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是有力量的。你心里明白,与说出来让人明白,是不一样的。
在承认的瞬间,在昭示他人的瞬间,在被他人传承的瞬间,你已经开始创造现实。

穿过乱糟糟的围观人群,经过由于违章停车而被堵在路口行驶缓慢的救护车,越过坍塌的大排档,跨过横七竖八躺倒与路当中的“黑社会”大哥小弟们——再回到那个交叉路口的时候,连他都略微有些气喘。
哪怕耳边乱叫着后方救护车以及更远的大前方警车因频率不同而错落有致的警笛,他还是收到了盘旋在高处的鬼灯所传达来的信息。
“嗯,我跟你想的一样……根本不是突入结界的问题——”望着于前方转角处对峙中的,那极不和谐的中年的哥、中学生加中学老师三人组,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真做得出——”
【十分钟前……】
“你又在搞什么……我都说,来不及了!”
“说什么呢,只是局部刮刮七级小风而已,现在全球气候怪象,这点参数波动挺正常”中学老师只顾盯着从兜里掏出手机,不知在操作什么,“我刚才连接上了电脑里在跑的搜索程序——运气非常好地,找到了奶茶店隔壁的隔壁的某个光大银行ATM机上装着的摄像头……”
他皱了皱眉,姑且没去计较此人民教师是如何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她是如何黑进银行监控录像里的。
“……总之,你看这个!”待风停息下来,她抬手将一张截图展示给他。
画面的一角刚好拍到了灰头土脸衣冠不整的女生坐在地上的侧影,以及站在她对面某个男人举起的手臂。
“这是王婉没错——他们从两分钟前就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和位置几乎没动。”继续非常乐观地总结道,“她应该没什么大事——虽然我已经叫了救护车……的哥貌似也没有肇事逃逸或有任何后续故意伤害行为——虽然我已经报了警……不过那帮聚众斗殴的家伙反正用得上就是了。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他一把拽住。
“当然是回去找王婉——”
“刚才看见那灵师的压迫感,你这就忘脑后了?都说了交给人间府,你不要管闲事了——哎。”只觉得有气无处叹,“跟你讲就是对牛弹琴……你根本不知道人间府,也不知惹上他们会——”
“人类异常心理现象研究监控与辅助管理委员会——简称人监辅,又因为谐音,俗称人间府。”
保持着一副“您多虑了”的神色,人民教师拖长了发音用有助于学生集体安眠的调子一字一句安抚补充道。
“我知道人间府,说起来,我还有认识的人在那工作。”
“哈?”
“据说由于常年跟被害妄想旺盛的偏执型精分打交道,他们在患者之中恶名盛行,常常与成纳粹之类的种族迫害运动相比拟——你刚才说的那句‘变成植物人’,倒是帮我想起来了——听某人抱怨过,都怪早年一些临床粗糙用药与前联合切除手术的副作用,搞得几百年来怀疑他们‘会抽走人魂魄’的传言经久不息云云……别担心,他们不吃人。”
他一头黑线。
“明白,我已然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呦!这不是朱老师、肖老师么?”
似曾相识的热情招呼声与摩的发动机工作不良的吱吱噪音,打断了两教师无休止的互相说服。
“这么晚了,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八分钟前……】
“所以你要去接这个夜不归宿卷入街头斗殴的学生是么,唉唉,你们也不容易,忙到这么晚还老为学生跑动跑西,真是辛苦啊!”
“哪里,陆阿姨您才辛苦,快十二点了还在外面开摩的带客。”
“没有没有,刚送完一个肥客,准备收工啦。去那边正好顺路,要不我带你一程?”
“啊呀,那真是太谢谢您了,刚好我有点扭到脚,还想着该怎么跑过去抓人——您真是帮大忙了!”
“喂喂。”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了喊住她们,“你不能就这样冒冒失失冲过去……”
顾虑到各扇窗户后有大量难以控制的目击者,干脆把两人一起打晕这个的选项并非上策,他终于还是妥协道。
“其实对付那家伙的简单办法也不是没有,肖老师,你听好——我有个方案……你可以和搭着陆阿姨的车往相反方向开,一边走一边想象自己是——海格力斯也好,莉莉丝也好
……反正按你之前弄过的思路想象一分钟,不用太久。这样那家伙一定会被你引走,然后我可以去帮你把那孩子接回来……这次算被你聒噪死了,迫不得已,所以不用感谢我——”
突然意识到发动机的吱吱声开始远离,他抬头一看,差点没气坏。
只得望着已经烟尘飞扬跑得老远的非法载人摩的,愤愤地自语接道。
“——反正你特么——也不打算谢!”
【四分钟前……】
“喏,抄这条小道过去就是那家四娭毑大排档,里面垃圾杂物太多——我过不去,就只能送你到这了!”陆阿姨用一贯的大嗓门吆喝道。
“没事没事!已经帮大忙了!”肖极已经跳下车,挤进了那堆不知积攒了几载的缝隙里,头也不回地一路飞奔,“多谢您啦!”
【三分钟前……】
“我已经警告过她了,好心出主意帮忙也被无视了。”青年背过身掉转头,“所以发生什么都不管我们的事,走吧,鬼灯!”
然而,却没能提步。
“不行。”他愤愤又转过身,“都陪这家伙闹了这么久,就这么白白送给人间府,我岂不是太划不来了……鬼灯,你现在立刻去看看情况——我随后就到。”
【两分钟前……】
肖极从垃圾道翻了出来,浑身恶臭地甩了甩手上粘着的垃圾渗液,抹了一把脸。
气喘吁吁地将街道边的异景收入眼底。
那沉重的气压还在,不仅如此,整个路口被诡异地的榕树枝桠与根茎盘错缠绕得没个落脚地,的哥手里拿着什么发着红光的东西正念念有词。王婉?她根本看不见王婉的位置。
这不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
跟之前一样。不管看起多么逼真,不管五感返回多么鲜明的感受——那只是她脑内的神经元受到了下河街战时埋藏在地底的化学药剂弥散到地面上的可吸入雾化成分的刺激而已。
这块临河地区本来就很容易滋生幻觉,甚至还因此被一些神神叨叨人称作重灵地。
——她早就知道。
闭上眼,回忆着脑海里储存的位置影像。
然后迈开步子,径直穿过了那层层树枝编成的巨网。
重要的是,她向陆阿姨指出了,她和陆阿姨都知道——“这里只是一个有露天大排档、有奶茶店、有光大银行ATM机、有几十个街头混混摔过酒瓶的交叉路口!”
再次睁眼之时,一切虚幻均飘散殆尽,她的踝关节终于支撑不住,只得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
耳边,传来了哭泣声。
【此刻】
奇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地树中学的政治——啊,不——心理老师!”面前的人爽朗的自我介绍到。
第一反应,本来是判断这个人闯入了他张开的结界,破坏了他正在进行的封印。
但只要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近百米开外的大排档残骸四周的地头蛇帮派成员正在逐一恢复知觉与行动能力,呻吟着,翻起身,或是艰难地爬到掩体后。
再远处,隐约可以听到救护车还是警车的鸣笛,越来越近。
在他张开了避人结界的情况下,这怎么可能?整个结界——居然会自然瓦解?
简直是前所未闻。
“呃,那个——这孩子是我的学生以及来访者——有人告诉我,您在人间府工作?”
女老师脱下外套披在抽噎的孩子肩上,却十分残念地发现自己的衣服比她的看起还邋遢,忍不住又拽起来拍拍抖抖。
“……”本来就出乎他意外的自我介绍,再加上措不及防的问句。现在人间府已经完全对心理咨询与医疗相关从业者公开化,随意的被提及,常让他感到不适应。
他感到又被某人摆了一道。
“……是,算是兼职吧。”
【一分钟后……】
“是这样,我跟我学生聊过,也有初步的评估和诊断。”女老师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也许足够天真,但并非他所描述得那番不堪,“我认为她虽然有些适应不良的情况,但还不至于被算作需要您来干预的严重个案——所以,可否还是交给我们学校和家人来帮助她?当然,我并不是轻视她的状态,如果情况恶化,我会第一时间联系并寻求您的帮助。”
人类是很难懂的,有着许许多多张不同的面具,如果是看到这个女老师此刻的这一面,或许那帮人——就不会招她了。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三下。
他掏出来,瞟了一眼。
【警告】检测到结界被撤销,将波及大量无关者。
【警告】目击者数量过多。
【建议】目标活性已转弱,请更改方案或暂时中止排除行动。并请在事后任务报告中阐明行动当中,提前撤销结界的缘由。
他往大衣内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盒药片递给女老师。
“安定类药物,有效成分是巴比妥。她会需要。”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收,“我觉得她现阶段,还不需要处方药物——”
于是,他只好亮出了有处方权的医师资格证,强行让她收下了药;然后转身快步回到了的士驾驶座,赶在警车堵住另一头的道路前以超速行驶加刮擦护栏为代价迅速离开了现场。
【两分钟后……】
“将人间府的结界彻底瓦解了不说,还喊来警察和救护车,顺势招徕了大量不怕死的围观群众……”青年站在阴影里,目送那辆蓝灯的士远去,砸了砸舌头,“该怎么说呢,这家伙,最好不要是有意的——不然,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某个垃圾箱,拨开废报纸,拿出了一个早些时候趁乱存放在里面的提琴箱。
“你问我什么时候藏起来的?鬼灯啊,你真是许久不跑外勤,视力下降了呢——”
他狡黠地一笑,“最开始交手时,我就感觉出来里面的东西不对头了,稍微加了点视觉暗示就用体积差不多大的废纸箱掉包了而已——好在那个对暗示抗性特强的奇葩一开始就没太在意这是什么东西,所以难得连她一起也给忽悠过去了。嘛,也算她给我添了如此多麻烦的小小回报吧。”
跨上箱子没走几步,突然停下来,换了个方向。
“还是换条不见光、没摄像头的地道走吧……”
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手机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别笑,你难道不觉得某人操作起电脑设备来——超让人瘆的慌么?”
【五分钟后……】
“其实我一直想问。”假小子吸吸鼻子,嗅了嗅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肖老师,你是不是身上有股奇怪的臭味?”
“没有。”
“到底怎样才能弄出这种味道……难道你到大型垃圾站里打了个滚?”
“没有。你只是因为鼻子刚受到了撞击,所以嗅觉出现了异常。还好除了鼻子以外,也就胳膊小腿上有点擦伤,我明明看到你被车撞飞了老远……哎,可能是我又眼花了,常有的事——”
“但为什么这件衣服上沾了一些不明液体,粘了一块口香糖,一截被压扁腐烂的香蕉皮,挂着几条发酸了的麻辣牛肉方便面……”
“那是因为你也眼花了,我说了,常有的事。不过好在你年纪小,睡一觉,明天早上就会好了”
“是么……所以黏在你鞋子上的那个,不是谁吃剩下来的披萨长霉发酵之后的产物?”
“得了,给我闭嘴吧!”嘴上虽非常不满,肖极瞧了一眼手机上的什么后,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啧啧——有人来接你了哦”
“来接我?……谁?”
“当然是你母上大人和你亲爱的班主任了。”抬起头搜索了一番,她定位并指出了某两百米外正焦急地往那那堆嘈杂的医护人员、警察、斗殴者以及围观群众里这边挤的身影,“目测那帮家伙整齐的活见鬼模样,警察叔叔们估计是不会取到什么有效证词了——快去把你妈你班主任喊回来,直接回去洗洗睡吧,你这个幸运的小屁孩要知道,能撤销重来的机会在人生里可不多见,就算是假装——也试着珍惜一下如何?”
“我知道了啦!”走了两步,假小子突然回过头来,“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说……”
“啥?”
“你也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所以我偷过的那些东西和钱——以及交换来的钱,我没动过一分一文……当然我也没存在银行。你们要追回的赃物确实已经没有了,我全部通过某些渠道捐给了海淀培智学校和自闭症帮扶中心,用有钱失主与金主们的、以及我那最后负责掏钱的母亲,的联合名义。”
肖极扬了扬眉毛。
“干嘛要告诉我?那些事不早已了结了嘛——咋了,总不会是想在我面前提升下形象之类的吧?”
“当然不。”她笑了,那是第一次流露出的、带鹰爪纹的姣好笑容,“只是脑袋被撞了一下突然想起了过去的小事,不由想向某个代号叫‘黑蛇’的前辈致敬。”
“……黑蛇?”
“是啊,没听说过么——以卓越惊人超乎想象的程序编写技术,光凭区区二十寸的笔记本就把李氏集团的引以为豪的金库玩翻,在数秒内将百亿善款以李家不同成员的名义分别捐给了全国超过三百家以上的福利与教育机构,整个操作流程合法合规天衣无缝——三年前在圈内一举成名,有如传奇般的人物。”
肖极摆摆手,“唉,先不说贵圈起名字的品味真的很差,什么神什么蛇的……堂堂人大确实应该颁布个法律禁止那些说话不经过大脑的微博写手在市面上散播这种毫无科学精神的段子蛊惑青少年了——就凭一台PC的CPU,哪有可能实现那种天方夜谭级的运算规模——”
“那么,你不相信那是真的?”
“哎,都市传说什么的随便啦,你还是快去拦住邓老师要紧——我是扭到了脚爱莫能助——再等几秒,她非得把那个护士摇晕不可。”
【十分钟后……】
“真是谢天谢地……”
“……我们收到你在大排档的消息之后……”
“赶过来看到这一片乱糟糟的可急死了……”
妈妈看到她只是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倒是邓老师冲过来,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肉来捏去,确认她确实没啥要紧才总算松了手。
“……我们还以为你铁定卷入到那帮混混的斗殴里去了,还好、还好你没什么事。”
“差点点吧,但我运气很好。”王婉平淡地回答道,“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帮了我一把,所以在骚动时逃了出来。”
“这样啊。”邓老师翻正了她的外套领子,“是认识的人么?之后你可得好好谢谢他啊。”
“算是吧,但——”
王婉回过头,再向街道周围扫视时,那个自称扭了脚一步也动不了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由笑着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想你可能并不需要感谢——对吧,黑蛇?”
“什么蛇?你在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她摇摇头,然后点点头,“我们快离开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