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中学生们喜欢看什么?
“嗯。”全套正装配淡妆黑高跟鞋的瘦高应聘者咽了口唾沫,眉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褶皱,原本就安置困难的手指头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在数秒内,拼尽最大努力还算挤出了个答案,“应该是郭敬明,韩寒之类的吧。”
唉。凭经验来看,这姑娘被选上的概率已降到了五个百分点以下。
因为坐在右一的教科主任开始一边假装研究简历一边刷手机,位于中央的教学副校长腆着过于厚实的身躯虽苦于空间狭小活动困难却仍将本来要打出来的呵欠矫正成了几声咳嗽,在他后面的党委书记一直漠不关心地对着他桌上的小本本若有所思,而办公室主任戳了戳唯一仍笑容满面慈眉目善正在继续提问的教务主任示意其节约时间,因为他注意到大校长脸上的笑容幅度又减少了20%。
倒不是说她回答的不好,即便校长知道目前的男生们打英雄联盟看《进击的巨人》女生们在追韩星,公正来讲郭敬明也并未被淘汰;何况十有八九他也不太清楚。
人们最关注的总是自己回答的内容。
答案很重要,是这样没错,但也可能不仅仅如此。
有时,到了最后,用人单位把关的一把手也许不介意你说了什么,却会在乎你给人的整体感觉、在乎你有没有“眼缘”——用人话来讲,嘛,就是看你顺不顺眼。
比方说,在她之前那个一头乱发,牛仔裤休闲夹克,在大家的衬托下分外随性的自来熟愉快男,一开口就天南地北的瞎扯,恨不得连他今早被他娘喊起来兜里只揣了二十块钱打车过来面试连回程的钱都没有也打算一并交代了;但每个人见了他都轻松地问长问短,得知他会打篮球后校长更是笑开了花——相较之下,其它候选人如果真想来这当心理老师,都显得太僵硬了。
总之,在西装姑娘走后,倒数第二个扎着马尾辫又矮又黑的妹子在做自我介绍时校长凑至总务边,从口型看应该是在问来年确定要休产假的人数,在得到“六”的答案后,给予了“有这么多”这样的评价,而政治组组长似乎也挺中意那小子的,在边上又补充到“政治组还没生小孩的年轻女老师已有四个了”——进一步将性别男巩固为重要筛选指标。
总有人以为“阳光底下最高尚的职业”是为数不多对女性有倾斜的岗位,先不论条件命题是否可靠,但他们真心不知道每年许多校长是如何艰难地透过层层关系才旁敲侧击地打探到女老师的生育状态,每次拟定招人时又是如何期盼男老师,最后面对浩浩荡荡地性别女简历又是如何硬着头皮咬牙再招女老师的。
反正,性别男属性大多时候有击败研究生文凭的攻击力,男老师不仅能干活,有体力——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休产假!
奔丧可以只批一天假,办喜酒可以不准假,但法律规定你不能不批产假!产假一休时间还特别长,遇上容易流产的,更是三年两头要保胎。一旦有人休产假,她的工作量必然会分摊到同组教师身上,不仅老师掉血教学质量内损,其后果是级联式,有时学校忙不过来只好临聘代课老师,于是财政支出又增加了——
“下一位,嗯,肖……肖极?请你作一下自我介绍。”
在肖极神游这会儿,前一位问答环节竟然神速完结,她反应过来几步迈到房间中央,面对着比西装姑娘还要严峻十倍的情况开始了她的面谈。
但这也没什么……
她可是有备而来,百无聊赖等候期间能开挂一心两用技能展开如此内容丰富的脑内小剧场可不是谁得都能做到的——要知道,个把月来她也是跑遍各校,久经沙场。
只不过,屡战屡败而已!
那可是毫不轻松地被刷掉了无数次,其中不乏在熬过几轮笔试面试试讲在最后关头被发“非常遗憾”卡的桥段。
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容易事,在找工作期间,她简直是如有神助,比如巧妙地避开所有可能留下好印象的环节,比如恰到好处地与最佳候选人形成鲜明反差,比如不经意间戳到反感点……
“最后有个小问题,你的母校是颂德?你的条件很不错——听说颂德今年也有招心理老师,为什么不选择母校,而来我们地树呢?”
太棒了。她仿佛感到了这块土地的恶意。
名校颂德必不能与地树之平庸二流学校放在一个台面上计较,全高土人都心知肚明。这便是传说中正着答不真诚,反着答没追求,怎样都会减分的面试死题。
呵呵。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当然,可以编很多让大家起码能心情舒畅的理由;但不知为何,她却再次作死,将脑子喂猪吃了般及时行乐地坦白道,“我有去应聘,不过被刷掉了。”
而且还是第一轮就被秒杀。
“哦?”连始终慈眉目善的教务主任都愣了一下,而正在简历下刷着手机的教科主任更是惊讶地抬起头来。
“据说是由于我的名字,听起来不太顺耳——消极啊,不太适合心理老师的形象。”她能说这些年来这的名字绝对没给她的相关活动少添“光彩”么……嘛,适合肖极的正式工作,这城内大约还没诞生。
这下,除了教科主任乐得哈哈笑了出来,其他人脸上都不大好看,而大校长的脸色彻底由笑意全无转为拉出老长。
很好——喜大普奔,万事皆休!

数年后,如果再有人问她类似的问题,即便同样是坦诚的实话实说,也不会得到这种损人不利己又死脑筋的肤浅回复。但以她当时的器量,根本看不到更远的东西,更想不到她那天的愚莽之举,正中了某些别有积虑者的下怀。
没等结果出来便已直接回家打算继续专研招聘广告的肖极,临出门,却被人喊住了。
她回过头,认出是教科朴主任。
“找你半天了。”脸颊瘦削而身材颀长,已濒临谢顶的朴主任有些气喘,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综合成绩出来,你排在第一,请你尽快考虑是否签约。”
哈?“签什么约?”
“当然是工作合同,如果你放弃,我们会让给顺位在后面的人。”
“为什么?”她被吓得不轻。
“怎么?”朴主任笑了,“你好像不太乐意呢。”
“啊不!当然愿意!”肖极深吸一口气,没细致考虑就脱口而出,“我、我是以为校长一定会选那男生……”
“啧啧,你果然说什么都不拐弯。”对外有些意外地站直了,让人捉摸不透地从镜片后打量着问道,“大校长的确很想定男老师,是我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把你要来的,可——你又是怎么知道得这么具体?”
坏了。一不小心说得太丰富。总不能再坦白说她能读唇语吧?肖极结巴了,“呃……”
“嘛,无论如何”对方倒也没有深究,友好地伸出手来,“欢迎你来地树!”
这一刻,长期工作没着落的肖极实在已被踏遍招聘会损耗得心力交瘁。
她未能仔细去琢磨一直专心刷手机的朴主任为何会对她徒生好感,也没有关心一个主任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左右包括大校长在内诸多领导心意已明的人事决定,甚至没能去好奇一下为何就地树在填补一个既非主课也非要职往往被误认为是不痛不痒锦上添花的“心理老师”小边缘缺口时齐聚了所有重要行政领导班子。
是的。这天是一切滑入深潭的转捩点。
她却没能多想,就握住了那只有些冰凉的手,“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