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喜欢甜味。只要是甜的东西我都喜欢。你有没有吃过这种糖,外面包着一层酸浆,放到嘴里含一阵,就会变得特别甜。
这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因为最后很甜,非常甜。

母亲离婚后的再婚对象离婚后找的女人,某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法叫做“妈妈”的存在。
属于那人的独立别墅,除了闯祸后意图避人耳目时完全没有让她踏入的需要的房子,是在人类通常在概念上可让她称之为“家”的事物。
不管是妈妈还是家,都在遇到她第一天起就明白表达了对她的厌恶。
人言可畏。收养你,完全是为避免让那帮嗅觉灵敏的家伙挖到我将你扔到孤儿院的材料大做文章,而影响我的职业形象。那人,第一天便简单明了的告诉她。
一年一年,在篓子捅大后,从某个学校宿舍搬到另一个学校的宿舍。大年三十到某个大门口的保安那蹭饺子。中秋节从某个新来的楼管阿姨储物柜里偷月饼。
不论到哪,都很快会被嫌弃。不,其实应该是一开始就不受欢迎吧。
总说世界之大,却确实无寸土可作她容身之处。
漂泊着被各种人指着鼻子叫骂,晃荡着被呼来喝去,过着无聊无意的每一天……换作最初的那个自己,理应觉得——难过悲伤,才对。
……
——王婉王婉王○婉王婉王婉——
啊啊。又耳鸣了。
她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
听觉渐渐恢复。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吗,以及某个低沉单调的男音。
“晚上十一点四十,确认与一C级灾害活动点接触,即刻,开始排除工作。”
她从扭曲变形的奶茶店招牌上爬起来,注意到牌子上写着焦糖玛奇朵味的那一行被自己的鼻血给涂模糊了。
一滴。一滴。
又浸透了抹茶红豆味、冰激凌布丁和芒果冰沙。变红,变黑。
“王婉,6点钟方向的人物不简单,不要走神”
“我知道。不用你废话。”她闭上眼,在脑海里构建出小巧灵活的生物,“蝙蝠,缩小三倍。”
“好的”
应声之时她化作一只微小而敏捷的蝙蝠,飞速地窜上空中。
然而,不知从哪产生的风障突然将她的去路悉数堵尽……
“不行,穿不过,风压太强了,必须要换一种形态。”脑海里快速地闪过各种事物,“巡航导弹?”
“不行,那超出了你现在的能力太多”
没等她再作出回答,由榕树交织分叉的树网已经将她围住,“砰”地一声,宛如千只利刃包裹收拢而来。
“轰!”
被尖锐的树叉逼到绝路。模糊中,她感觉到自己再次重重撞上了什么。
……
嗯。是的,如果没记错的话。
“想要被人接受”“早晨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她跟真正的妈妈一直在一起”“喜欢吃糖、酷爱在阳光照耀的草坪上晒太阳”的自己,曾经应该是存在过的。
但现在,对她来讲——周围的人,家,妈妈,糖,阳光,草坪……都已无所谓,就连那个遥远的自己是否真存在过,也已都无所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已经想不起来了。某一天,当她再把糖放进嘴里时,甜味还是甜味,但一切却已从根本上改变了……某种本该有的、在过去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就那样消失掉;随着时间推移,就连那本该有的感觉是什么,她也想不起来了。
……
“王婉,集中精神。你的思维清晰度是变身的效果关键,教过你很多遍”
“啊啊,明白,我的好师傅。”
她笑道。意义不明的笑容,对于被诡异的榕树枝干钉在墙壁上的人来说,要更诡异。
事物的轮廓在脑海里渐渐清晰。小时候,她在连环画册里看到的,庞然大物。
两个杈角、长须、蛇身、四足、鳞片满身的怪物。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
一切都变得苍白,甜味并没有减弱,阳光并没有黯淡——然而,在她的世界里,它们却渐渐失去了意义,得到不会有喜悦,失去也不会有失落。
“想要得到”的标签,消失了。
只有一件事除外。
那就是,偷窃——这个行动本身。
在那愈发困难的行动瞬间,那突入巅峰的血液涌动,心跳,让整个世界黯然失色神魂颠倒的至高快乐。
以及在行动完成后,必将袭来的绝望深渊。
一次又一次,经不住那巅峰的诱惑,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推入更深的绝望与虚无。
来到地树,遇到师傅。只不过使那过山车般的两极倒转,开始被不断推到极端外的极端。事情没有好转,而是在魔物嗾使下奔向更加无可挽回的循环。
是的。将精湛技艺与魔法授之于她的师傅,是个不折不扣、只会在暗处嘲弄人类的魔物。
但那又如何?在这世界上,会接纳她的存在,本来就没有。
魔鬼?人类?怎样都好。
这个循环不会停止,不受她控制,早就成了囚禁她、剥夺一切色彩的牢笼。
……
随着巨大的轰鸣,她感到自己膨胀开,将如铁刃般的树枝炸裂开。
土地在抖动,随着她的呼吸,战栗。
天地仿佛在反复颠倒,她的视野反复摇晃错位——成功了么?
在几乎要这么想的一瞬间,一切突然定格住。
万籁熄声。风。摇晃的天地——皆似乎在某种重压下,凝固住。
然后,坠落、加速、被树枝编织而成的大网接住。
无法动弹。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到此为止了?
一片寂静中,不知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想不到,一个C级灾害,居然能弄出这么大动静——连真龙的大半原型都再现出来了,要不是提前张开结界,小半个下河街没准都得被糟蹋掉。”
那低低地,让人窒息的声音。
“为何闹出这么出格的事?虽说擅长变身,却是第一次见你模拟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形态——身为第六魔神,你的传承风格不该是隐匿行踪,在后台嘲弄人类的无知与贪欲么?”
“吾并未奉行过任何原则,不过是将方法与工具授之于人类,一切,不过是不同人类的选择而已;不过,吾承认,妄图在您这位本尊面前造出这等虚像,确实是嚣张了”
“这样啊。”说话者的影像渐渐出现在昏暗的视野里,这个邋里邋遢的大叔似乎拿着一个红色的卷轴,“那面对我接下要做的事,你也没什么异议吧?”
“呵呵。恐怕,吾辈并没有可反驳的力量”
“这还真是失礼了,对于像您这类有自知有判断力的灾害,鄙人还是非常尊重的。”
卷轴在话语间变化出三支,以她为中心飞向不同的位置,暗红色的光柱连接它们构成了一个围绕她的倒三角。
“那么,请您消——”话到一半,男人突然停住了。因为他意外地注意到,面前的孩子嘴角挪动了一下,“怎么?”
“……要做什么……”她驱动着沉重的喉咙又重复了一遍,提高了到自己能听见的音量。
“真是有毅力的孩子呢,现在还能维持意识——”他温和的蹲下来,擦了擦她脸上结痂的鼻血,“不用害怕,一切噩梦都会结束,你再也不会感到疼痛了。”
呵呵。
她一定笑了,而且又笑得很吓人。
因为大叔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表情,虽然他很快收起了这些波动,又变回了之前的脸色——她很清楚这种脸色,当人们看着已经死了的人,就会露出这种神色。
这些年长者,总是这样。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好骗。
“等一下……有件事要先……”
意识到手脚已经可以自由活动,她缓慢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很好,它还在。她捏住那个东西,缓慢地掏出来,在大叔意外的目光下,慢腾腾地搓了搓那个圆圆的东西,剥开包裹在外面的塑料纸。
完全无视面前人诧异的视线,无视那些泛着红光的卷轴,她自言自语着。
“我啊……小时候很喜欢甜味。只要是甜的东西我都喜欢。你有没有吃过这种糖,外面包着一层酸浆,放到嘴里含一阵,就会变得特别甜……”
不知那大叔有没有听见,不知道师傅还在不在。她只是兀自说着,坐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把已经压扁变形的糖块塞进嘴里。
“……这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因为最后很甜,非常甜。”
她含着那颗糖,闭上眼。
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想要结束这折磨人的循环——听从那人给的信息,接下这桩单也好,今晚来到下河街也好。
这样就好,不是么……
不知哪来的声音,却在发出噪音,干扰她最后的和谐、质问她。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她很累,很想这样结束。
真的么?你真的什么也不留恋?
她——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她笑着说道。
“……果然呢,现在不喜欢这个了。好吧,耽误您时间了,请便吧!”
“没关系,我并不急——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或许我能帮忙。”
“没有了!”不知为何,怒气上涌,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喊出来,“都说了,没有了!”
她没法再眷恋任何事,她什么都没法要——
因为……
那你为什么,在哭?
她在哭?
睁开眼,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眼早已被大量的液体浸透,视野完全被斑斑点点模糊团块遮蔽。
“我想要的……我想要……再尝一次……喜欢的糖——呃——的味道,真正喜欢的味道!你能让我……尝到吗——你能让我回到小时候吗?咯——做不到吧……哈哈……”
她听到自己,居然嘶声哭泣着,哽咽着,说出这样的内容。
“你做不到——所以给我闭嘴!该干嘛干嘛!快点,结束吧,算我求你——”
“可以的。”
“你……说什么……”
“可以的!”
耳边传来的,是某个非常熟悉的声线。很近很近。
这不可能……那个人不可能会在这。
那个人早就离开了。
当那人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自己拒绝了那个人。
“这是不可能的。”她摇了摇头。
“当然可以,你这个笨蛋!”有一双温暖的手端起她的脸,像之前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一样,轻轻拭去糊住她视线的泪水。
视野终于变清晰,暗红的光、卷轴、树枝——都消失了。她看见一个俯身跪在她面前的熟悉人影,一如之前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过是偷东西上瘾,不过每天怎么也忍不住要偷东西,只好把班上啊隔壁班啊全年级都偷了一遍而已,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天下之大——漫画瘾,网瘾,电脑瘾,毒瘾,麻将瘾——有瘾的人一抓一大把,昨天我还在咱们学校遇到俩典型的二哈,不比你症状轻多少!何况偷东西而已,你也归还失物了,完全不是值得一蹶不振的恶行,这世上比你癖好奇葩乖戾的多得是!你纠结中二地喊什么结束啊结束个屁啊!”
是这个声音,是这个口气,一把紧紧搂住她的——是那个没头没脑的人没错。
“你说我可以……再尝到糖的味道?我能再变回小时候?……要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她可以感到,温暖的体温从外面渗透入她冰凉的心脏。
不知为何,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突然很希望,能被骗到。
“你老这样——光睁眼说瞎话……”
“可能是瞎话,但也可能不仅仅如此呢”
完全没有迟疑,完全没有顾忌。就像最初遇到时一样,清澈的坦白。
“因为你想了,因为你敢说出来了——能说出真正的愿望,你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呢——帮你完成剩下的,不就是该麻烦我的工作嘛!
我说过的——在这点上,我也是说到做到的人!”
“……”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撞击,她觉得鼻子很酸;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滑稽,一定满脸眼泪鼻涕鼻血泥巴。
真是可笑。上中学之后,她只哭过两次。居然都在今天,居然,都在这个人面前。
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她很想好好洗把脸。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还不行?——放开我啦,你真是好烦——”
“啪、啪、啪啪”
不知从哪来的掌声,刺耳地,提醒她想起了某个完全被她忘到脑后的存在。
“虽然我很想说很感人,虽然觉得我完全成了反派人物……”
一度消失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已再次出现在她们身旁,“但是,这位突然闯入结界的年轻女士——可否还是容我问候一句——您,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