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冬天了,大街上,有阳光的地方还好些,背阴的地方,风嗖嗖的刮得眼睛发疼。地上有水渍凝成滑溜溜的一层冰,或者有露空的地方,踩上去咔吱一声。
叶明心上下多穿了一层衣服保暖,因为受过凉,好像比往年怕冷些。当初,她求方正把她带回她自己的家,哭够了,悲够了,躺够了,连自己都腻歪了。死都不怕,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她一再向方正和乔珠保证,她不会再寻死。两人才不再替换班的二十四小时看着她。多可笑啊,自己居然会要死,活着多好?天这么冷也是可爱的。
她不再去学校,让方正再次给她办了休学手续。她身体虚弱,又无事可做,乔珠怕她一个人在家憋坏了,威逼命令她每天必定要来。她想起乔阿姨假装的恶毒,心里一暖,眼泪又想涌出。虽然她昨天嘱咐说今天天冷,让她不要去了,但她一个人呆空荡荡的屋子里,不如替乔阿姨忙会,顺便也可以转移心情。
有一堆人围在乔阿姨的店门口,她快走几步,扒过人群挤进去,乔阿姨的丈夫,她曾经喊的左叔叔正高举着灭火器砸柜台的玻璃。看来,他已经闹过一阵子了,乔珠发丝凌乱,地上的玻璃碎片七零八落。看她进来,急了,咯吱几声,跨过来护她。
呼啦一声,又一片玻璃落下,那个人扭转身,猩红眼睛,喘着气,一手拎着凶器,走到她们身边。“让你不给老子钱?这只是个小教训,下一次,直接告你。”
咣当一声,放下灭火器,开门要走,两个警察应门进来了。看来外面的那群看客也有良心未泯的。
叶明心总算明白了,这个人是来要孩子的抚养费的,乔阿姨的店是租的,每个月的营业额不均,除了付房租,没有多少盈余。而她被丈夫扫地出门,还要每月给孩子一部分抚养费。她的工资和剩下钱,也仅能够维持她日常的开销。叶明心心惊,想起她的接济和她给的工资。乔阿姨对警察的诉说,平静而有条有理,警察大概也不想管前夫前妻之前的钱纠纷,问了句怎么办?前夫一脸无赖,听警察的。
乔珠叹气,如果让他赔,最终这钱还是会出在自己身上。只让她保证下次不再来砸店,也容许她抚养费再缓一个月。那人感觉没吃亏,拍拍警察走了。
警察见解决了,也就走了。外面的人也散了。叶明心和乔珠两个默默收拾一屋子的狼藉。
在玻璃渣里拣出药,再清扫玻璃碎片,忙了一上午。
两人趴在没烂的柜台上歇息,烂了三四块,得重新装了。
“阿姨,我明天不来了。”
乔珠惊讶扭头,皱眉:“我猜你就该多心了。儿子的抚养权,有那个老太婆在,我是要不手里的。我对你是有私心的。”
方明心鼻子一酸,额头在她胳膊上蹭了蹭,她怎会不明,她们才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好啦,打起精神,我去联系装修工,争取下午给咱们装好。遇到这样的事,我们如果坐这哭死,柜台也不会自动变回原形。一切靠行动。我算看明白了,男人指望不上的女人,最终都会像我一样坚强。”
叶明心被逗笑了,乔阿姨出去了。
她继续整理药,手指捏住了药盒缝,尖锐一疼又一热,血瞬间顺着食指下淌。她立刻用拇指捏住,这还不够,另一只手也用力紧紧捏住。许多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有些晕眩,坐下,头抵着玻璃,试图抑制瑟瑟发抖。
门口的风铃响了,奇怪,暂停营业的牌子挂着的啊,乔阿姨不会这么快回来。
她呼口气,平静抬头。
穿着警服的方正和一身便装的施南卿气势非凡地立在门口。一个不动声色环顾,一个对她冷眼静看。
她掩住手,站起来。
“你乔阿姨呢?”
“她出去找修柜台的去了。”
“你们没受伤吧?”
叶明心扯扯嘴角,没有。不自觉捏了捏手。
方正掏出钱包,只给自己留了两个红票票,剩下的都递给了叶明心。
“你们一人一半。”她低着头,不接。
方正叹气,撂钱在柜台上:“还在生我的气吗?”手拂过她头发,顺势把她的头摁到怀里。他眸光一暗,心口一痛,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抱着他。她还是怪他的。
“我都听说了,你不要的话,就都给你乔阿姨吧。”
乔珠回来后,对那些钱,抽去两张给叶明心,又数几张,剩下的找张纸一包,态度坚决地一定要她给方正送回去。
她不明白为今天一定要送回,打他卡里,或者下个月有钱了她再给他不一样吗?
乔珠张几下口欲言又止,最后说他有老人要赡养,他也没钱之类的。他会没钱吗?他这个年龄应该积攒不少钱了吧?
刚吃了午饭,就被乔珠推出了门。“送去。”
天有些冷,她想走走。一走,就没坐车的念头了,几条街,走走歇歇,转转,城市依旧繁华喧嚣,物欲横流。
到了他单位。把钱往门卫那一放,说是给方正的,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了。
“里面是什么?”唉,这么门卫,里面能是危险品吗?
“钱。”
门卫一指楼:“自己送上去。”
不是她刻意看到施南卿,是在众人中,只有他一人穿便装。会议室的门咣当拉开,施南卿随着方正最先走出,一群人气势磅礴地跟在身后,皮鞋踩踏光洁的瓷片声越来越近,经过叶明心身边,都有意无意多看了一眼。叶明心站起来。方正边开门边问:“有事吗?怎么不进来等?”
“乔阿姨让我把这给你。”
方正看了看,眉头拧了一下,哦了一声接过。叶明心倒是一愣。
他坐在桌子后,手揉额头。叶明心见没什么事,就出来了。
施南卿见那个身影,走出大门,没有拦车,也没有走向站牌。低头略一思索,朝门口大步迈开。方正的声音扬起:“她不会接受。”
施南卿只一震,毅然追去。
她的手果真受伤了,裹着肤色的创可贴。她仍旧是消瘦的,眼睛依旧清亮,但无神。是平静的,无奈的,默然的,忧愁的。望向他的时候是陌生,淡然。他是她的陌生人。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带走,包括他送的耳钉。
车缓缓跟随她几分钟,她才发觉。
站定望着已落下车窗手扶方向盘静静看着她的人。有多久不见了,在上午见之前有多久没见了?
车不在是拉风的跑车,而是黑色大气的什么车,几乎比她还高。车里的人俊朗略显消瘦,无暇的面容只在鬓角有几道暗色的疤,眼神犀利,默默无语。没有轻佻讥讽的语言,没有扬着声调喊她名字,没有在凌辱她前后不易察觉的奸笑。平静,沉稳,衣饰成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王者之尊。叶明心想起了施方展身上的这种气息,微微握紧了拳,陌然转身,继续走路。
日出日落,朝来夕往。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改变,每个人都在匆忙地为自己活,为别人活,用自己的手创造财富,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什么她要一直消沉,依附别人而活?
乔阿姨说的是对的。做一个坚强的女人。
首先要经济独立。等攒够了钱,明年继续上学。乔阿姨那里现在正装修,应该没有多少人,不如趁这个时间找找工作吧。这样想着,她就留意起店门口的招聘启事了。
一番下来,她除了可以当产值比较小的劳动力,没有别的可让她选择。大公司的招聘要求学历高,能力强,工资也高。普通招聘要求学历低,工资也低,对工作经验也要求不严。她没有毕业,没有护士证,是不能去应聘护士的。真的,她快感觉自己是蛀虫了。
冬天的夜晚黑的早,华灯初上时,她还没有赶回店里,估计乔阿姨快把方正的手机打爆了。
街上的人戴着帽子口罩,缩肩低头,她却走得有些微微出汗。估计晚上有一夜好眠了。
乔阿姨果真在店门口跳着脚地左顾右盼,看到她长出一口气。
拉着她进去,把一袋东西挂她手臂上:“回去按老方法熬。”
她把手臂往下,乔珠立刻托起:“何必呢,他们既然送来了,就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等你完全好透了,好帮阿姨啊。”
推着她往外走,“早些回去吧,明天冷了就不要来了。”
她沿大路往家走,刚停了会,现在再走路,腿脚居然有些发软,步履不稳。看来大病新愈是不能多劳累啊,手不由勾紧了那个老头送来的药。
腿脚麻木酸疼,实在受不了了。抬眼看,一个堂皇富丽,灯光璀璨的大厅就在眼前,里面的沙发高档气派,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歇歇腿再走吧。
不敢放肆地把脚放到沙发上,只是趁人不备的时候往上扬了扬。
挑高的大厅,华丽的水晶吊灯,地板光可鉴人。大厅开阔,从她这个角度看,前台的两个服务员离她似乎很遥远。
有几个拉着拉杆箱的人直直走向前台,叶明心明白了这是个宾馆。她咬牙站起来,她讨厌这里。腿几乎不是自己的了,扶着沙发,一步一步往旋转门口走。没沙发的地方就站定,走一步一歇息。腿迈出去的角度也不同往常。她怪异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微笑。
从旋转门进来的人大概认为没有人会挡他的路,既然有人挡,也不会没长眼地不躲开。
叶明心长眼了,也想躲,越急,脚越难抬,来人近了,她低头拽住裤腿噌一下抬起了,但也倒了。
那人没有扶她,她直接靠在他胸口。站直的时候又使劲拽紧了他胸前的衣服。
“明心。”压抑着惊喜激动的声音响起,熟悉而温暖。
叶明心看到了略略褪去青涩的于光和。她微扯嘴角,眉目喜悦。
于光和打量她一会:“你怎么了?”
叶明心咬了咬唇。
“你们先上去吧。”他简洁命令。跟随在于光和身后此时正观看的一群人恭敬点头应是。其中不乏中青年人,年龄看着个个都比于光和大。有了事业的人,其气宇就是不一样。他刚说话的神态严肃,不威自怒。
唉,装大人,他累不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