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猪虽然得意,但心里清楚天玉子对自己的隐忍,有一半归功于对它娘亲的思念,他能爬过足有八百里的遁道,靠得也是这股力量。逃出来这段时间,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不说话,也不看它,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蹙紧,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模样比之前变了很多,但表情依然不多,只是眼里的阴郁更深更重。
远处的山脊上依稀可见神兽飞腾的青火,银猪飞快钻进斗篷里,露出两只眼睛,“瀑布无底,想办法在中途停下。”
它只是这么说,整个流瀑几乎成一个圆形,唯一的缺口是两面直立的峭壁,水流如此湍急,想横穿瀑布基本不可能,悬崖上连根枯藤都没有,想在峭壁上停下难度极大,但一直往下坠,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事实出乎他们所有设想,天玉子终于想通作为三山渊境唯一的出口,抑或漏洞,瀑布上竟没有结界的原因,湍流下,极目所见尽是废墟,处处是焚烧过的黑色痕迹,跳下伊始,天玉子便被一股力量攫住,他们像被圈套住的猎物,连挣扎都不可能,越往下,力量越强,速度越快。
天玉子失去仙君额印后,无法召唤玉枭,主仆之情虽在,但坠入死亡之瀑后,玉枭无法感应到他,更不能及时相救。
“我停不下来。”
他几次试图把风刃刺进峭壁,火星延续一路,但下坠的力量太强,他敢断定即便一根羽毛,也休想从中逃脱。由于仙躯受创未愈,洞底的森然冷意侵蚀着他,渐渐抵挡不住下沉处更为浓烈的魔力。
就在他筋疲力尽时,肩后传来抓痛,身体斜向一侧,银猪顶着飞瀑而下的水流,横穿到瀑布后方,但它力有不支,这时他看到两丈高处一间洞口,借助风绳,拴住一块突起的怪石,落入黑洞内。
天玉子回想刚才,在黑洞下方,魔力倏然消失,所有的魔气都是从这间洞府内发出的。令他欣慰的是,霍小蛊的魔灵气息也在里面,只不过被重重掩盖,似乎很弱,很难感应到。
摆脱瀑布后他们依然如履薄冰,魔气从洞内喷涌,凭他们怎么也不能与如此强的力量抗衡,目前看来,此处似乎寄居什么强大的魔物,但无法解释为何会散发出霍小蛊的气息。
银猪正在梳理被水流打湿的羽毛,抬头间,看到天玉子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进了洞后,冷意更强,时间一长,以他目前的状态恐怕承受不住。
它抬起高腿走了两圈,打量着附近。由洞口看去,漆黑一片,它忽然发现一处似有亮光。
“去里面看看吧。”
它前行一段,天玉子跟在它后面,小心警戒四周,地面潮湿,在幽静处,隐约有流水的叮咚声,他们转了几个弯,终于看到光线发出的位置,银猪停了下来,“有结界。”
它试了几次,没有穿透,“奇怪,结界是热的。”
天玉子靠了过来,与森冷的魔气截然相反,结界温暖、均匀、柔和,他放松心神,让身上仅剩的仙力缓缓浮现出来,缠绕在指端,按在结界上,穿了过去。
“上面果然有仙力。”
银猪见他右臂的手肘已穿进结界,慌忙跳到他肩上,“把我带进去。”
天玉子的手在另一侧握了握,他眉头皱紧,不是霍小蛊的感觉,时有时无的仙气更接近华炼仙子,但比她纯净、温暖的多,从光透过的角度看,里侧另有一个房间,既然不是霍小蛊,他没有理由冒险进去,正要退出时,银猪嫌他太慢,来了个助跑,翅膀拍到他脸上,两人一起撞了进去。
进去之后,银猪扔下倒在地上捂着脸的天玉子,张开翅膀,迈着八字脚向屋内飞跑去,“娘亲!”
天玉子担心它,“回来!不是你娘亲。”
它转了个弯,倏然消失,天玉子连忙追上去。
天玉子惊异地看着银猪,它如石化一般笨拙地张着两扇翅膀,长得肉乎乎的屁股由于奔跑扭向一边,在一座莹白美丽的水晶棺前一动不动,他以为它被施了法术,走上近前。
天玉子回想他曾遇见的九天神女,除了神帝俊与妻娥皇之女天霜,容颜精致、温婉、端丽至眼前之人的绝无仅有,貌美之外,另他震撼于心的,是她最后的表情,令他不由得想起霍小蛊,她也曾那样宽容、怜爱无比地看着他,似乎看透他所有孤寂与忍耐,包容他所有任性与错失,她那时嘴角流着血迹,微笑对他,一切都不必言明。
“她长得比娘亲还好看。”银猪趴在水晶棺旁,眼睛一眨不眨,它仰起头,天真地问天玉子,“她死了吗?”
“是的。”天玉子顿了顿,“魂魄飞散,唯留一具仙躯。”他设想若躺在这里的是霍小蛊,让他空对着这样一具完美的虚想,未免太残忍。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喝问,“什么人?”声音低沉狠厉,听去却是个女儿声。锋利的矛尖直刺天玉子,来人全身着素衣,梳起的发髻上只饰一朵白花,秀洁庄丽,却面色严厉,她的仙气低弱不少,气息却与棺中女子相近。
天玉子只手挡住她的尖矛,他不经意观察了一下,她的武器由仙石磨成,短而粗陋,但极为锋利,因其不易携带,在洪荒之中极为罕见,鲜有人用,况且对于女仙更不易操控,他仔细辨认棺中女子的额印,恍然大悟。
仙界秘闻,神帝俊实生有两女,一为涓涯仙子,另一为天霜仙子,后者为众人熟知,如今掌管人间霜露施予之事,前者传说容貌资色绝顶,且生性善良,温婉贤淑,本是难得的上神之仙,却英年早逝,鲜有人知,且死因被帝俊封锁,他人不得而知。
“难道她是……涓涯仙子?”
话一出口,女子如被刺到痛处,愤然挣脱武器,不断刺向天玉子,“你既然知道,还来打扰她干什么!你们这些负心的男子,难道连这么个清静的地方也不留给她!”
天玉子见她愈发疯狂,一心想办法脱身,无意间拍出一掌,震开她,向房间另一侧的出口飞去,边对银猪道:“先离开这里。”银猪从角落里奔出,跟上他,这家伙与霍小蛊不同,从来只会看热闹,一般情况绝不会贸贸然出手,这倒省得他担心。
他们跑出去后,才发现洞内的布局十分繁杂,如迷宫一般,正不知怎么走,从相隔很近的位置传来说话声,一个男子道:“琴罗,你到底怎么受的伤?”“不要你管!”“你伤及肺腑,都吐血了,我不能不管。”片刻后,隔壁传来女子怒声,“卓岭,你敢碰我!”男子迭声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要不先从……背后给你输真气。你先坐下好不好?”
银猪不知闻到什么,忽然头脑胀热,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琴罗震开名叫卓岭的男子,立刻追了过来,天玉子带着它快速向外跑,已经晚了。卓岭堵在门口,眼神凌厉,“你们是什么人,是你伤了她?”
天玉子停在两人中间,“在下无意冒犯,更不想一再伤人。”
卓岭上下打量他半晌,能到这种穷极之地的人,数千年来也只有两个,他是第三个,眼前的人虽然仙力散薄,面容半遮,却气宇轩昂,令人不可小觑。刚要开口询问,琴罗不耐烦地冲了过去,“你跟他废话什么,清幽之地,岂容这些浊物进出?”
天玉子无奈,只能不断躲闪她,她一击不成,尖矛转刺向银猪,情急之下,天玉子拂袖将她扫开,向外冲出去。
卓岭本来无意与他相斗,见琴罗被伤,一时愤急,对他穷追不舍。天玉子慌不择路,转向光线较暗的方向,奈何卓岭擅长穿透术,为了摆脱他,二人只能不断向角落处去。
天玉子暗自思忖,他所见的两人都是仙人,此处的魔气冲天,他们不可能一无所知,为何却能够相安无事,而这些魔气,又从何而来?
霍小蛊的气息时有时无,他心里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平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盏烛光,虽然微弱,却让他再不能习惯黑暗,他总感觉霍小蛊就在身边,却又似离他远了一万年,胸口隐隐作痛,她最后的容颜如在眼前,他说了他爱她,她却擅做主张地死在他面前,这件事他绝不原谅。
“糟了,前面没路了,快往回走,向左拐弯。”银猪惊道。
天玉子犹豫了一秒,他之所以绕过那个路口,是因从中散发出大量魔气,极为阴冷,可卓岭很快会追过来,他一咬牙,向左转了进去。
“等一下,有结界。”银猪张开翅膀碰了碰,几次之后,羽尖透了过去。
“住手!那里是禁地,休想踏进半步。”卓岭的声音传来,他已近在咫尺。
银猪还剩下一只脚,情急之下,天玉子只得跟它进了结界,穿入之后,他的心猛地一跳,在一片漆黑中,他跌跌撞撞地向一个方向摸索,手下冰凉,他快速地摸着,心快要跳出来,呼唤许久的玉枭恰在这时出现,亮起微弱的荧光。
卓岭追了过来,甩起手中长链灵球,狠击向他。
天玉子受到重击后跪在地上,却固执地不肯离开,目光一瞬也不离眼前之物,就算是用天刑之斧斫砍他,用地狱真火焚烧他,用噬神之水湮没他,他也再不会离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