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笑什么?”
“哦,只是突然想起了今天中午碰到的,某个笑料——”
青年从大楼顶层高级客房的巨型落地窗往下望去。华灯初上,他很喜欢观赏这种星星点点不断增多的感觉,就好像,火种的蔓延。
“没什么,无关紧要。”
“那么,您今晚想讨论的——重要的事,是指什么呢?如果是关于六弟之前犯下的过错,还望您能看在他无知的份上,给予宽恕。”站在他背后,竖着整齐平头、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起来,虽然我们知晓鬼灯大人的名号,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为好——不管怎么说,此刻再喊您朱老师——似乎不太合适。”
“啧啧,就这样撇弃他好么。”他微微摇头,示意停留在楼顶的鬼灯不用动,“朱老师,朱常——不是跟你当年关系最亲的老师么,八大金刚里的三哥,白胜元同学?又或……你其实希望我按你们的规矩,称你萨满?”
“还请您不用,鄙人只是一介代言人,不敢在您面前自居近神之名。”
年轻人保持着崇敬的语气。
“朱老师是中学里唯一尊重我族信仰的老师,但他只是出于礼仪、并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而您——毫无疑问,并非是原来那个朱老师。”
“唉,白家系的灵师还是一贯眼神不好领悟力差又爱窝里斗……还不走寻常路,不愿跟大部队攻守同盟,你们这样下去——早晚要被人间府抛弃——不,现状就已经如此了吧。”青年却丝毫不临情的继续冷嘲热讽着,拍了拍搁在桌上的提琴箱,“带着一批混混在街道上横行的鹰组领袖什么的——你家小弟在市面上大放高利贷啥的,你敢说你当真不知道?亏得我还帮你们把从别家偷来的东西,从清道夫的眼皮底下运出来送上门。”
“您这样说有些无礼,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圣典——”平头年轻人终于皱起眉露出了一丝不满,“只是被亵渎者夺走,我们并非偷窃,只是正当地寻回本来就属于我们的——”
“无礼傲慢之徒,是尔辈。吾何时——是尔辈的所有物了?”
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细腻轻柔的女孩的嗓音,却让平头年轻人不由战栗着扑通跪在了地上。
“鸦、鸦大人——您、您就醒了?”
定位出发声的来源,青年下意识地抽离了搁在提琴箱上的手。
喂喂,不会吧?
虽说载体是什么都有可能——但这个大小,还会说话的……
然后,伴随着自己缓慢滑开的拉链,从里面自己翻开的箱盖,从箱里坐起来女孩——验证了他的不详猜想。
“吾早就被唤醒了,只是人间府的走狗一直在周围乱嗅,才保持蛰伏的状态。”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本来便很可爱,配上她的台词,立刻反差出了更高境界的萌感。
“好在有人帮忙支了个不知死活的小丑闹了闹,把那厮的注意力都引走了,吾才得以顺利到达白家结界内——倒是尔辈这般不中用,任何用场都没派上,最后的最后,还要靠别人将吾送回……”
女孩打量了一番面前被称作朱老师的青年,微微颔首。
“汝是吾的大恩人,吾该如何报答您?”
“啊呀呀,这可不得了了——”青年狡黠地一笑。
原本只想一劳永逸,把这穷小子欠的一屁股债一笔勾销才当下搬运工的。
没想到萨满传承里的神鸦,居然获得了人类载体。
啧啧,如此便利的传承,放在落寞的白家真是可惜哎。
“我不得不喜出望外啊——难怪那烦人的家伙会出现,原来是冲着你来的,啧啧,我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看起来,稍微提高点要求也不为过了?”
“当然。”
女孩高傲的扬起下颌。
青年的视线,却停在了女孩的服装上,不由地再次奇怪地笑出声。
“看这身校服,你的载体难道也是地树的学生?小学部?”
“不,初中二年级。”女孩眯起眼,“有何不妥么?”
“没,没什么,也是无关紧要的笑料而已——”想到某个奇葩的学霸见了这个学生的“症状”大约又会给出啥强词夺理的解释,他居然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不用介意。”

“啊嘁!”肖极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呦,发烧了?”
“我没感冒,只是鼻子有点痒。”她头靠椅背、脚架在桌上,无精打采地盯着天花板。
“你确定不需要再量量?”对方豪不识趣地依然穷追不舍,“你想说你是在大脑温度正常的情况下在云集过百师生的食堂路口前,喊出那种内容?——要不要还是三思一下?”
“那只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意外。”她保持着仰头姿势,继续端详着天花板,“一个小概率事件。”
“哦,可不是么,连我都没听你说过肉麻密度这么高的台词——什么‘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我不会逃避我会不断努力总有一天我会……’”
“亲。我请你过来吃夜宵,不是请你磨嘴皮子。”
“夜宵?我刚吃过晚饭喂!每周四的混乱进食这是要荣升你的保留节目了么,还请务必不要托我下水——”损友秉承一贯损调,还不忘补充道,“另外,下次请夜宵不要买红烧猪蹄,我不吃猪。”
“猪蹄是我的,你的在另外一边。”肖极懒洋洋地抬起手指了指。
“哦,我看看……切!”
“请不要对着食物嗤之以鼻。”
“我没有。”
“你切了。”
“我是对打算请我吃草的损友嗤之以鼻。”
“那是苦菊,有益健康的草本植物——此时作你的餐后点心非常合适,比我的猪蹄贵多了。”肖极继续像机器般一个字一个字,单调拖长了发音。
“切,所以它不还是草……”损友嘀嘀咕咕着,“不过算了,看在健康食品的份上我还是陪你一会儿啦——所以,拜托你不要再继续自暴自弃地把脚架在‘言老板’桌上了。”
“我没有自暴自弃。”说话者研究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慢条斯理地狡辩道,“这是为了促进血液回流,缓解肿胀——我相信言老师的桌子会体谅的。”
“唉,果然又犯病了……”损友摇摇头,把叉子扎到“草堆”里,“你省省吧,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肖极笑了。
“黎彤。”
“在。”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把排在最重要的损友榜前三么?”
“为啥?——虽然我不想知道。”
“因为每当我真要打定主意干傻事时,你最后总还是会支持我。”
“呵呵,那是因为说了也是白瞎,你唯一擅长的事——难道不是专业钻牛角尖胡搅蛮缠么?哦呀,总算抬眼看我了,别一副第一次见姐发话的表情,没说你自寻苦恼无病呻吟矫揉造作——哔——到附带消音——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唔,其实……我只是在郑重地考虑,要把你的排名下调来着。”
“你说什——”
“除非,你把这句话收回去。”
没等黎彤继续表达出任何不屑,肖极笑着坐起来,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明显是由于打湿又晾干而凹凸不平的纸条,搁在她面前。
上面,留着黎彤俊秀飘逸的字迹,以及覆盖于之上、歪歪扭扭的鲜红数字。
“我最近得到的忠告已经够多了,不想连你也加进来——嘛,虽然我承认你的方法戏剧性加震撼感够强……先用酚酞试剂写字晾干,再涂上碱性粘粉,遇水或时间一长就会显现出鲜红的字迹——甚至还用上了《达芬奇密码》里的艮,说实话,我可真被你吓住了三十秒,今年文艺汇演,我一定以此事迹向团委力推你做高一的编剧。”
黎彤不禁丢开叉子,低头仔细端详起来,“这——”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我来说,每个上门来的学生,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愿望——我都会追究下去。所以——”
肖极住了口。
因为,她注意到见到黎彤抬起头来的那一秒钟,脸上闪过的神色。眼脸和眉毛稍抬再迅速下紧,两眼瞪大,嘴巴微张。
仅仅持续不到一秒的微表情——这是真正的惊讶。
肖极皱起眉,“……这不是你写的么?”
“大姐。”黎彤的表情变得难以琢磨起来,“你知道我是文科生,你知道我当年偏科到理化生平均分不足25,芬太试剂?简信?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这是我昨天送早餐时给你的字条,你不喜欢德芙我以后换金帝行不,没必要在上面乱涂乱画这种诡异的数字吧?”
“这不是数字。”她拼命摇头,“这是圣经约伯记章节句号啊,你不是博览群书么?”
黎彤真的嗤之以鼻了,“你丫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奇葩啊……我很正常,阅读时不背章节号……”
这说不通。
肖极脑子一凉,完全没心思去搭理损友絮絮叨叨的抱怨。
如果不是黎彤……
那又是——
“谁?”
一时间,肖极不小心音调过度走高而变成了厉声责问——窗外的人影应声倏地逃窜走,巧的是,昭示七点整晚自习开始的震天铃声不偏不倚地在此刻敲响,将慌乱的脚步淹没殆尽,连逃往的方向,都无从辨认。

“叮叮”着、刺耳的铃声,如往常一样,穿透整个校园。它越过食堂与宿舍,横过操场与礼堂,攀爬上教学楼,嗡嗡地萦绕于所有人的双耳之间。
图像,如冲洗的照片一般,从黑暗的池子里满溢出来。如摄影一般,每一个片段都渐渐聚焦于人物与故事。然后,这些片段如放映一般,开始活动。千万种声音,错落交汇地播放出来。
……站在校门口的两人……
“签什么约?”“当然是工作合同,如果你放弃,我们会让给顺位在后面的人。”
“为什么?”“怎么,你好像不太乐意呢。”
“啊不,当然愿意,我、我是以为校长一定会选那男生……”
……有人滑倒在走廊里……
“啊,对不起对不起!”“没关系,你没摔着吧?”
“我……没事。”“那……我还要进班,先走了。”
……学生会办公室里,有人弯下腰……
“滚!你给我滚开!”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说不定很像呢,只要真心实意地告诉我你的愿望——我也可以帮你去一起实现,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便是我的工作。”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都说了,滚开!”
……食堂路口前,人群中央,有人深深一鞠躬,扯着嗓子喊道……
“师傅,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我不会逃避,我会不断努力——总有一天,我会让您跟别人提起我时,能自豪地告诉他们——那是我徒弟!”
……
“你又在,发什么呆呢?”
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声源从池子上方贯穿下来。
影像消失了,炫目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桌子、椅子、数学书、字典、尺子、讲台、黑板一一勾勒出轮廓,被放置回原有的位置。
耳边轰鸣的打铃声戛然而止,晚自习老师已在讲台上坐稳了,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周围的同学正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下河街昨夜骤现的异常气旋又或昨日电视剧的大结局。
“没什么。”
声音的主人耸耸肩,打开了一本生物五三,翻到基因与遗传的章节。
“只是在想人类这个物种……为何千百年来,不曾吸取教训,不曾有任何进化——明明告诫过不要打开的,却总是不听劝告。”
“哈?不要打开什么?”
“潘多拉——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