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做了一个长梦,当午时高悬的日头忽然风云变换,眨眼间大雨滂沱时,她醒来,看着窗外密集的雨帘,纳闷如此悲戚的一个梦,怎会让她陷了那么久。
涓涯的性格,可以说与她恰恰相反,在她自暴自弃,想尽办法逃离和躲避自己的感情时,涓涯勇敢地向悬崖攀登,她主动明白而清楚地对天虞峻轩告知自己的心意。
若人有七窍,涓涯七窍皆通。神帝俊从不曾亲自教导过她什么,然而在耳濡目染下,待一回头,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女儿成长得典雅端淑,自有一番成熟韵味,天帝因她性情纯良,为人所称道,且天赋异禀,便命她掌管苍凌仙泉,预知仙界不测。
她的第七窍,在不久之后,便因泉水中一个灼灼其华的身影,豁然开朗。
她那时不知情欲万万要不得,没有十足的把握和充分的准备,是打不赢这场仗的,天虞峻轩也确然没有令人失望地重重打击了她,他变着花样地调戏她,令她十分尴尬,却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偷亲、逼她说情话、揭穿她无意间看到自己洗澡(其实是他有意不设结界,引诱她去看)的无理取闹中拉近两人的距离,甚至于最后终于把自己搭进去了。
天虞峻轩动情后的表现十分疯狂,他哭着喊着要去提亲(主要是涓涯日渐成熟柔美,他已经不满于只能亲到她的脖子)。他是孩子心性,还是个大醋坛子,涓涯虽对星酌无意,可后者却是流水上的落花,经泉边那一吓后,他心系涓涯,终究没有告密,但天虞峻轩仍对他不依不饶。混照泥取出后,涓涯急于弥补所犯的过失,重拾祭祀之责——她那时已预感到不祥,天虞峻轩几次在魔战中受了重伤,魔神手段飘忽,诡谲难测,她又失了预测的神力,令他腹背受敌。然而天虞峻轩对她的劝说置若罔闻,每当她要静心施法,他就跳进苍凌仙泉,化成蛟身,故意把水搅浑,非逼她同意向神帝俊提亲。
一天,涓涯立在泉边看了他半晌,忽然用星月珠把他的尾巴箍住,倒提起来。
天虞峻轩的蛟尾似两扇金红的飞鱼翅,翻飞了一会儿,无奈地化成人形脱身,趴在池边,肩膀上滑着水珠,两眼圆鼓鼓地睁着,神情委屈,“我大不了不告诉他老人家是你先追的我,你到底顾忌什么嘛?”
“现在是仙界紧要关头,天庭仙运不稳,你再不正经,我们就算谈了婚论了嫁,也没好日子过。”
“你男人是天庭上将,神勇无比,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涓涯手中的珠子一闪,在他头顶敲了一下,“神勇到动不动身负重伤,挂着一身血回来。我若再看不到神图,一旦遇祸,仙界惨遭浩劫事小,你若有什么不测,我怎么办?”
天虞峻轩狡黠地勾起嘴角,从水中走出来,单层绡衣下的骨骼轮廓若隐若现,他不容分说地抱紧涓涯,刮了下她的鼻子,“仙界浩劫事小?你这祭祀该撤职了,跟我回家相夫教子吧。”
霍小蛊费了力气,很认真地看了梦里两人拥吻的情景,她觉得换成自己,她不会两臂只顾搂着男子的脖子,他的身材堪与天玉子媲美,只是更为魁梧,她一定会把手伸进那层薄得像一片云飘过的衣服里,尽情地揩油。那次在魔宫遁道里,天玉子胸前大敞,委实没有冤枉了她。
涓涯没想到,一时的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竟成了真。
天虞峻轩出征后,她立刻来到苍凌仙泉边,为他卜了一卦,她因动情而预知力下降,无法预知战事动向和结局,却清晰地看到了天虞峻轩满身是血、痛不欲生的情景。
令霍小蛊惊讶的,是仙泉中天虞峻轩那双绝望胜过伤痛的眼睛,其哀痛之深,只是看着,便如坠冰窟,她一边看,一边暗自觉得熟悉,思忖后,猛然忆起她以凡人之躯庇护天玉子后,他哀愤、绝望的眼神,那是失去至爱后的欲哭无泪的表情。
梦里的涓涯同样震惊,可那时的她领略不到这一层,天虞峻轩惨不忍睹的伤痕令她颤抖,她拼命地施法,竭力想看清楚结局,泉水却一圈圈淡化,神图模糊消失。
霍小蛊的梦呓从这时候开始,她不停地说着,怎么办?我要救他,我不能失去他,他就要没命了。自责在她心中排山倒海,若非她在魔界势头膨胀、仙界不稳的关头神力减弱,有失祭祀之责,天虞峻轩便不会如失去地图地行军,一次次铤而走险,拼死沙场,是她害了他。
她感到浑身在发着烧,梦里,琴罗焦虑而悉心地照顾她,她一时清醒,一时迷糊,九重天的太阳升起了两次,又落下了两次,当清晨的露珠第三次如常闪亮时,她看到涓涯走出门外,沉静端淑,却倩影单薄,苍白的脸上眼窝深陷,她对琴罗说了一句什么,后者大惊失色,待要拦她,涓涯已从眼前消失。
霍小蛊惊奇地看着她来到仙泉边,跳进水中,法力笼罩,使出浑身解数施法,星月珠盘旋出九天星宿的繁阵,她一咬牙,潜入泉底。
霍小蛊对于这类高深的法术,从来只有羡慕加惊艳的份,她愕然看着泉水骤然翻滚,清澈的泉底似有什么在搅动,一阵巨浪滔天后,涓涯从水中浮现,十分虚弱,然而苍白的脸上似有笑意。
“你曾说要我在庚寅甲子日,爱冥星正对卯宿时,陪你过生辰,如今我私动轩辕神柱,保你在二千年内性命无忧,需领受天刑。生辰,怕要在天牢中过了。”
她伸出手,抚摸泉水中荡漾着的英俊面孔,“傻瓜,我想你了。”
霍小蛊一阵心酸,这心思,她领略过太多次,明白它如钝刃般的折磨,在她由人及己,感同身受地唏嘘时,画面忽然一转。
她以为,涓涯一个弱女子,又是天神帝俊的女儿,天帝如何也会给几分薄面,殊不知,神仙最是无情,何况她委实逾矩过多,以至于酿成大错。
天庭经历一番百万年未见的剧烈震荡,一时人心惶惶,文曲星官很快查出缘由,神祭祀涓涯私动轩辕神柱,导致仙极不稳,动摇仙界根基,众仙禁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一齐于神帝俊处讨伐。
涓涯终归没有因琴罗百般封锁消息,继续被蒙在鼓里。她平静地走出宫门,推开琴罗和家人的阻拦,随数百位上仙来到天庭。她走时,没听到天神父亲的叹息,他知道女儿自有主意,他只气她为何私动凡心,又为何不告诉他,还闯下大祸,一个恋爱,便没有头脑了吗?后来当他用尽千方百计颓然无果后,他在天书上写道,这世上确然有神办不到的事,比如,救他的女儿。
涓涯曾对天虞峻轩说,父亲自小令她明白一件事,人在世上,各有职责,或大或小,都应履行好自己的那份职责,失败了,便乱了,是有后果的。她得意自己做得很成功,未令他操心,仙界也正因众仙各司其职,世道才会安稳。
她于去天庭的路上,向天虞峻轩出征的方向叹息一声,倒不是后悔,天虞峻轩是她情郎,救他是应该的,她惋惜自己令父亲失望,令天下紊乱,她有责任弥补。
霍小蛊回想,第一次在甘渊中见到涓涯时,她虽美貌绝伦,身上却布满裂碎的痕迹。她那时不知,魂魄碎裂之痛,胜过身体百倍,是以身死后,绝大多数人顷刻间魂飞魄散,她死于彻彧之手时,也仅支撑了一刻,眼睁睁看到天玉子用天火焚烧自己。她想象不出涓涯是怎样忍受过来的,又是如何知道她一定会出现的,若她没有遇到天玉子,没有闯祸到修罗森林,或许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天虞峻轩,为了等待爱人一个沉睡的幻影,她付出了多少,谁也算不清。
天虞峻轩出现时,一切为时太晚。他大败魔神,凯旋后听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涓涯被处以极刑,仙躯元神俱废,以祭偏离正轨的轩辕神柱,维护仙界安宁。他大怒,冲上灵霄殿,欲踏平整个天庭,却见到被锁进笞神笥中,尚有一丝神志的涓涯。
涓涯想说的话,在霍小蛊心中千回百转,她以前很少做梦,但从被囚魔宫那段时间起,梦像野草一样疯长,一做便是撕心裂肺的噩梦,她当时以为天玉子要和华炼仙子成亲,她不自在是正常的,噩梦是正常的,这样想便坦然接受了。然而涓涯的梦,将她才愈合的心,撕得粉碎。从这以后,她极怕噩梦。
笥顶即将关闭时,涓涯努力了许久,露出一丝绝美的微笑,她想告诉天虞峻轩,她实在想他的紧,见他气得双眼血红,她像溺水的人向上伸着手臂,似乎要安抚他,一门之隔,天虞峻轩抓不住她,霍小蛊听到他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却始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涓涯像平常一样,宽容慈爱地摇头,声音终于隔绝在外,笞神笥关闭,霍小蛊感到魂身相离的痛苦,她死过一次,老天爷在这方面的眷顾,她委实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领受。
她在愤怒中醒来。
满屋子桃木枝的清香,她揉了揉眼,外面太阳雨下得酣畅,哗哗啦啦,茅草屋的屋檐滴着水串,涓涯的话犹在耳边,好好活下去。
“银猪?”
她一连唤了两声,脑袋发胀,口渴,难道发烧了?她不得不下床去找水喝。门砰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