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并非傻到分不清好人和坏人,或许是天生,更多是后天的,她的每一次遭遇都事关生死,造就出她极为敏感的直觉。她从空中落下,仰望刚刚还近在咫尺的人影,英姿挺拔宛如天人,直觉告诉她,他是好人,可是,他保护不了自己。她心里笑了,头一次,她萌生出去保护别人的英雄义气,而且对象还是个法力高强、远胜于己的得道仙人。她天资聪颖,但绝想不到,从此刻起,她走上的,是一条通向谷底的,万劫不复的笨蛋之路。
庇护她的仙气散去后,周围渐渐清晰,她站在凉亭顶上,傻眼了。
一只丑陋的癞蛤蟆正仰面朝天,呼呼大睡,在它四周还站了一圈小癞蛤蟆,每一只都站得笔挺,黄绿色的爪子齐齐上举,共同撑着一块破布,为它遮着太阳——更多的是接住铺天盖地的蝙蝠屎。霍小蛊看着它撑得滚圆的肚皮,很鄙视地想,蛤蟆精就是蛤蟆精,还说是什么算珠子,冠冕堂皇。她伸出手指,朝它的肚皮戳下去,还没碰到,癞蛤蟆醒了。
“你找死啊?”
天上围绕的蝙蝠忽然全部飞走,留下一团浓烈的瘴气,霍小蛊看到天上交战更为激烈,彻彧黑色的魔晕占据了大半天空,而天玉子由于分了一部分仙力庇护她,被魔力一步步侵蚀。
算珠子懒懒地摆了摆手,示意一众小弟把布收起来,刚要换个姿势躺回去,被霍小蛊一把捏住。
“你找死啊?”它重复道,肚子渐渐瘪下去,开始有消失的迹象。
霍小蛊的手狠狠捏紧,道:“你说对了,我就是找死!”
算珠子白了她一眼,意思很明显,你疯了?你疯……它瞪大眼珠子,算珠心正在它体内生长,怎么会?它不敢相信,不得不仔细看了看,发现她的心层层叠叠,一重又一重,很难看清,但在最表面的确有一颗至真至纯的心。
霍小蛊看到它的表情,知道自己赌对了,她当然没有那么完美的修道之心,但是天玉子的仙力围绕她周身,完全覆盖了她,算珠子感应到的,是天玉子的心。
算珠子蹬着腿,前脚掌不断拍打她,“再捏下去我就被捏死了!你还要不要算珠心了?”
天玉子几乎完全被压制,彻彧的魔刀挥砍他的结界,几次将他逼落到地上,他给了她一柱香时间,却没想到,自己连半柱香都难以维持。
霍小蛊稍微松开手,“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天玉子不知彻彧用了几分力,目前来看,他的法术远在彻仁之上,若不是自己力有不逮,很多耗费灵力太多的仙术无法用上,他或许能找出彻彧控制的到底是什么,所幸的是,可以排除水,这是完克他的,说明至少还有对抗的希望。他的结界被彻彧攻破,不得不撑起玉扇抵挡,忽见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从地上飞起。
霍小蛊借助仙力飞来,他正要寻问算珠心,感到身上一重,分出的仙力瞬间回到体内,而霍小蛊在擦过他后,忽然转向,朝彻彧飞去。
没有天玉子的仙力帮助,她的行空术摇摇晃晃,忽高忽低,几乎是撞向彻彧。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她对彻彧一笑,说道:“算了,我同意跟你交换了。”
彻彧打量了她一下,微笑道:“怎么忽然同意了?”
“算珠子太狡猾了,你看它吐了我一身的口水,就是不吐心给我。”她抖了抖身前青灰色的道袍,上面果然一滩黏糊糊的水渍。
算珠子躲在角落里,摇头长叹道:“女人啊女人,不说别人坏话会死啊。”那明明是她主动要求的。
霍小蛊道:“你把算珠心给我,这碎片就是你的了。”她说着要解下胸前的玉坠,就在这时,一股刺骨的冷风迅急地抽向她,她在空中本来就停不稳,翻了个跟头垂直落下,惨跌在地上。
天玉子收起扇,“身为道家弟子,没有一丝责任之感,只顾苟且偷生,你可知错?”
霍小蛊撑起身子,手臂传来钻心的疼痛,外侧的皮肤磨出血来,她紧握玉坠,就差一步了,对天玉子笑道:“大仙言重了,我就这一条小命,比起责任,当然命更重要了。”
“荒谬。”天玉子衣袖重重一甩,数道风鞭一齐射出,悉数抽打在她身上。没想到,她竟然轻浮庸碌到这地步,为一己之私,什么都可能出卖,今日打不醒她,她这条命也不必要了。
霍小蛊咬着牙,任她设想得再好,也编不出这戏码,更想不到天玉子会怒成这样,花婆最生气的时候,也说过要打死她,但比起他的力道之狠,算是仁慈到家了。几道风鞭抽完,她几乎站不起来。
彻彧看够了戏,缓缓走向霍小蛊,“不知仙君大人听过没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性如此,她又有何错?”
“世道本混沌,若改不了人心之贪婪,生又何为?难道眼看着他们愚昧无知,不知悔改?”天玉子没有等到彻彧扶起她,化出一道风绳,像吊一根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吊起她,不断收紧。鲛灵脐的封印里加入了她的命数,只有她才能解开,让她殒命,也好过邪物再落入魔界。
霍小蛊呼吸越来越困难,开始还蹬蹬腿,后面全身无力,就等着翻白眼了,奶奶的,这演的也太好了,好过头了。她拼命看向彻彧,手里拿着那块碎片,伸向他的方向,意思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给你了大哥,快来救命。
彻彧嘴角勾起,飞到她身旁,缓缓靠近鲛灵脐。
霍小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手,一定要碰到啊。天玉子见她马上要将邪物交出去,猛得收紧风绳,只要再加一分力道,霍小蛊便一命呜呼,他手指绷紧,看到霍小蛊痛苦苍白的面容,刹那间有一阵恍惚。
在他犹豫的瞬间,彻彧终于拿起她手中的物体,却没想到玉像泡沫一样迅速胀大,砰得爆破,霎时红光满天,将他笼罩其中。片刻后,彻彧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红光形成的结界里,似乎睡着了。
霍小蛊手垂下去,奶奶的,你还能再慢点吗?她见到那些小癞蛤蟆时便知道,算珠子可以分身,她从小混在花田里,对癞蛤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们可以喷出毒素,身为仙物,算珠子这点本领肯定是有的。那个所谓的鲛灵脐,也是算珠子幻化出来的,为了报仇,她还将之前下毒的茶水一并加进泡沫里,让他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
天玉子疑惑地看着面前景象,那红光是仙物在对抗比自己强大的魔族时,索性牺牲自身以求克制对方发出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算珠子脚掌遮在眼睛上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损失了一个分身,要半年才能恢复,你们打算怎么谢我?另外。”它指了指在像尸体一样在空中飘来荡去的霍小蛊,“你最好还是把她放下来。”
天玉子解开风绳,在半空中接住霍小蛊,看到她脖子上封印的鲛灵脐完好无损,眼中露出不忍和惭愧,“你怎么不早说?”
霍小蛊被勒得太久,嗓子干哑,半天才能发出声音,“这样……效果才好,对了,让它吐……吐……”
天玉子止住奄奄一息的她,“好好,我知道了。”他第一次感受到自责,唯一庆幸的是那时没有真的对她下毒手。他知道的是自己挽回了一条倔强而不是那么普通的生命,他不知道的是,这条生命将给他带来的,是千年来前所未有的体验,它囊括了从痛苦到快乐的所有极端,直到让他彻底崩溃。
霍小蛊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天玉子这才发现她几乎浑身是伤,基本上都是拜他所赐。
“还不走?魔君可随时都会醒。”算珠子在旁边煞风景地说道。
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天玉子的仙山相距甚远,在算珠子的引领下,随便先找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而霍小蛊在那之后高烧不止,全身热得像炉子里烧红的炭。
天玉子已经记忆不起来凡人生病该怎么治,那时他一心求仙,很多病都是自己扛过来的。他试着渡了点仙力给她,似乎没什么用,见她热得满脸通红,干脆化出一阵凉风,帮她吹吹。
算珠子进来时,看到霍小蛊脸红得跟猪肝一样,屋子里冷风飕飕的,气得他口水都喷出来了:“你要死啊,她本来就发着烧,你干脆吹死她算了!”
天玉子身为一方之主,平常受人跪拜敬仰,这时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被人臭骂,除了尴尬,更多的是心急。
“去端一盆水来,再拿一条毛巾。”算珠子命令道。
天玉子听话地出去了……
一连几天,霍小蛊都不见好转,外伤在天玉子的仙力加上敷药的作用下差不多痊愈,但高烧却愈演愈烈,还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胡话。他们也算是运气好,遇到个终年游历凡间的算珠子,给霍小蛊喂水喂饭,都由他老人家一手操办。
晚上,天玉子坐在床边,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还这么烫。”
霍小蛊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腮边,亲昵地摩挲,“娘亲……”
天玉子:“……。”他试着抽出手,谁知被她死死抱住,搂到脸侧,一边摩挲一边道:“娘亲,不要离开孩儿……孩儿很乖,很听话。”
“我、我不是你娘亲。”
霍小蛊听后一把扔开他的手,蜷缩成一只虾米,两手蹂躏着枕头,痛苦万状,眼泪簌簌地流下,“娘亲,为什么抛弃孩儿,孩儿做错了什么?你不要孩儿了……”
天玉子赶忙又去安慰她,抚着她的脸颊,“好了好了,不要哭。”
霍小蛊趁机又拿过他的手,摸了摸,还在鼻子下闻了闻,“荞麦馒头……”然后塞在嘴里,一口咬住。
天玉子无言了半天,“……好吃吗?”他已经跟上节奏了。
到第五天,算珠子给她诊脉时脸色愈发凝重,眉头时紧时松,平常只看眼睛、舌头、喉咙,这次连牙齿和鼻孔都看了,他最后想到一个结论。
“她的高烧不是外因导致的。可能体内郁积什么,不得发,压抑而成邪火。她吃过什么吗?”
天玉子想了想,“她之前偷吃了一颗仙丹。”
算珠子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转而探视霍小蛊的仙脉,大惊失色,“糟了。三魂七魄震荡不稳,有抽离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可有压制之法?”
“罢了,我的算珠心有镇魂之用,不过,每吐出一颗算珠心,要过三七二十一天才能再吐第二颗,你真想救她?”
天玉子点了点头,“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须救她。需要我做什么,但说无妨。”
“你仙力淳厚,算珠心已在我体内生长完成,但吐出心后,我会十分虚弱。你最好将她带回风灵山,有仙山灵气相辅,可助她早日恢复,当然,也请顺便带上我。”
天玉子有些为难,他性情孤傲,不喜热闹,从未带过外人去风灵山,但眼下,却要一次带两个。
算珠子本着流浪汉的性格,最喜欢去别人没去过的地方,逮着这百年难遇的机会,去难得一见的风灵山,他当然不会放过,不过他嘴上却满不在乎道:“当然了,你若不想救她,或者不想再要算珠心,就当我没说。”
天玉子左思右想,救人要紧,去一趟也没什么,“好,我答应带你们去。”
风灵山地处南荒最高点,离第一重天仅咫尺之遥,南荒以风景秀丽著称,各大仙山或奇耸巍峨,或苍翠葳蕤,或漫花遍野,各有特色,都能让人一饱眼福。算珠子揣着一颗满怀期待的心,随着天玉子飞越一重又一重大小仙山,穿过一层又一层云霭,终于到达风灵山的入口。但直到他们穿透仙山的结界,到达仙宫内,甚至最后到天玉子的寝殿,算珠子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独自坐在台阶上,嘴里嚼着一根之前沾在衣服上的草,郁闷地看着落日,谁能告诉他,尊敬的南荒之主居住的仙山,为什么会是一片光秃秃的沙地,连根毛都没长?
霍小蛊吞下算珠心后,果然平稳许多,高烧也退了,但人一直没有清醒。天玉子唤来弟子,“明庶,你守着她,醒了就叫我。”
“是,尊主。”明庶不禁打量起这个脸红扑扑的小道,尊主从来没带外人来过,可这次怎么会带一个陌生人进来,还是个女人,他几乎从来不接触女人,唯一的一位,也是因为关系特殊。
天玉子走出门外,对算珠子道:“先委屈你了,若想休息,我随时命弟子安排。”
“呆在这鬼地方,我怕人没休息好,先被郁闷死了,除了云还是云,拔开云就是一片荒漠。”
“我平日里常闭关修炼,弟子们均由风灵所化,要求不高,少一些植被,还易于打理。”
算珠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亏他还生得一表人才,风华绝代,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
明庶跑出来,“尊主,她醒了。”
霍小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问娘亲为什么抛弃她,不停地问,却得不到回答。她睁开眼,透过洁白的帷帐,在落日隐入黑暗帷幕的前一秒,绚烂的霞光映射进她瞳仁里,美丽的图案滤去色彩,变成灰色,她渐渐清醒过来。
天玉子道:“你怎么样?”
“大仙。我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风灵山,你生病了,需要养病。”
霍小蛊看到他身后的算珠子,道:“癞蛤蟆也来了,你吐了心没有?快吐一个我回去交差。”她说着要去抓它,哪知一伸手,一道灵力从指尖泄出,打在天玉子手腕上。
天玉子惊疑,同是灵力,她的灼热许多,即便是他,也有些难以承受。
算珠子离她远远的,一脸不好惹,“你叫谁癞蛤蟆?你说,我哪里像癞蛤蟆?”
天玉子道:“它是所有蛙类的祖师,在七界仙物排名中位列第一百零一,别再说它是蛤蟆精了。”
算珠子虚荣心稍稍受到安抚,它抱着两只前脚掌,“要是没有我,你早就魂归离恨天,消失得连渣都不剩了,还不知感恩。”
霍小蛊低下头,“有这么严重?”她看向天玉子,目光里是探究式的寻问,就差直接问出来:有必要对我这么狠吗?
天玉子躲开她的视线,“最初是有一些外伤,不过后面的高烧,是你所吃的仙丹引起的。”
她半信半疑,仙丹不是强身健体的吗?她怎么吃了没有升仙,反倒一身毛病?
“你不要胡思乱想,多休息,自然会好起来。”天玉子示意明庶看护着她,与算珠子离开。
出了寝殿,天玉子道:“她指尖泄出的灵力……”
算珠子道:“我刚才用隐眼看了一下,她的灵力十分不同,不管是得道成仙的,还是天生仙骨的,灵力都是晶莹的白色,而她的,却呈红色。”
“我的手腕无意间擦到,竟然会被灼伤,你确定这是灵力?”
“这一点倒可以确定,魔族的灵力结成链状,仙族是平滑的丝状,她虽然修炼不到家,灵力低浅且粗些,却还是灵力。”
“红色的灵力,闻所未闻。”
算珠子一番思索后,表情微妙的变化,“难道……”却又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你想起了什么?”
算珠子迟疑半晌,缓缓说道:“我幼时曾听太爷爷讲过当初洪荒历经水灾十日劫难后,上古大神重建天地的故事。最初大神们各有通天本领,彼此相克相生,灵力也各不相同,女娲大神的灵力是至纯至洁的白色,水神共工为蓝色,而红色灵力,为火神祝融所有,经历千万载后,洪荒重归太平,四海八荒融为一体,神仙们的灵力大都一统为白色。如果故事是真的,为何这个丫头,能持有红色灵力?”
“看来,她并非普通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