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张爱玲。

直到坐在违章交通摩的违章改造后座上参与违章带人违章行驶时,肖极才意识到什么叫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由于家住偏远,家长陆阿姨不远万里骑着摩的到学校来接心理老师和班主任过去。这意味着他们要去的地方转乘公交车到不了,而的士太贵了不在该家庭思维考虑的范围内。
在禁摩令颁出已久的如今,骑摩的带人上机动车道可是被认为在众多“用生命挣钱”行业之中排位相当靠前的一项,更不用说陆阿姨家用来吃饭的家伙还是用一块木板违规装上的后座,而她们要经过的路线貌似不仅包含各色复杂机动车道交叉路口,还有过河大桥。
说实话,肖极非常珍爱生命,宁可自己掏钱打的也绝不心存侥幸。
然而,当手背裂出深沟、一头被风吹得凌乱不堪掺杂屡屡银丝的陆阿姨念叨着感谢热情地请她上车时,无论是让其把车搁在学校她们一起打车,还是她单独打车——都无法出得了口。
如果今日她有去无回,那定然是意志不够坚定的结果吧。
反正这会儿,她还是坐在那吱呀乱响的木板上等待这马力不足的破旧电瓶车慢慢爬上大桥,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鸣笛与发动机的轰鸣,一边暗暗庆幸今儿机智地穿了件比较醒目的红外套,哪怕在渐渐趋暗车速50码以上的大道上也一定能被眼尖的司机看见。呃,大概吧。
她回过头,勉强辨认出依旧淡定地骑着掉漆自行车保持一定距离跟着的朱常。
胃里仿佛有什么快要涌出意识的界限,她转开注意,强行将其压制回去。
传言八大金刚那一届,全班最高出勤率不足四分之一单亲家庭过半,朱老师正是凭着这辆破自行车跑遍全城游戏室录像室歌厅舞厅网吧硬是把所有人都凑回来,而在业内广为人知。她现在觉得传奇就是传奇,到底不是盖的,哪怕现在人格分裂了——不论体力还是胆量,她都自叹不如。
此刻,她们正在攀爬高土市西北面的高坡带,从现在的位置望去,能看见大半座城市,星星点点华灯初上,在朱常后头上方偏远之处,有一小块暗淡墨团黑黢黢地向高处绵延着,便是地树校正中央的千年古槐,在日趋严重的雾霾影响下,连树冠究竟有多高都难以辨认。
那是,她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地方。
其实,撂出辞职这种连自个都意料之外的台词,并非真的是因为朱老师的事——那不过,是诸多不顺心中的一搓而已。
半个月来,她意识到她所学所受训,根本是白瞎。学校的心理工作基本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招她来只是因为行政岗缺人——被叫做“心理老师”,其实质就是“教育处老师”“政治老师”以及“后勤”的备份而已;但即便如此,她的表现也可以说是糟透了。
引咎,只是一个好听的托词,为她的软弱天真无可作为,所设计的最佳托词。
校领导的责查,班主任的白眼,年级组长的抱怨,支部书记的絮叨,学生的怒气与不服……平心而论,没有任何人,觉得肖极能胜任她的位置。
兜里的手机震了震,她掏出来瞥了一眼。是柒片的短信。
【我睡醒了正在吃饭想起你早上的胡言乱语来着——你真要辞职?不就是个DID么,又不是无可挽回的绝症,你要是觉得难辞其咎,去治好他不就得了。你这厮要也没了工作,可怎么向你母上大人交代?】呵呵。这帮搞外科的,总以为咨询跟打开头颅切掉个脑瘤一样。
她回复【我要是能在低于彗星撞地球的概率下随随便治好DID,专攻各色癔症的弗洛伊德先生要是地下有知,非得激动得连眼泪都掉下来。】发出短信的瞬间,她们越过了交叉大桥的至高点,情况突然间急转直下,她差点没把手机高空坠物出去。
“阿——姨。”她张开嘴,灌了一肚子冷风,“是——不是——太——快——了——”
“啊?”
“刹——车——”
“哦。”然而,无视于已经翘起来的后座板,溜坡中的阿姨似乎以为她觉得还不够快,“很——快——到了!”
靠。这一定会翻车啊。绝对要翻啊!
然后,真的翻了。

嘛,当肖极脸上胳膊腿上贴着从路边便利店买来的崭新创可贴,在翻过山过了河出了城向西向北七绕八绕九幽十曲之后稳稳落在地面上时,她竟然对踏实的土地萌生了前所未有的依恋之情。
撇开在辅道上车速不足20码时与另一辆已经刹车的三轮车相撞之事故,整个旅程不能说不顺利。
而眼前的这栋公寓在黑夜的包裹下也不能说不喜感。大波乌鸦“啊”、“啊”地叫着愉快地栖息于屋檐,偶或在过路拖拉机之轰鸣的惊扰下落往稍远处的树林,那枝桠上一排排的,不是树叶,而是一坨坨乌鸦。
啧啧,曾听闻此地为当年恶党枪毙革命烈士之处,腐鸟眷恋日落便归,又因挖地基之时掘出不少遗骸而幸得讲究者之忌讳,故房价低得史无前例,善哉善哉,果然名不虚传。
大约是她实在太不知民生疾苦了,此刻,她竟有些支持小朋友家里蹲的选择。上个学跋山涉水地如此困难,要换做她也不愿出门。
嘛,问题要是有她想得这么简单倒也好了。
在活动活动脖子期间,余光一不小心瞥见了某种在高空盘旋的生物,从滑翔与振翅姿态看似乎还是非常难得一见的猛禽。鵟?不,似乎是秃鹫。
喂喂,善食人类垃圾的乌鸦也就算了,但是稀有秃鹫……方圆几里不是工厂就是民楼,你特么开玩笑么。
她皱起眉头,吸了吸鼻子。
趁陆阿姨去锁车的档子,她沿着若有若无的气味寻到了一侧的垃圾房,惊走了一排乌鸦后两指掀开并未锁上的回收门,拿手机照了一番,面色惨淡地回到了楼下。
“在垃圾堆里翻出啥宝贝了?”
突然从身后蹦出来的声音,不能说不吓人。
但她只是无精打采地实话回复这个近来颇为偏好此登场方式的数学老师道,“都是死野猫野狗,而且——”
“被放干了血?”
她扬起了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嘛。”朱常这个有二轴反社会型人格的分身继续轻描淡写,“也许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在你之前也去瞧了一遍。倒是,作为心理专家——你怎么看?”
“哈,如果你非要听我这资历浅薄之徒胡诌。”肖极一点也不热心,“我只能说从不完全统计推论来看,我们将要进入的这栋楼里住着一个未来的系列杀人犯或连续纵火犯的概率会很高,但我希望这事跟我们此行的目的无关……”
但是事与愿违。
因为数分钟后在朱常的恰当掩护下,她于陆家门口扎好的黑色垃圾带里,发现了同样的新鲜残骸。

不用说,陆阿姨的儿子彭睿不仅从里面反锁还利用衣柜给了他们一扎实的闭门羹。
于是妈妈只能在狭小的客厅里左一茬右一茬有选择有删减地将儿子的情况拼凑给他们。
“我已经没辙了。”她说,“这么多年来我就只有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肖极回答不上来,从谈话半路起她便把对话权全部移交给了朱常,她只是默默地听着。
“您先别急。”朱老师一脸诚恳,“总会有办法的。”然后,瞥了肖极一眼。
看她也没有用。她黔驴技穷。
从进门起肖极就一直在注意地板上过道里的污渍。某种渗透性特强的物质在反复擦洗过最后还是留下了的,淡淡的痕迹。
想着该不会吧,没有这么惨的,不是吧。结果各种线索却都在不断地向某个最坏的路径收敛。
这会儿,肖极的脑子里如同跑马般喧嚣不止。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选项能指向好的未来。
按照手册里的最优方案,尝试劝说陆阿姨送彭睿去医院?——要让小学肄业的人撇开根深蒂固的偏见去相信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她儿子必须休学去接受系统性治疗?这几乎得毁掉其赖以生存的三观。她视儿子的未来远超自己的性命,哪怕将最坏的情况和盘托出,哪怕她信了,也基本不会改变走向。那么次之方案,通报有关部门?谁会管?虐杀野猫不属于民事行政刑事任何一范畴,局里忙得鸡飞狗跳,根本没闲心搭理这种破事。求助有收容条件的医院?本来就狭小的住院部早已人满为患地天天想着把不害人只害己患者挨个送回家,家属没同意?闪一边去……翻来覆去,只能得出“这手册真特么不符合国情”的结论。
是的。在情况升级前,更本不会有任何人管。
但情况一定会升级,新的放血的刀口显示操作者在变得更加娴熟利落,她不得不说这孩子足够聪明动手学习能力不差,他升级后首次作案的成功率不会低……
“自作自受,你不觉得么?”
当女主人去厨房准备茶水点心时,同样偏离正常轴的朱常勾起一抹邪邪的笑容,“总以为自己在外面拼命挣钱就好,孩子扔到老家随便哪家,有吃有喝就跟春笋似的能自己长好,成绩还一定要棒棒的,不然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付出——见了面也只会打是亲骂是爱——末了还痛心,怎么会没照着预期给长歪了呢?”
只觉听得各种不顺耳,但一时,竟也找不到站得住脚的反驳之词。正郁结着,兜里又震了震。
她郁闷地掏出来一瞧。还是不挑时机的柒片。
【可能性小又怎么样,章程手册不允许又如何?你干嘛老介意这些没屁眼的事?老娘从来没哪一台手术长得像教材的,每个病人都是独立的,根本没概率这一说,活了就是1失败就是0——难道卫生所半夜来了心囊填塞的急症,你能因为诊所不能做穿刺要转介到大医院存活率才高,就活活把人家给憋死么?】唉唉,真是的。每个人,评论起他人来都理直气壮呢。
她飞速地敲了一串字【你就真一点不怕诊断错误?不怕徒手刺偏了?】“久等了,辛苦你们这么老远来。”独立撑起这个家的女主人强植上笑容,端着大小型号不一的两个杯子出来了,“家里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来招待客人的……”
肖极却突然下定决心般倏地站了起来,动作之速几乎把来者惊得往后退了半步,溅出了杯里的茶水。
“朱老师,是这样没错,但也可能不仅仅如此……”她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父母的确是影响概率的因素之一,但却并非是因果——没有谁,一开始就该当成为小概率的承担者。”并没有谁想做错什么,至少所有人都努力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她还有一个方案四。因为她畏首畏尾,而不敢考虑的方案四。
“陆阿姨,其实你有开那扇门的备用钥匙,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