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过去闪闪发光的事物都变得黯然失色,所有曾经的依恋都褪去了力量,只剩下这干瘪的唯一;由内啡肽重塑的神经回路与变型的突触,是唯一的色彩,是大脑留下的唯一真实。
——瘾

王婉,这个月生活费已打,不要添乱。中年妇女低沉的声音。
王婉?你到底要不要脸?年轻女子讥讽的骂声。
王婉,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是造的什么孽要摊上你?男人歇斯底里的怒吼。
王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你到底——为什么……太让我失望了。年长女性沙哑的喋喋不休。
王婉王婉王○婉王婉王婉
……
“王婉!”
恍惚中,似乎又听到有人在呼唤这两个字。她缓慢地动了动头,回过神来。
是了,总是这样。说的是一,想的是二。
所谓年长者,大约指的便是用卖弄口是心非的技艺,来证明自己并未虚度光阴,如此而已。
嘛,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
人们总会给事物添加一种名叫“意义”的颜色,得到会喜悦,失去会失落。
但她不一样。
她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一日又一日,只有无尽的空洞,无尽的虚无。
只有。
这一件事除外。
她停不下来。她怎么也,无法停下来。
因此,当面前有只手朝她伸出来的时候,她只是笑着站在原地,像小孩子赌气般,将双手背至背后。
“快跑哪!你到底——想干什么呢,王婉?过来啊!”
好累。
她已什么都……不想做。
任凭那只手的主人焦急而不解地呼喊着。她只是站在群殴乱战中央,望着四处飞舞燃烧着的酒瓶与沾了酱料的菜刀,一动不动地傻笑着。
等着,等着声音和色彩消退去,回归到一如平日的苍白与静谧。
“为何不跟她走?”
腑脏深处,某个声音沉沉地弥漫而出。
“错过这个机会好么,此人说不定比你遇到过的任何人都更理解你呢,不是么”
“哼,明明不允许我离开。”她嗤笑着自言自语,任凭一个彪形大汉从后头勒住她,“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亲爱的师傅。”
“吾并未强求你任何事,你要明白,所有吾授之于你,都是你自己所选择的,人类”
“老刀,只抓到一个小鬼头!”那大汉喘着粗腥的气息,高声叫道,“其他两人转眼就不知跑哪了!”
“没事!东西在我们手里,有小鬼头在,不用担心揪不出其他人!”老刀挥舞着菜刀,怪枪怪调地应声道。
“好嘞!”大汉一斜眼瞟瞟手里的小鬼,竟冷不防手一颤。
“臭小鬼!笑嘛笑?怪瘆的慌!”
“是,说的也是呢。”王婉收起笑意,“都是老子自找的。所以,咱们还是速度——收拾干净吧,师傅。”
“那么。这回要什么?”
“我想想……要大还要快的,会比较好。”
留下让人不明所以的话语,背着提琴箱的小鬼,就这样,一瞬间从众人视野中,消失了。
与此同时,在她原来站立的位置。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
彪形大汉瞪圆了眼,松开自己搂着的东西,连滚带爬地连连后退,一路甚至撞倒了老刀和他的菜刀。
一时间,喧闹到灯灭棚顶散架的大排档,在目光的传染的聚焦下,竟然有一刻鸦雀无声。
所有人,默默地盯着,那突然显现的超越自然尺寸至少数倍的巨大猛兽,那在黑夜的庇护下幽幽泛绿的瘆人视线。咽了口口水。
然后,惊呼四起。
“美、美洲豹!”“这也……忒大了!”“我擦——开什么玩笑?”

就在众人惊呼之际,躲在远处垃圾桶后隔岸观火的某人也惊呼到。
“哎玛——糟了!”
“所以我早说那丫头很麻烦——你完全当做耳边风……”身边的另一人抱起胳膊正抱怨着。”唉,居然在地面上众目睽睽地大闹特闹……非得招来人间府的灵师不可——”
“——我刚才光记得带上电脑,把奶茶给忘了,还有隔壁桌的泡椒凤爪——应该一起端走才对,现在全撒地上浪费掉了!”
“……”他觉得眉毛扬得太厉害,都差点没抽筋。”好的。不愧是学霸,果然脑子不正常。”
“我不是学霸,朱老师,另外也请不要反复把它当贬义词用。”
“那你想要什么词?通常来讲,这时候好歹注意一下子对面那个大型猫科动物——对正常人类来讲才有益生存吧——当然前提是,你搞清现在什么状况了。”
“你是指王婉偷了山组秘密仓库里的重要压箱宝打算以五百万天价卖给鹰组,交货时任性妄为地把‘第六神之徒’之名推到我头上不说,结果由于我面相过善直接导致对方仗势撕逼赖账,而气氛正热之时,山组的打手半路杀出来抢东西——这个状况呢?”
确认电脑完整无损程序正常运行之后,肖极揉了揉在刚才的混乱中二次损伤的踝关节,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惊吓过度还是无比镇定了,“——还是指对面正呈现的,虽然是豹属但从种系发生学来讲更接近虎,比史前美洲拟狮还大两倍,尾型明显更接近虎豹的集团幻觉状况?当然,不论哪个都不足以作为空腹时不珍惜粮食的理由就是了。”
她的听众只能对其睁眼说瞎话的能力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大晚上讨论种系发生学,还说你不学霸?骗鬼啊你……还有——幻你个觉的头,你绝对看见了——这帮人类也都看见了,而且那只大猫已经快把二十几个人都咬趴下——呃。”顿了顿,指着某个挣扎着逃到两人躲藏的垃圾桶跟前啪叽一头栽倒的某个鹰组干部补充道,“比如这个。”
“这只是在固定暗示条件下出现相同幻觉的集团癔症而已,有复数观测者并不是证实的充分条件,相反,证伪的证据却非常充分——”肖极探头把倒地者拽过来研究了一下伤势,总结道,“首先,如此庞大的躯体还具有肉眼难以捕捉的移动速度从生物物理角度来讲是不可能的;其次,这些人只有轻微撞伤擦伤,并没有任何咬伤,晕过去也是由于受到过度惊吓;最后,最重要的是,从我的手机摄像头里,只拍到了快速移动的人影——完全没有任何大型野兽的影像!综上所述,这只怪兽并不——呜……”
结论在出口前,硬是被面前人给生生捂住了。
“行行,你厉害……我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你把活人说死的口盾技能,不用再向我证明了——再说下去,你就会把你学生给害死——”
“……”
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青年突然刹住,有些反常地沉默下来。
毫无逻辑的推论,让肖极愣了愣。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无视掩体,他冷淡地站起来抖抖褶皱的衬衫,“有我不想见的不速之客要来了,所以我得先行告辞,不能再陪你玩了——”
“嗯好。”
“人你也找到了,时候不早——你自个看着办吧——”
“嗯好。”
“所以我说,我要走了!”
“嗯好。”
“那你——死拽着我的裤腰带做什么!”
她无比怨念地回答道,“……我觉得,不好好教训一顿这个王婉我今晚一定睡不好。”
青年满头黑线,“是,那跟我有毛线关系。”
“……经过我仔细的考虑与判断,敝校学生的武力值非常显著地超出了常模的标准差之外。”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大排档已面目全非,两边战斗人员尚能活动的比例均接近于零——她幽幽吸了口气,“没有敝校武力值同为三个标准差的变态——啊不——我的意思是,天才帅气的——数学老师的帮助,我绝对没法再抓到她。”
“……”
“我帮你带四个早自习!”
“……”
“无偿换课!”
“……”
“好吧好吧,外加两个免费晚自习——免费喂!哎,真的不能再多了!我自己每周也有两晚自习——”
“你这家伙。”青年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打断道,“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会口盾。”
“啥?”
“说起来,明天上午第四节的组内公开课你准备好了?刚好还是英勇无敌的九班哦?”
“别跟提我这事——”
“你可真得好好准备,听说明天教研组长和蔡校都要来呢,啧啧,那个蔡校长喂——你惨喽。”
“都说别提了,谈听课伤感情你不知道么。”
“听说上个学期有一半被蔡校听过课的老师,之后都被辞退了呢!”
肖极单手堵住一耳朵,另一只手仍不肯松,“你再幸灾乐祸,就跟你绝交啊,这已经不是早自习和晚自习的交情问题了——我将难以保证你在下河街逛夜店的细节不会外露……”
“喂喂……我都说你想歪了……”
嘛,就在两人为了诸如公开课教案早自习之类非常严肃的教学话题浪费时间争论不休之际,隔壁的战况出现了伴随巨响的异变。
那陡然压缩的空气在聚成高密度气旋的同时,周围的声压内爆造成了百米内足以至人耳鸣的轰鸣,却对百米外的事物毫无波及。
待肖极觉察到异状,慢腾腾地回过头,大排档已被一颗不知从哪伸出的榉木一分为二,而王婉竟被高密度的气旋高举起一路弹到了路口另一边,力度之强,一直撞翻了的奶茶店招牌。
没等她大张的嘴巴有机会闭上,气旋飘散开,风眼正中心显现出来的东西,让她下颌又增加了外翻的幅度。
那是一辆蓝灯的士。跟她之前半夜家访回来搭过的那辆一模一样。
不,实际上应该说特么就是同一辆更合适。
“咔吱”地一声,驾驶座的门悠悠地打开。
没能刮干净的胡子,没能扯撑的领子,没能被宽松外套掩盖的大肚赘肉。非常符合“的哥”职业形象的人。
不知为何,她能感觉出来——或者说,这是她的错觉么?
开夜班的人并没换,她确乎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但却跟之前截然不同……围绕着他的气压比周围要沉重数千倍,仿佛,由某种特殊的质地构成了极高的密度。
视野的聚焦开始模糊,在那空间的中心,有某个东西,某个比美洲虎狮合成豹更加不应该存在的生物,若影若现。
一时间。某种强烈压迫感,甚至遏制了她的正常心肺功能。
没法喘气,没法呼吸。
好难受——
“以你的灵识最好——还是不要看那个。”有人从身后一把拉开她直勾勾无法自主别开的视线,“唉,果然来了——听说新近来了个要命的家伙负责这个区,没想到居然是这家伙,不释放灵格根本认不出来,人间府就是这点讨厌……啧啧,我真应该早点撤——”
“那、那是什么……”一张口,就由于麻木咬到了舌头。而且,非常奇怪地,某种感觉让她觉得要使用“什么”这个词而不是“谁”。
“那是人间府的灵师——也有人叫他们,清道夫。”
青年叹了口气。
“我不说第二遍——现在就撤!你也一起,这问题学生就交给他了——你一定、务必别想管,也管不了——没有二话,明白么?好,我们走。”
“我不——”
没等反应过来,她已被轻松扛起来便跑,转眼,已穿过数条小巷。
“你干什么,怎么能这样扔下她——放我下来!”
隐隐,能听到重物撞击的声音。渐行渐远。
“朱常!你要在不松手我——我就报警了!”
又经过了一个街口。
“王婉……交给他什么意思?交给开夜的把人撞飞的肇事者什么意思?不赶快叫救护车的话,她会死的!”
“她不会死。”
没有停下脚步,青年终于开口。一改玩世不恭的轻佻笑脸,面无表情地淡淡回复到。
“人间府倡导和平主义与积极引导,他们的灵师始终会优先对人类最佳的方案;但介于这个人类已接近完成态载体,最好情况,他也只能连她的魂魄与荒祇一起解离。”
“……你可不可以讲人话。”
“嘛,用你们的常识词系,也可以这么说——虽然很可惜,但她最后,会成为植物人。”
他慢条斯理、面不改色地,对王婉的命运下了宣判。
“你说什——”
“不过,也许——这正是那孩子所追求的结果,不是么?跟事物都再也了无瓜葛,任何事都不会再影响到她。这是,最佳的安眠。”
王婉所追求的……是安眠?
不,有哪里不对。
在思维的蛛丝编织成型前,某条通路突然在她眼前闪烁起来。
“不对,我想错了。人没有那么简单——直到刚才,我也跟你一样,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她特立独行的表演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她自己。”
青年皱起眉头,疾行的步伐,停了下来,“表演?你什么意思?”
“‘要一次性斩断与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老子已经把老子的世界都展示给你看了’……指得不是外界,一直都是‘她的世界’、王婉的世界!她想结束的是,她的世界的异常状态——明明不想惹事,却在不到两周内反复下手偷到整个年级组都进入警戒状态;出来交货,却多此一举给我留言,她在不断重复说——过来吧,只要你跟得上……不管怎么看,她的行为里充满了矛盾……这是她的Flag,她的求救信号——她在敲我的门,问我借酱油……”
“……你到底在乱说些什么?”
“她并不是想把接近她的人甩掉,恰恰相反,她绝望地想要有人能跟得上她——人人都会这么做……王婉是,你那天计划跳楼时也是——该死!我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朱常,我们必须得回去找她——”
“没用的。”
视线越过纷纷躲进屋内锁好门窗,在暗处窃窃私语的人们——青年回首。随着一道尖锐的嘶鸣膨胀起巨大的轰隆声,地面居然在战栗,隔着四五个街区从身后席卷过来的气旋,竟还能把她们右上方的山西特色刀削面馆的店牌给掀下来。
“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