他,因为大师兄已经浑身是伤,十分虚弱了。
“你个小兔崽子,跑哪去了!让你当伴郎你不当,你现在满意了?新郎到哪去都不知道!我这张老脸还往哪搁?你过来,不许跑!”
幻逍蹲在地下,捂住头,不说话,清秀的脸上难以掩饰担忧和疲惫,由着师父在他屁股上连打了几下。
白泽真人打够了,扔下鞋子,拍拍手,探了探他的仙脉,脸色一变,“怎么受这么重的伤,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时从门外跑进三个弟子,慌里慌张,说是正殿门口出现一个可疑物体,通体呈莹绿色,多处受创,昏迷在地上,肚皮胀大如球。
一直沉默的无灵子忽然立起,算珠子跟着他。
门口已围了一圈仙娥仙童,虽然看庆典不成,但他们的师父在白泽仙境被好吃好喝款待,兼具美景佳人,无一不有,一个个还赖着不走,所以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赖着不走。
“快看,又胀大了。肚皮都快成透明了。”
“会不会撑破?哦,我知道了,它一定偷吃了仙君和仙子两人的喜字福饼,师父说那是有喜缘之物,吃了会怀小宝宝。”
“那它是怀上了仙君大人的宝宝了?”旁边一位扎着牛角辫的少女宫娥连忙捂住她的嘴,“你乱说什么,只有华炼仙子才会怀仙君大人的宝宝,别人都不行。”
“为什么?”
少女不胜其烦,“我哪知道,问你师父去。”
无灵子穿过人群,看到地上,脑中轰得一声,玉枭是天玉子贴身的灵宠,怎会独自回来?他抓起它拼命摇晃,“玉枭?”
“慢着。”算珠子按住他的手,玉枭很虚弱,禁不起他这么摇晃,它看向鼓起的肚皮。
隐身泡一点点穿透出来,“果然。”当泡沫全部取出后,从中显露出一个人影。
人群中传出惊叫,“仙君大人?”
算珠子对无灵子递了个眼色,两人不声不响将玉枭带走,回至仙殿。临走前,无灵子对小仙女、小仙童们温柔一笑,又立马目露凶光,“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众人咬着手指,不敢说话。
“这就对了,谁敢乱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们偷吃仙果、琼醴的事,都告诉你们的师父!”
众人惊恐的遥头,目送他翩翩而去。
无灵子边卖力地给天玉子疗伤边咬牙切齿地骂他,“这个笨蛋,竟然就这么昏过去了,灵力也没了,他平常狂拽的本事哪去了?”
白泽真人助天玉子服下一枚仙丹,扶持仙根,“灵力被狂速吸食尽,加上仙身受创,是你也会昏过去的。话说。”他音调忽然拔高一度,“你们到底去干嘛了,啊?一个个伤得半死不活……”他看到无灵子斜过来的眼神,记起一件事,“莫非……你们!”果然跟那个臭丫头有关,邪了门了!
“你早告诉我们消息,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了。”
白泽真人暴跳,“早告诉你们,仙君还会有理智吗?眼下南荒动乱,到时婚礼不成,没有其他上仙支持,壮大气势,彻彧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吗?我早看出来了,她活着就是个祸害,怪只怪我当初没杀了她!”
“你既然知道她在他心里的份量,就不该隐瞒事实。况且,你以为,彻彧是吃饱了撑的去抓她吗?她值多少斤两,你可能不清楚,他却一清二楚!”
身边传出微弱的咳嗽声,他们回头,看到天玉子醒过来,挣扎起身,慌忙回到他身边,他左右看了看,目光定在无灵子身上,“小蛊在哪?”
白泽真人愤愤地撇了撇嘴角,关切地扶起他,“仙君,你劳累过度了,休息要紧。”
天玉子挣开他,把他推向一边,看向一边沉默不语的无灵子,“回答我!”
他奔向门口,步履踉跄,召唤玉枭没有得到回应,干脆边跑边化出风轮。
无灵子追上去拦住他,“你这样去也于事无补,不如召集众仙想一个万全之策。”
天玉子一掌挥过去,“滚开!”
无灵子看他颠簸而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理智全失,纯粹送死。”他拖过白泽真人,“还看什么,快找人营救啊。”回头对幻逍道:“速请南斗星君、碧霞元君等几位上仙过来。”
司命薄上记载,霍小蛊生于大周至元三年,命格异数,享寿不多,共三十二年,有子一,规定她死于天花。然而这些,都是扯淡,早说她命格异数,意思就是连老天爷都不知道她身上会发生什么。
霍小蛊仰望天空,她很希望能看到一点星光,一朵花,或一面镜子,类似让她感觉美好一点的东西,在她即将失去呼吸和生命时,老天爷一如既往没有给她一丝仁慈和偏爱,放眼放去,昏天暗地,乌烟瘴气,满目疮痍,一切都很绝望。
彻彧的手在她脖上越握越紧,他用这种方式裁决她,实属气过头了,不知道除了掐死她,还有什么更泄愤,不过,比起死在八罡集灵阵、落伽印或遁道中,霍小蛊觉得更能接受这一种,所以坦然地等着被掐死。
她表现得这么安泰,任谁都会嫉妒和不舒服,理所当然,老天爷绝不会让她如愿。
她像个没馅的肉饼,被抛到空中,惨兮兮的跌落下来,除了扬起几把黄土,连个声响也没有。
“彻仁你大爷的!”
彻仁在最后关头将她扯下来,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救她,但是觉得先救下来再慢慢想更合适。
“直觉告诉我。”彻彧来到彻仁身边,缓缓看向他,挂着浅淡的微笑,“如果我今天不杀她,以后再不可能杀她。”他说得平静温和,微笑像黑暗中绝美的曙光,让人觉得他话的话和残忍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个人和罪恶一点关系都没有。
彻仁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冷意,他多次忤逆他,但当下这次,明显惹怒了他。彻彧如利刃般的直视,令他毛骨悚然,他终于低下头,背过身去,如同一个脆弱的人,无法面对血腥的刑场。
彻彧看向在地上蠕动的小小人影,风云聚集,一面魔掌势不可挡,以轰天裂地之势印下。
黑暗慢慢移开,霍小蛊不明就理地喘息,鼻息间是浓烈的血腥,温热地气体扑过来,耳边是巨响后的麻木和迟钝,她摇着头,摇着头,忽然尖叫一声,“不!”
天玉子挡在她身上,双肘在承载巨力后半弯,他徘徊在意识溃散的边缘,霍小蛊的尖叫及时将他拉了回来。
他笑了起来。终究赶上了。是好事吧?
霍小蛊抬起手,抹掉他嘴角旁的血迹,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
天玉子依恋着她的手,视线一点点清晰,他一时忘了身上的伤痛,“小蛊,我来了。”
她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看到他眉间痛楚的抽搐,两臂抱起他,坐下来,自己跪在他对面,拿起他的手,掌心相对,她要救他。
天玉子呼吸短促,间隔很长,心脉俱损,他来时已迟,情急中没用结界庇护,即便是仙躯,也毁去大半。
他一心要抓住霍小蛊,想和她说说话,她却一言不发。
“小蛊,你爱我吗?”他意识不清,有些不管不顾,盘桓脑中太久,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霍小蛊,你爱我吗?”他又说了一次。
对面的人凝眉,她正专心寻找他仙脉的穴位,一部分震碎不能用了,一部分被堵塞,她要找到可以疏通的部位。魔掌引起的震荡还在向外扩散,她必须在彻彧发现他之前想好对策,可天玉子频繁的叨扰让她分心,她想让他安静,正对的手掌忽然抽了出来,拥到她身后。
“小蛊,我爱你。”这次希望她听进去了。
霍小蛊愣愣地看着远方,耳边轻柔的唇又嗫嚅着什么,似乎在寻问她,你爱我吗?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我要死了,你回答我好不好。
霍小蛊紧紧拥着他,姿势像母亲围护一个孩子,迅速旋转了一下两人的方向,她的背对着远方,捂住他的头,低头看着他,握紧他的手,疾速将剩余的灵力全部灌注过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风火相生,也许能救回他,即便灵力灼烫,只能先委屈他。
天玉子很快感应到,他抬起头,被霍小蛊按了下去,她忽然将他的身体推开,只剩十指相连,这时,她猛烈振动一下,一截六棱魔刃从体内穿透过来。
从天玉子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一具即将被毁灭的凡人的肉体,它老实诚恳地流着血,流得快而猛,甚至凶恶。刀刃周围,偌大的黑洞一圈圈扩大,蚀肉化骨。
霍小蛊面带微笑,眉端几不可见地抽搐一下,她咽下喉咙上涌的液体,“不要问我这么幼稚的问题。”
天玉子愣愣地看着她双唇蠕动,在说:“我当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