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心会说话已经是她从医院出来的十多天之后了。
为了方便赵庚生给她治疗,她直接住在了老爷子这里。
巴掌大的小脸越发消瘦,衬得眼睛更大,但无神而空洞。整个人也如这个季节随风飘零的枯叶般单薄无助凄惶。每天抱膝坐在床上,或蜷缩着睡觉。如木偶一般,需要人侍候穿衣,吃饭。饭,喂就吃,不喂,就不吃,吃也是进肚子里的少。最后只能给她输营养液维持。
直到施南卿晃着她的肩膀吼,他死了,已经死了,你这个样子又有什么用?你就不想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她眨了一下眼睛看着他:“怎—么…?”
他心里一松,抑制微微发抖的手:“自杀。”
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泪水从她睁着的眼睛里喷涌而出,她像不认识他一样,晃动着肩膀,他懂她的意思,松开了她。她抬起手,放在他胸口,看着好像是两人之间的亲密,但只有施南卿能感觉到她微微推的力道。
廊下的鹦鹉已因某个人某天的暴怒摔死一只后,被仆人悉数取走。没东西让他发泄,他狠狠把拳头擂向柱子。
门轻轻打开,方明心倚着门喘气,抬了抬脚想越过门槛,却被绊住了。施南卿一个箭步上前,她倒在了他怀里,她的抗拒像是抚摸。
“你想做什么?”
“老—爷—子。”
“来人,请老爷子。”
抱她坐在回廊有阳光的地方,让她的头靠在柱子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拿了薄毯包裹好她,做完这些,施南卿自觉坐她稍远的位置。
她的睫毛在阳光下翕动,许久没见阳光了,有些刺眼,她从毯子下抽出手,费力举起来,阳光从五指间映照在她脸上,她的手几近透明,握成拳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有掌心手指那些伤疤变成的细细纹路。
施二推着施方展走向那对人,女孩闭目依着柱子,男孩在凝视。阳光照着他们,却折射着清冷的光晕。
方明心听到声音,扭转头,仍是有气无力,但眼睛里的光已经让人放心,她活过来了。
“我想听你的解释,从头到尾。”
施方展深深呼口气。施二在她不远处坐下。
“那晚得知你是叶英明的女儿,南卿又对你做了那些事。我们很愧疚。对你父亲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但没想到你方叔叔把你保护得那么好,以至于媒体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我们年龄大了,年轻的时候做错事,年老的时候想做点好事弥补,既然天意这么安排,我们就以让你父亲提前出狱为诱饵让你留在南卿身边,以为这样可以护你周全。却,世事难料…”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佛珠上片刻。
“我们没有瓜葛了。”
她抱着柱子站起来,毯子滑落在她脚下。她取下项链,放在她坐过的地方,看着施南卿,淡淡一句:“自由,我也还给你。”
“丫头,需要我们怎么补偿?”
“取消订婚,就当我从来不认识你们。”
她一步一步越过他们:“我们两不相欠。”
背后的嘶吼声传来,伴着木棍断裂的声音。她如没听到继续迈步,回廊在晃,身上疼痛传来,眼前又是黑暗,让我死了吧。
睡梦的人,眉头蹙着,汗水涔涔而下,痛苦地微微晃头,手无力地揪着被子,仿佛挣扎在梦魇中濒临死亡。
有人在擦她的额头,摸她的头发,搂着她,喊她心儿,她明白了,是爸爸。她脸蹭蹭他胸口,环住他的背,口中呢喃:爸,你没有丢下我。你不会丢下我。
被搂的人,身子微震,更紧地搂紧安静睡着的人。
施方展看向支个难堪的姿势却一动不敢动搂着睡着的方明心的施南卿,叹口气,看向赵庚生。
他也叹气:“我尽力了。”
胡子拉碴的施南卿是施二第一次看到,似喟叹又似安慰:时间能解决一切。
方明心为了能走出去,她吃饭了,吃补药了,也试着在院子里自己走动了。当走到大门口,再也不累得喘气的时候,她走出了大门。无一人阻拦。
漫长的无人林荫道,只有她脚下枯叶的沙沙声。她只想着走出来,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回忆起乔阿姨好像来几次,抱着她呜呜咽咽哭,而方叔叔来过吗?她不记得。爸爸在哪里?在哪里可以找得到?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身无一物,也没法联系方正。突然,她的手抚上耳朵,施南卿的耳钉,从戴上除了清洗都不敢取下,如今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摘下了。她走近一棵树依着,缓缓蹲下,她用自己交换,她得到了什么?不过,还重要吗?
有几只白色水鸟翩然飞过河面,河水打着漩涡向前。两岸枯草漫天,四下无人。方明心盯得眼睛发疼了,脑中一片空白,水里好像有东西吸引着她。
去年此时,她用一句话安慰自己,只要不死,就要好好活。那时她还有爸爸,有希望,有活下去的意义。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家破人亡,她孤苦无依,用什么活,凭什么活?活着好累。爸爸,活着好累。
她握紧拳头,颤抖着站起来。
“你不妨在我眼底下再死一次,看我能不能救活你。”
他驱车远远跟着,没曾想她没拐向城里,而折向更远的郊外。坐河边那么久,意图能不能不那么明显啊?
这个声音她熟悉,但还是看向了来人。
施南卿在她身边草地上随意坐下,掐根草叼嘴里,微扬着头眯着眼看她。
被看穿一般,她略显狼狈地站定脚。“我和你没关系了。”
“脑子真坏掉了,我的未婚妻。”
她一边嘴角微扬,从鼻孔里哼一声。
“我宁愿去死,也不做你的未婚妻。”吐字很慢,但很坚决,清晰。
施南卿也觉得有些耳熟,挠挠头,想起来谁说的了。
“你要这么一跳,你到死都是我未婚妻。还有,连你爸最后一面都不见了?”
方明心心疼得缩肩,弯腰,步子往前。爸爸,你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愿意见你了。
“等一下,咱们账还没算清楚呢。你粘着我就是为了交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不说?”
“你有那种把一个人从监狱里捞出来的能力吗?”
“是不是谁有能力把你父亲从监狱里捞出来,你就会和谁做交易,无论他提什么条件?”
“当然,为了我唯一的亲人,把自己交给恶魔又怎样?”她凄然一笑,“沈哥,说过要帮我的,可我太相信你爷爷了,把赌注都压在他身上了,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如果,如果。”
“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死了,他们都丢下了我,不管我了。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她边说边往前移动。
施南卿弹跳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用力太猛,两个人倒在草地上顺着坡下滚。都没想到的是,入水处是一个陡坡,两人双双落入水中。
落水的地方比较深,施南卿用脚探不到底。他一只手用力巴住岸边,另一只胳膊牢牢卡住她的脖子。
河水冰凉,湍急,她感觉腿脚像水草一样飘荡,要被水冲走的轻飘感,河水,远远看着,不可怕,深入其中,随时都可以被卷走,溺死。她有些怕了。
“呵,你不是想死吗?去死啊。”他作势松开她,她短喝一声,抱住了这个救命稻草。
他扳过她下巴:“如果这次,你没有死,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我让你死,你才能死。听到没有?”
她看着他的眼睛,由恐惧变得淡然,绝望,嘲讽,缓缓松开他:“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愿意去死,也不愿意再看到你。”爸爸,其实死很容易,爸爸,我来找你了。
心口猛然一痛,她真的松开了自己,眼睛闭着,决绝平静的小脸半泡在水里,头发浮在水面,她几乎要被水冲走了。另一只手伸过来,托高她身体,你不能死,我折磨你还没够,你怎么能死?
该死,余哥几个到现在怎么还不来?正骂着,急促的奔跑声由远及近。
车风驰电掣般行驶。施南卿脱掉方明心的外衣,摩挲她的身体,脸颊和手:“不要死,你不要死,我就放了你,不要死,我们当作不认识。”
方明心奄奄一息,紧闭着眼,苍白的唇,冰冷的身体让他从头到脚生出一种叫失去的东西。
“快!快点!”
“已经打电话了,都在准备。”余哥随即回答。多少次了,只要有施南卿,这个女孩准没好时候。
施二拍拍施南卿的手:“相信你赵爷爷的医术。”他泡了热水澡,喝着赵庚生的独家秘方汤药,时不时焦躁地看向房门。急于想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施南卿握紧手里的碗,声音沉痛:“二爷爷,你的话,我懂了。”
施二看他几眼,叹气,才几天,他已消瘦,略显沧桑。懂了,但也晚了。
不要认为柔弱的人好欺负,一个没有希望,毫无牵挂的人才是最强大的。已没有什么是她留恋的,她当然什么都做得出来。她说她从来就不认识你的时候,你们已经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