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天玉子有一丝慌乱,他试探道:“我惹你不开心了?你这几日睡在浴桶里,破坏的床已修好了,墙上的洞全部补上了,以后风大也不怕,你愿意睡在水里,我可以……”
“大仙……”
“你还有什么其它要求,都告诉我,吃的我让银猪向村长讲过,他人好,不会吝啬,别的,别的,我眼下给不了你,不过……”
“大仙!”
“不,你听我说,三天可能太短,你没想好不怕,我再多等几日无妨,你可能就……”
就会愿意嫁给我,不介意我曾有过婚约,曾有过一场可笑的婚礼,曾害你丢了性命。天玉子低着头,话语哽在喉中,他尤其怕有一天,霍小蛊缓过神来,细数他种种劣迹,突然不要他了。
霍小蛊等他终于停下来,静静道:“有件事,我很早就想跟你说清楚。”
天玉子抬起头,脸色苍白,他慌乱了一秒,神丝游移。
他眼中忽然迸出精光,含有一种由过度坚定诱发的狠厉,颤抖的手臂握紧,他绝不会放手,画地为牢也好,拜托千旬岸圈禁她也好,实在不行,他可以从月老那偷走她的三生石,在上面刻下他的名字,这样她就会自动成为他的妻子。
霍小蛊淡淡开口道:“灵大哥说过,你曾给华炼仙子一管如烟子墨作定情信物,墨之浓色,可经数万载不改。”说到这轻轻一笑,她想起在白泽仙境那个火辣辣的耳光,打完后,华炼仙子将墨取出炫耀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抬起头,坦然注视越发不知所措的人,“我跟你说这些,是想问你,我的定情信物呢?你想白娶我?凡间妙龄女子出嫁还有个戒指戴呢。”
天玉子愣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苍白散去,随即浮升上纠结,他忘了这个问题,从遇到她,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费尽心神,能这样好好和她在一起就千恩万谢,幸福得不得了,却把这一层忽略了。
他犹豫着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霍小蛊差点被口水呛到,一把拽过他衣领,心里莫名好笑,“你问我?你都能送人家万年老墨了,就不知道该送我什么?你到底……真是个混蛋!”
天玉子有苦说不出,当年那管如烟子墨是他荣升仙君时,无灵子为了捉弄他,千辛万苦从天池山采来的,那墨精极喜欢恶作剧,时不时在他衣上画古怪的图案,那段时间,常有仙主觐见,对他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他独特的衣着品味,后来墨精遇到华炼仙子,被她仙气所镇,他为了惩罚它,顺水推舟,把墨送给她,至于定情信物,纯属无灵子瞎掰。早知道会闹出这档幺蛾子,他就算被画成鬼,也不送给华炼仙子。
他认命地叹息一声,“我最珍爱的,莫过于你。把你送出去,物归原主,我绝舍不得,但是你既然说到信物,我自从继承孟幽前辈的仙根后,腹内生出一样东西。”他说罢合上嘴,过了半天,缓缓吐出一样东西……
霍小蛊惊奇地接过他手中精致秀丽的花朵,浅蓝色的,柔软,花上仙气缭绕,隐隐含香,她仔细看了看,上面没有一丝口水,略有失望,她一向喜欢闻他若有若无的清新气息。
“千旬前辈说,这是蓝花楹,由仙根衍生而来。我把灵力融入风,对木系无感,这花,你留着吧。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爱你,这花不及我情意的万分之一。”
霍小蛊听着他的甜言蜜语,恍如隔世,他以前是打死也不会这么说的。
“现在,可以嫁给我了吗?”
“啊?哦……可以。不过……”
天玉子咬住她狡猾的双唇,吸了又吸,“没有不过,少折磨我一点吧。”
很久之后,他百般后悔草率选择的信物,当时若知道蓝花楹所承载的绝望,或许会考虑随便在草甸上采一朵野花,也强似百倍。
霍小蛊在青草观生活了十六年,在这期间,她种花卖花,终日忙碌。她于一个日上三竿的早上醒来,望着床前的灰布鞋,晨光将上面的泥土照亮,异常清晰,这鞋带她走过许多路,她突发其想,自己来于何处,又将走向何方?她生的意义何在,她走的意义何在?问过这几个问题,她闭上眼,像角落里的花花一样翻了个身,重新睡了过去,直到花婆进来将她连吼带骂地拎起来。
从那时起,即便她再怎么昏睡,也无法阻挡心中的觉醒和困惑。
多年后,她以神蛟之躯,在不死之地,拥有强大的法术和灵力,光裸着修长的双腿,看着阳光透过窗帷的缝隙,照在薄如蝉翼的丝帛上,她手指颤了颤,写满字的丝帛飘落,她合上眸,重新思考这些问题。
她实在是陷进去了,因为渴望太久,才会把幻梦当真。地老天荒的相守,怎么也不会发生在她和天玉子身上。
成亲不过预谋罢了,令他如愿脱身的预谋罢了。
她离开不死之丘时,身上的灵力尚未完全融合,风月之事做多了,躯体会相应的虚弱,这倒不是说那事是坏事,至少后遗症是很久之后才显现出来的。千旬岸用一叶桃木独舟将她送出虞渊,他说之前为以防万一,在天玉子身上做了记号,只要她耐心寻找,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奈何虞渊太辽阔,水面没有风景,而她太疲倦,上了扁舟倒头大睡,三天三夜后,醒来时她泡在水里,舟覆在她头顶——走时千旬岸长了个心眼,把船跟她绑在了一起,这想法跟那条做工拙劣的独木舟一样,多此一举,她如今把水当家,要舟作什么。
她掀开遮住强光、让她睡了一场好觉的桃木舟,打量了一下凉风徐徐的四周,乖乖,好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出现在此处适宜与否,但凭眼前的安宁景象看,天玉子肯定不在这里。
真是有缘,她竟然主动回到这个地方来,不可思议,虞渊的水原来是通向魔境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与上次相比,魔潭的水面宽阔了一倍。
临走,千旬岸给了她一个历史悠久的行囊,据说最初是他们一族的祖先采草药用的,里面装满了婆婆们送她的各式各样的礼物,茅草编的鞋,小孩子的拨浪鼓——因为实在没有人用得着,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大块的甜糕饼,一条破布(仲孙婆婆说她变身时可以围上,免得走光),还有一面雕刻精美的铜镜,竹夕送的。这姑娘纯洁的爱恋像一片春风中伸展的绿叶,美好细嫩,却断送在他们这对狗男女辣手摧花的阴阳指上。
她依然没想通,这第二次的生命,意义何在。
不知天玉子是否同样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又是什么?他既然离开她,一定是有了答案了。
她最后把睡得昏天暗地的银猪拿出来,揪住它的长腿高频率地甩动,它的翎毛花枝乱颤。她试过多次,除了拔毛,这是叫醒它的最好方法。在不死之丘那段时间,它霍然长出浓密的红毛,对于一向洁白无瑕的白羽神鹤,它的毛色纯属异常,她要知道这是它大量吞吃她灵力,神力融身的结果,稍加调教,说不定它早就不是一介无名怪禽,而成为罕见的仙鸟。
银猪被她晃得白眼上翻,直转晕圈,翅膀耷拉着,“娘亲,你要谋杀我吗?”
“快起来,娘亲教你一样本事。”
银猪抖了抖翎毛,打起精神,握拳左右挥了两下,“教什么,防身术吗?”
“魔潭看似平静,水里暗涌一股强大的魔力,对魔族来说,水作为自然之物,不听他们控制,我说不清这不祥的预感从哪来,但眼下十分蹊跷,你擅躲——不用翻我白眼,你不承认也没用,我倒不担心你有太大危险,但要保证全身而退,还需要一样本事——对魔气的敏锐感知。”
“感知?我鼻子不灵,闻不到啊,再说,魔族隐藏灵力的时候,除了臭一点,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怎么感知?”
“听我说,你们鹤类有项天生的本领。”她神秘兮兮地凑近它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银猪极不以为然,挖了挖耳屎,漫不经心道:“是,我承认我耳朵好使,对音律敏感,但这跟魔气有什么关系?”
霍小蛊叹息一声,神情萎靡,“我以为你即使没有娘亲这么高的悟性,至少也该有我一半的聪明,看来我高估你了。”看银猪一副不知谁高估谁的表情,她稍微认真一些,解释道:“魔族灵力皆是丝状,用时丝弦拨动,虽然极为微细,但一定会有声音,只要你用心倾听,就能感应到。”
霍小蛊说得没错,当他们逃到魔潭另一侧,深入一片荒无人烟的沼泽,总算摆脱魔族的踪影时,她不禁感叹当时少有的明智之举,银猪很快感应到魔宫的动静,在巡查的士卒到来之前,迅速逃离。
银猪因为太疲乏,已经睡了,一路上它像个风向标,随时勘探四面八方的魔气,结果耗费精力过多,好在它越来越熟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