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渊境每到午时,五史仙官的日轮会从空中滚滚而过,驾车的青鸟会在沿途播散天帝新赐下的吉庆旨意,从这些扇着翅膀的仙旨中,天玉子得知无灵子已登基为第十一代仙君,南荒屡现祥瑞之兆,动乱似乎平息下来。
欣慰之余,他寄希望于无灵子能看穿假象背后的真相,不要掉以轻心。
近几日,天虞峻轩的心情起伏不定,他的引魂之术威力越来越弱,他差不多感觉不到涓涯仙子了,与此同时,霍小蛊的魂魄时近时远,捉摸不透。自己仙力太浅,有心无力。
午时之前,银猪呼呼地跑过来,把他从霍小蛊的冰棺前拉走。“疯了,疯了。”
“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那位天虞大人,引魂晷失灵,完全感应不到仙子的方向,他失控了,在仙子的灵前发疯。”
“失灵,那小蛊呢?”
“你问我,我问谁?”
他们到棺室的时候,卓岭正紧紧抱住濒临崩溃的人,天虞峻轩脱去了金色的甲胄,玄色衣衫增添几分阴冷,可他却挣扎得像个孩子,额头和脸颊多处碰伤,水晶棺盖上可见血迹,显然他用头撞过。在至爱面前,任何疯狂举动都是情有可原的。
他几次向棺椁扑去,都被卓岭拦住,“你说过会留在我身边,不管我好还是不好,你说过会听我说话,你说过会等我,你回来,我要你回来!涓涯……”
“主人,你冷静一点,涓涯仙子一心为你,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天虞峻轩似脱了力,滑坐在地上,头埋进膝盖,“她不希望我这样,我还能怎样?爱我,却不理我,想要我怎样……”
涓涯对他闭门不见,是在天帝发现她无法观测苍凌仙泉之后。当时仙泉已经浑浊,天虞峻轩自以为聪明,所作所为天不知地不知,其实涓涯早已知晓泉水浑浊,是被他放了混照泥,只是早在那之前,她因为私动凡心,天眼的梵力不在,不能看透世事,所以浑浊与否也没有太大干系。
她不理他,是害怕牵连到他,她动情之事已然瞒不住,很快文曲星官便会查出,她一心想编出个类似织女牛郎的故事,到时任凭天帝处罚,可能最坏的结果,是幽禁之后被逐出天庭,流放到大荒内做个小仙,这是她咎由自取,她心甘情愿承受。
然而天虞峻轩却给她带来了很多难言的煎熬,他因中埋伏受伤,痊愈之后,隔三差五到她的仙府,尽管她对门童三令五申,告诉他她不在,或说不便接见,一定不能让他进来,但十次有九次,他谁的话也不听,推门便进,谁也拦不住。
仙娥在门外百般恳求,“天虞大人,仙子寅时便出门去寻访天霜仙子了,真的不在家。您请回吧。”
“你让开!我哪次来她哪次不在,有这么巧的事?她为什么不见我?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她。”
“大人,仙子真的有要事和其他上仙相商,改日……”
“我偏不改!”
琴罗在涓涯身后,不远处传来天虞峻轩的声音:她不回来,本将便在这等,等到她回来见我。她见涓涯仙子手中的手绢已揉得不成样,镜子里,一脸低眉沉默。
“小姐,他又在发什么神经,我去打发了他。”
“别去。你去了,他便知我还在这,我出去一定会带上你的。”涓涯把手绢放在桌上,对镜子施了法,从里面,看到天虞峻轩怒气横生,一间房一间房地找。路过雾薰花园时,顺手拔起一株她刚栽下的薄雾仙草。
“这是什么?”他指着发颤的心形草叶,“上面的新浇的露珠还没干,还说她不在。”说罢转身向她的寝殿走来。
涓涯从镜子里看他越离越近,英气逼人,一阵没来由得慌张,不小心把妆奁打翻。
天虞峻轩听到声音,扑到门口,“涓涯,你在里面?你一定在,开门。”
琴罗受不了她一再沉默,没有他时不时的闹腾,小姐也不会这么快憔悴,才几天,人就消瘦了一圈。琴罗气势汹汹地拉开门,“你找谁?”
天虞峻轩愣了愣,“涓涯在家对不对?”
“在!”她见天虞峻轩面露喜色,加重语气,冷冷道:“但,是,小姐不想见你,你从哪来,回哪去吧!”
天虞峻轩拦住门,不让她关上,“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你讨厌。”
“不可能,涓涯说过她喜……”
“琴罗。”屋内忽然传出声音,“让客人进来。”
天虞峻轩回想当时见到她的情景,他第一次尝到了情伤的滋味,那时他抱着一腔热切去找她,昏迷中他朦胧的感觉到她在他身边,给他温暖关怀,他依恋那种感觉,所以一再找寻,然而当他面对涓涯冷冷的背影,一切问话都梗在喉中,酿出苦涩。
涓涯背对着他,紫玉钗在流云髻上斜插出一抹别样风韵,她一向素雅,喜欢浅紫,她的一方绣有腾云神蛟的紫色手绢,他到现在还留着。
“涓涯,你为什么不见我?”
时间过了很久,她答:“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天虞峻轩很想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却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
他这么锲而不舍地追问她,推搡她心底的坚定,她已经很被动了,陷在进退维谷的绝境里,她甚至后悔如此草率地向他袒露心意,如今再也剪不断了。
“是我上次说话太重了,惹你生气了?”他偷放混照泥,是试探她会不会为了在仙泉中看他,想方设法把浑水净化,第二天他去泉边时,看到她果然在仙泉边施法,他得意洋洋,忍不住又戏谑了她一番,“你的苍凌仙泉现在混浊不堪,什么也看不到了吧?我有一个主意,你不是喜欢看我吗?那就去本将的仙府啊,本将一时高兴,把酒言欢、彻夜畅谈之后,把你收作宠妃也不是不可能。”他记得当时她气得脸色发白。
涓涯抬起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叹息般喃喃道:“回去吧,以后莫要再来了。”
天虞峻轩沉默半晌,他脑中飞出一个设想,顿时怒不可遏,他前些天老看到文曲星官的副将星酌在这里出没,难不成这么快就另觅新欢了?
琴罗见他面色不善,不知想些什么,“你还等什么?小姐让你回去。”说着将他往外推。
天虞峻轩绕开她,几步来到涓涯面前,“你是不是觉得星酌比我好?他哪里比我好了?”
涓涯看向他,面露惊讶,“星酌他……”
“他今年都八千岁了,才只是一个副官,我、我是比他稍大点,但是论勇武、论神通、论相貌,我哪一点比他差?”
琴罗暗自撇嘴,人家比你温柔体贴、彬彬有礼你怎么不说,稍大点?明明都年纪都超过一倍了。
涓涯眨了眨眼,“他……”
“他什么!你不是说想看我吗?我这就去把混照泥取出来,仙泉清澈后,你继续看我,我不许……”
“他跟我没有关系。”
在琴罗印象中,她实在无法将天虞峻轩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的人会和羞涩、脸红、忐忑、紧张联系在一起,但是当小姐言简意赅地撇清和他的假想敌的关系后,他当时的反应像个初次在人群中被围观的小猴,羞赧的不成样。而她家小姐,虽然仍对他避而不见,却在之后五天如游魂一般,时而喜时而忧时而思,疯了。
至此,两人的悲剧在不知不觉中拉开序幕。也许据涓涯长年的观象预知,她未必丝毫不知晓之后将发生的事,而也正因为她知道,在她一步一步为自己挖掘的深渊中,她才走得如此坦然,只是她没有想到,天意可知,而难易,天虞峻轩最终没有如她所愿顺利避劫,他一同陷落了。
天玉子仔细检查引魂晷,以天虞峻轩灵身恢复后的功力,没理由法术威力减低,引魂针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前辈!”
天玉子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撞击,他有强烈的预感,一定和霍小蛊有关联。
天虞峻轩起身跑过来。他闭关时有一段时间曾专注于寻找霍小蛊的魂魄,但离线索最近时,也没到这种地步,他后来明白,霍小蛊是凡人,生前又将全部灵力都转移到天玉子身上,和他通灵的可能大大降低,仅靠术法,无异于大海捞针,可眼下情形大不相同,如柳暗花明,“你做了什么?”
天玉子努力回想,“我只是在近处看了看……心里一直在想她。”
引魂针的动作稍减,天虞峻轩道:“我使术,你守在近旁,不要放松地想。”
天玉子把银猪叫过来,放在对面,“想让你娘亲回来吗?”
“废话。”
“好,现在我不看你,把你娘亲说过的话,学她的口气说出来。”
“现在?”
“现在。不管什么都可以。”
天虞峻轩开始输送法力,法术的光芒如电光火石,向四面八方延伸,捕捉所有可能的蛛丝马迹,银猪在天玉子身后,哺哺地开口。
它的第一句话令天玉子心忽地揪紧,“我是一个孤儿。你、我都被上天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