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光下,书架的长影投射在墙上,奇高而尖,形状不一。周遭寂静无声,忽然,清脆的翻书声像把凝固的空间撕裂,一张过后,又一张,然后是很快的无数张,空气重新凝固,一切止息。
黑色人影站了起来,戴上斗篷的帽子,说道:“走吧。”
踏过凌乱的书堆,门吱呀一声打开。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越过重重囚禁,避开众多耳目,离开紫灵宫仙华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五史仙官呈给天帝的朝文中,厚达一百七十页的竹简,一百六十九页有关南荒,最后一张写道:“三重天嫡系仙女华炼仙子,于南荒劫难后第七日怒焚紫灵宫,仙火大燃三天三夜不止,周围四座仙山不幸成为殃及之池鱼,灼风枯烤仙木。”括弧中承接前一页内容,“致使南荒第十一代仙君登基之台搭建延缓,典礼延期。”
银猪抖了抖蓬松的羽毛,红色的绒毛温热地松散开,模样颇像只公鸡,羽毛很快又乖顺地合在一起,它来回踱了两步,从天玉子的左肩踱到右肩,期间不小心把脚趾甲陷入他的衣帽中,它仓皇地拍了拍翅膀,重新昂首挺胸地站稳,视线在一片缥缈荒凉的峭壁上转了一圈。
他们在这里停了一天一夜,鲎峰的渊境不打开,前行的路被阻断。风时不时扬起天玉子两鬃的散发,他清瘦了许多,两眸更深刻,此时浮现出焦躁。
“竟然是甘渊的滥觞三山渊境,凡人的魂魄不可能来这,你确定是这里?”
“你这么质问我毫无道理,我从来也没说过确定什么,就只是……你知道。”银猪夸张地用翅膀点着脑袋,姿态很丑,“就是直觉罢了。”
天玉子目光转向远方,心情和耐心已消磨到极点,感觉被无可奈何地玩弄,可就算是这样,一旦银猪指出一个方向,他依然会不顾一切前往,更让他狼狈不堪的是,希望像个泡影,模糊、不确定,简直像他一个人的臆想。
银猪见他黯然沉默,飞到十步远的龙柏枝头,眺望云雾氤氲的山崖,背影孤独坚挺,“不是直觉,娘亲一定还在的,我一定能找到她。”它看了看天玉子,黑色披风显得他神秘、庄重,却也晕染出难以掩盖的寂寥、悲愤,甚至落魄,“说来奇怪,都说爱屋及乌,我却对你,半点喜欢都没有。娘亲最需要你做的,你通通没给过。那些东西。”它指了指天玉子一直携带在身侧的拓卷,上面是霍小蛊歪歪扭扭的字迹,“你想留就留着吧,但是娘亲是我的。”
天玉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它。银猪疑惑他表情中难言的激动和紧张,他在看它的身后,它转过身,霍然看到在他们苦守一天仍未打开的结界上,出现一道风暴般的黑色缺口。天玉子手持一柄红色风刃,将银猪带入斗篷,向缺口冲去。
不周山倾,女娲大神忧焚难解,降临三山渊境,见五色莹玉之石,乃采之补天,所遗之石日益通灵,集日月之雨露,遂为精邪之物,名鲛灵脐。
白泽仙宫,无灵子打了个哈欠,雀翎笔在古籍上停住,也学他的样子打了个哈欠。他低眉沉思,鲛灵脐的封印解开后,霍小蛊随之消失,这难道是巧合?当时神咒之光太过强烈,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他们循迹赶至时,天玉子已经在发疯。
他唤来手下采华,“紫灵宫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采华道:“除了您手中的古籍,再未搜出任何东西,包括……”“尸体?”“……是。”
无灵子抵着下巴,这么说,是逃出去了?但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王母亲自下的囚界,里三层外三层,他见采华还立在桌前,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参木仙主来信说,仙木被毁,搭建不了礼台,所以您登基的事,要推迟一段时间。”
无灵子一拍大腿,“太好了!”随即意识到失态,严肃地咳一声,“我是说,你们暂时不用忙着登基大典了,可以休息了,太好了。快去休息吧。”
采华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走了,好不容易有个主,还是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刚出门口,遇到迎面而来的白泽真人。他行了个礼,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响。等白泽真人捏着胡子进屋时,早不见无灵子人影,桌子上躺着一支炸了毛的雀翎笔,书凌乱的横放着,仙灯打翻,彩虹油流了一地。
白泽真人把手中成堆的竹帛重重放在桌上,说道:“出来吧。”
没有动静。
他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书架前,嘭地打开书柜,把抱头蜷成一团的无灵子扯了出来。“哎哎……,我自己会走。”无灵子理了理衣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第一次是桌子底下,上上次是窗帘里,前次是壁像后面,你还能有几个地方?”“本、本君需要休息。”
“想休息可以,把这些朝文批阅完。”
无灵子瞄了一眼桌上,大叫:“怎么比昨晚还多?难不成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没完没了啊?”
“有大呼小叫的功夫,不如坐下老老实实批阅,还能早点休息。”他说着把书桌收拾整齐,物件笔墨摆好,重拾仙灯,让光线柔和。无灵子看他做得一丝不苟,动作娴熟,想来是以前天玉子在时,重复不知多少次。
“他在时,也要看这么多?”
“何止,整夜不合眼是常有的事,即便是婚前几日……”他说到这戛然而止,没有那空欢喜一场的盛事,也不会到现在这一地步。他长叹一声,目光忧虑,“连你也不知道他的踪迹?”
无灵子摇摇头,“若是以前,他失踪一万年我都不担心,可如今,一个身负重伤、仙根断截的人,还到处乱跑什么。”
“我已派擅长闻息、探风的弟子寻觅,尚无消息。”
“没有用。”无灵子摊开一筒竹简,清晰地墨字一个个弹出,平竖他面前,“我送出的仙鹊、灵鸽全部无功而返,他灵力已变,风术也比之前不同,想寻他不易。更何况,他还存心躲避我们。”
“这一番下来,天庭终于有心关注南荒,可惜因华炼仙子的原因,王母大怒,不知又将作何处治。他这时失踪,估计又多了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居高自难体恤民下。天玉子既然把仙根还给了她,也不欠她什么,何况神仙本不该有儿女情长,当初念她是嫡仙,才网开一面,还有什么好追究的。”无灵子把批阅好的竹帛放到一旁,打开另一份,“最近魔界怎么样?”
“仙君在最后时刻太过疯狂,五重挥天阵虽只发动一半,却也动及魔境根本,超过一半的魔力被净化,彻彧虽然及时发现,逃离阵法,免受波及,但四大魔神的功力全部被封印,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在仙丹炼制成功前,他们大概不会兴风作浪。”
“我当时就很好奇,五重挥天阵是初代仙君创立的阵法,非天生神力、仙资超凡不能施用,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有所不知,传说这阵法还有一重功用——招摄仙魂,使将死之人回春,使已故之人重生,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救人。”
无灵子愕然,他不知死活地把自己烧成那个样子,就是为了救回她。或许那时他已经神志不清?若他没记错的话,神咒之光过后,霍小蛊的肉体与魂魄一同消失,连肉体都没有,还怎么救?
白泽真人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窗外透进一丝微弱的曙光,暗冷的光线尚不能给人以暖意,他将全部竹简放好,走到窗前,一只白鹤从空中悠然飞过,他脑中记起那只古怪秃毛的幼鹤,嘴角勾起,世间事无奇不有,霍小蛊,你到底还有多少未解之谜?
银猪从披风下把脑袋钻出来,感觉到天玉子的喘息程度剧烈,穿透结界时,风暴中蕴藏极强大的魔力,与之前魔境彻彧的法力不同,这种力量如天地飓风,有摧山震地之力,却没有杀意。即便如此,天玉子还是受了伤,自损仙根后,他的法力恢复很慢,要不是有霍小蛊的灵力,他只怕撑不到现在。
在水穷之处,往往荒凉,令二人惊讶的是,这里虽然萧索,却清平灵静,从结界之外看,不庭之山、川妙之山、极烈之山三山相毗邻,甘渊由三者融合之处潺潺而出,及至茫茫无尽处,进来之后发现,三座山中前两者相辅相成,后者略高,而极烈之山却相隔甚远,仿若相敬如宾。
天玉子倚靠山石歇了一会儿,站起身,问道:“往哪走?”
在银猪回答之前,他脚步已经转向一个方向,而银猪则直接向他所决定的方向飞了过去。同行许久,第一次这般默契,与此同时,激动和不安拔动着他们。
从不庭山与川妙山之间的一处隐蔽地点,散发出极为强烈的魔气,更重要的是,夹杂着霍小蛊的气息。
银猪率先飞到近前,却又狼狈地后退一丈。在两面峭壁相抵的交汇处,一道极为峻险的瀑布倾泄而下,奔腾之势深不见底,凡所入之水如受千锤之力,势虽急,声响却低,三山渊境的山神也因而能长年沉睡,不受惊扰。
他们离瀑布越近,魔气越强烈,渊境四周仙气如雾,唯独这里,如潮湿的雨林中心燃起干柴烈火,奇异之余,更显神秘。
远处似传来野兽的低吼,传说不庭山神不廷胡余豢养一只神兽,名双双,三首一青身,脾气暴躁,神力强大。银猪和天玉子对视一眼,可能进入渊境时把它吵醒了。
“进衣服里去。”天玉子对银猪道。野兽的吼声由远及近,除了冒险跳下瀑布,此外别无它法。
“你命令我?”
天玉子平静看向它,“难道让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