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理想自我受到不一致现实的威胁时,为了缓解冲突,我们会创造出一个虚拟的完美存在来暂时掩埋那终将毁坏我们的火种。
——霍妮《我们时代的神经症》。

“老板,一瓶农夫果树番茄汁——”身着白衬衫,看起来不过二十多的年轻人出现在杂货铺前,周身却萦绕着一种莫名的沧桑氛围,反倒衬显得老旧的店铺要活泼起来。
“四块,自己拿。”货铺老板只是瞥了一眼,往架子上一指,继续看他的打日本鬼子的国产连续剧,连屁股都懒得挪。
其实,只要他将将视线稍微上移几度,没准就能注意到,自家老爹冥顽不灵地为了“驱邪”而于电视上方之墙角冲着店门所悬挂的八卦镜里,他的顾客不仅被幽蓝色的火焰包裹着,肩膀上还落着一只黑黢黢的巨型秃鹫。
但由于这会儿老板的心思完全灌注在火热的战事上,他没能看见这一奇景。任由青年不声不响地自给自足,留下几枚硬币便离开了。
该说迟钝,还是忍耐力太强呢?
栖息于青年思维中的意识体觉得很难评价居住在这个城市中自诩为高等智慧生物的群体。明明拥有良好的硬件基础,拥有敏锐的知觉,拥有能对庞大信息进行妥善抽象与概括的神经结构,却不断重蹈覆辙,反复着同样的故事,用习惯来麻痹自己的器官与大脑。
他仰起头,将笼罩在眼前这栋小区居民楼上方的戾气漩涡尽收眼底。今晚,将是临界点。
远在千米外,他便能从灵格外泄的性状闻出那漩涡下方是哪个继承【嗜血】的潦倒荒祇了。那帮家伙全族上下都臭不可闻,却还个个孤傲地不可一世。
他停住了脚步,似乎听见肩上的黑秃鹫说了句什么。
“放心,只是碰巧遇上而已,我又不傻。”他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把玩抛接那瓶番茄汁,“今儿来这边缘区就只不过是为方便接你而已,主要目的业已达成,现在就撤也不是不可以……”
不论怎么说,这一片好歹蹲踞了不少人物,这种级别的小灾害,只要出个七八条人命够上出外勤的门槛,随便谁派来个小角色,也能给砍瓜切菜了。何况那个奇怪的女老师虽说相当不靠谱,但似乎倒也有着某种特别的能力——搞不好是被其中谁使唤来善后也说不定。
嘛,即便如此,那男孩也是保不住了。
既已成为弗拉德三世衍生传承的载体,不论谁来处理,都得毁掉他的魂魄。但谁又会介意?扔下他不知所踪的生父,将他做皮球踢来扔去的亲戚,用他来弥补自己人生遗恨的疲惫母亲,社区、学校、少管所……也许,他早就被所有人遗弃了。
不折不扣的弃子。用作载体的绝佳材料。
才十二岁吧……
“鬼灯。”他犹豫了一下,转身朝那栋楼走去,“别急,只是见证一下那咎落的血族与人类弃子所前往的末路而已……不管发生什么,我保证不会出手。”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映入视野里的只有衣柜床头柜叠加起来的一堆障碍物,仅在中央留了一个送饭的小空挡。
“看起来相当重……”肖极望向身边并不能说粗壮的彭睿妈妈,直接问道,“你每天趁他半夜溜走后都有撬开一两次去清理吧,有用什么工具么?”
她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你、怎么会——”
“陆阿姨。”她直视这个为了儿子殚精竭虑几乎数月来没睡过安稳觉的女人绷得紧紧得的双眼,坦诚道。
“你可以相信我——我们来,不为别的,只想帮助彭睿。”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客厅,从旧沙发下面扒出来了一个改装过的千斤顶。她真的很擅长做五金木工活。三下两下,整堆杂物从侧边开出了一条能过人的狭缝。
里面静悄悄地,漆黑一片。隐约能瞥见书桌和小床边缘,看不见彭睿的位置。
“进去前,我想确认一件事——门口那个裂开翻倒一边的神龛,是彭睿弄坏的么?”
“是啊。”阿姨连连点头,“那天他看完分班结果回家,一进门不知怎么怒气冲冲地……就给踢翻了……肖老师……你是不是,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一回——”
正好大门被“啪啪”拍响,陆妈妈连忙过去,把脸色叵测的朱常放了进来。
“喏,你要的东西买来了——”他走过来将一个瓶子抛给肖极,一副不动声色地乐于瞧热闹的嘴脸,凑近了低声问道,“这可是您自找的,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宛如在问你还有什么遗言一样的语气。
“人太多不好,你先别进来在外面陪陆阿姨就好,但是——”她蹑手蹑脚地从缝隙里挤了进去,“介于本人确实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要听见什么不对头,拜托你立刻把门和柜子踹开——拖我出来!”

当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门隔挡在外,房内的氛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浓重的血腥味。粘稠到难以呼吸的空气。
滴答。滴答。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液体滑落的回响。
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比深邃的庞大巢穴里。伴随着脚步,莫名的沙沙声,尾随着她。
好像走了很远,又好似根本没有挪动,当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周边的事物的轮廓渐渐从背景分明出来。
她面前,蜷成一团蹲坐在墙角的少年,只是盯着她这个闯入其领地的不速之客,一动不动。
“我是你老师,彭睿,我来是为了喊你来上学。”她干脆开门见山。
等了很久。少年嘴角的肌肉,有了微弱的挪动。
愚蠢的人类。无声地唇语。
“感觉得出来吧,其实大家都觉得你是个麻烦,是个烫手山芋。”无视对方的动静,她淡淡地继续道,“不管是我现在同事,还是你原来的小学老师、你乡下的亲戚、那从未谋面称不上父亲的人,大家都觉得,没有你会更轻松呢,不仅如此——你是不是还怀疑,那个一直把你扔给亲戚突然把你捡回来的妈妈,只是想要一个能挣钱的人来养她给她面子的道具,其实跟本就不在乎你——”
终于,他整个面部的肌肉开始有了大幅度地扭动。
闭嘴,贱民。他无声的宣言,嘴角上扬。我的父亲,伟大不朽的弗拉德三世会将你撕成碎片,榨干你的鲜血。
“是么,听起来很厉害呢。”她平静地问道,“可你还是觉得很窝囊吧,哪怕觉得愤怒,也只能假借他人之手——你生我的气,为什么不自己来让我住嘴?连这点都做不到,哪怕成为了强者的眷属,不还是一无是处么?”
稳稳当当地一字一句。哪怕无来由的诡异烈风席卷着这片空间,哪怕一侧地面已在不知不觉中绵延成黑鸦零落广袤萧索的山丘,哪怕被彭睿一个个敲入墙内的钉子已慢慢伸长为了刑场一条条浴血的尖木桩,哪怕原本搁着小床的位置攀缘而上耸立起高高的王座,哪怕那鲜红王座上脸颊瘦削苍白、一如多年来编年史与艺术家不吝笔墨所描述出的那位罗马尼亚龙之子,端着血杯嘲讽地睥睨着她——她始终只注视着蜷缩与角落里的少年,不曾停住招徕愤恨的话语,“抬起头来,彭睿,你是想承认自己一无所长,毫无价值吗——”
突然。
《《你应该听从提醒,心存畏惧》》》傲慢地音调从她的腹脏深处升起《《狂妄与愚昧的丫头》》下一瞬,名垂血史兼负骂名与崇敬的穿刺公,已出现在她身后。
《《成为第一个祭品》》《《用你的性命来领会吾儿这不被世人理解的力量吧》》》不计其数的尖木桩,拔地而起,围绕着她从四面八方,投掷而下。

“啪啦!”
觉察到突如其来的异变。
坐在客厅里的朱常,一时没能端稳茶杯,将之打翻在地。
这也太……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