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崩溃的一个最初征兆就是坚信自己的工作非常非常重要。
——罗素。

大早醒来打了个骚扰电话后,便再也没能入睡。
七点零五。
当她彻底放弃高跟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萎靡不振地站在校门口干咳时,边上一直消极怠工的纪检部部长有些关切地表示出了“老师您去休息吧,交给我就行了”这样并不能让人放心的内容。
虽然她的确很想照做,但连教务主任都在前面站着,她这拥有标准站岗职务的教育处干事怎么好意思早退呢。何况一会儿教学副校长也会来加入站列大部队,她虽不上进,但也不想留下开学第一周便缺岗的坏名声。
干嘛要在校门站岗?嘛,她也是花了不少脑细胞才多少理解了这一项工作。
官方来讲是“每日大开校门期间,迎接师生入校”;具体操作上,她需要带领学生干部审核学生的仪容仪表,择情扣分——总之,扮演她自个做学生那会儿“最邪恶老师”排行榜上不坐第一至少也能进前三的那个老是查这查那开条扣分,搞得班主任总是威胁你“再不老实就喊你家长来”的角色——便是她现在的首要职责。
一般的学校,入校审查有学生会干部和门卫保安便够了,偶或增加一两名教育处老师。但地树不是——早上的正常配备,在人数齐全的情况下是这样的:一名校级领导,一名行政干部,教育处干事,两名学生会干部加四名值周班学生——九个人排开来站的话要把校门给挡起来也不成问题。
不过,现在学生会缺了一人,值周班依然扶不上墙——她一边强忍着笑假装没看见某个偷偷将三碗凉面藏进书包企图偷运进校的苦逼早餐搬运工与大量把包子揣进校服内侧与口袋里的可怜娃们,一边估摸着她带着的这一帮学生人马要是继续这么不给力下去,离校领导就她办事不利而“单独约谈”的待遇也不远了。
但是,纵然心知肚明,她却提不起劲。
什么都不太想做、心境低落、食欲不振睡眠不好,而且晨重夜轻——如果有人带着这种主诉来找她,那么首先会被纳入考虑的,便是轻度抑郁。
恩,她真是有长进,已经可以进行有效的自我分析与诊断。
她的损友,再也不用担心被叨扰了

嘛。她也确实没叨扰别人,不过坐在办公桌上啃面包时,人家倒是自个找上门来了。
“叮咚!”对着大开的门故作按门铃状的那逗逼抱着自个的高级手提电脑,见里面还是照常乱作一团没人嗮她,只好妥协地拐了几个弯走到了肖极座位边,“领导,干嘛不搭理我?”
“此地不欢迎狗与闲人。”肖极一边继续啃面包,一边懒散地往学校的古董电脑里敲字符,“还有,请勿卖弄你那褒词贬用大词小用的嘲讽技能。”
“才不是呢,你这附近区域办公室里坐的不都是大小领导么,我这叫属性借代法,以群体特征代指个体。”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是是,我不跟语文老师一般见识。”
“这么说也是,我就不跟心理老师锱铢必较了。”黎彤把电脑往她桌上一搁,“你帮我看下PPT视觉效果如何吧。”
“唉,你这个极端完美主义,有排版有内容不就可以了,非要管视觉感什么——”肖极虽抱怨,但还翻开电脑一边快速滚动放映查看每一屏的效果,一边继续在自个电脑上码符号。
见过肖极同时摆弄六台以上的电脑,黎彤倒也没微词她不专心,只是好奇地凑过来,“啧啧,话说你这边在干啥,全是一堆字符串,这总不会是你的政治课件吧?”
“我那菜市场吵得基本都讲不下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压根就没兴趣弄课件……”她伸手把某一页的字体由华文新魏改成了黑体,显得无精打采,“只是教育处管理宿舍资料的方法太原始了,我今儿不想干正经事,所以干脆就拿VB帮王老师写个傻瓜式应用程序来处理宿舍安排啥的……”学校的电脑几乎跑不动软件,也就与简单精致的VB比较亲近,“你那个嫌恶的眼神是啥意思?我不过是普通的消极怠工而已。”
“普通?”黎彤扭了扭她漂亮的高鼻梁,“普通人才不用这种方式呢——我看你啊,只不过是手痒了。”
“不要描述得好像我是惯偷一样。”她把剩下的面包一并塞进嘴里,没怎么嚼就下了肚“我现在可是阳光下‘最高尚的人民教师’。”
黎彤背朝她,斜靠在办公桌边,突然沉默下来。美女就是美女,不论正面背影侧影,所有角度都是艺术。
半晌,她换了个不常有的语气,淡淡地问道,“肖极,你到底,怎么会跑来当老师……”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仅是眼高手低懒散没毅力,还有人群恐惧症么?”
“谁说的,我现在已经痊愈了……”
“哦,是么?”
“——大概吧。”肖极耸耸肩,“过去是能年少轻狂游手好闲哎,如今我也是老大不小被家里母上大人拎着耳朵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回来干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母上发起火来多么可怕,两害相当,取其轻嘛——这会儿我好容易混上个工作,光是不让学生把我从讲台上轰下来就够困难了,看在多年交恶的份上,您还是节约口德,少乌鸦嘴吧!”

搬着电脑出办公室时,她突然觉得步履无比沉重。
真不该跟黎彤坦白的啊。
语言是有力量的,一旦说出来,便会有强大的自我实现的力量。现在,她觉得自己都没法教课了。
为什么,她会是政治老师?
介于学校没有也不打算开设心理课,也不能把肖极干放着浪费掉,所以本科心理出身的肖极理所当然被指派去教政治。名义上,思想品德与心理是关系密切的;实际上,业内人士心里都是有一杆秤的,在大家看来,语数外物化是要技术含量的,史地生是要知识背景的——至于政治,呵呵,谁都可以去教政治。
所谓政治,是一种怎么教也不会太差但要上得出色又难如登天非常微妙的本国特色课程。
总之,就在她为此气馁脚软地拐入走廊时,迎面却雪上加霜地瞧见了另一烦恼的源泉。
焕然一新着装整洁干练的朱常背着手站在九班门口,像其他班尽职尽责的班主任一样威严地视察他们班的课前准备情况,偏头看见她,露出了对待同事的稳重笑容。
也不知他动用了什么手段,现在,九班外的公共区已经与两天前遍布泥潭陷阱的沼泽截然不同了;教室里也与她上节课看到的多极多格局混斗战场判若两地了,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到强迫症级,连挂在外边的拖把尾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是的,所有其他人见这景象,都会觉得“朱老师真是个靠谱干练热情向上的好青年啊”。
除了肖极。
出于不久前刚被此人打晕弃置街头事后追问还得到了“只不过想试探一下罢了,无论使出的速度还是力道都不过是普通人类的普通水平而已,只能说你的确弱不禁风瘦胳膊瘦腿,一点也没低看自己”这种满不在乎回复,此刻,她只能觉得脊背发凉。
她回避着朱常往教室里走,他却偏偏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凑近了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今天地上可没水没坑,再想往我身上摔,我可是会躲掉的哦”
在这充满恶意的诅咒下,她不由加快脚步,结果——衣服竟在关键时刻被门上的钩子给挂住了。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她拽了半天,却越缠越乱。
擦!这个邪恶的家伙一定是她的扫把星。
正在她无地自容只想把这一段倒带回去重来之时,朱常俯身靠过来帮她挡住了学生的视线。
只是伸手轻轻一提便解开了缠住的地方,甚至还不忘转头去故作神秘地对班上同学宣布道,“我刚刚已经与肖老师打好招呼了,谁要是上政治课不认真,肖老师记好了回头都会告诉我的哪,你们可别给我耍小聪明!”以至于那些偷偷抬起头的小家伙立刻又趴回了桌上。
尔后,他歪着头冲她做出了“真是笨手笨脚”的口型,便坏笑着撂下惊魂未定的政治老师走开了。
霜上加冰的是,九班的熊孩子们跟金鱼一样只有七秒的记忆。
班主任一走,其威慑力便消失殆尽,那些屈服于强权的野火迅速地复燃使革命的意志再一次燎原,依仗着多年培育起来之法不责众的信念,全班很快便恢复了菜市场的规模。肖极作为任课老师,虽然有了班主任的抓贼授权,依然连“狐假虎威”的效果都没有。
背过去板书课题时,肖极侧过头,望向远处窗外的那颗地树校名之源的千年古树,喃喃道,“祝福三教主任及三大校长这节课不会经过这个走廊教研组长不会来听推门课吧,神树大人。”
于是,四十五分钟后,她嗓子哑了。

当肖极心力交瘁地趴在办公桌上时,已认定九班从班主任到全体学生都是她的凶星。还好接下来这一周九班的课上完了,她可以放心地将那个倒霉走廊划入危险绕道区域。
“哦,小肖你在啊。”曹主任又适时地从里面探出头来,“你今天下午放学后没晚自习吧?”
“嗯——”她一开口,就破音了。早知道神树大人这么仁慈,应该顺便求一个金嗓子喉宝之类的。唉。
“是这样,初一九班有个学生自开学后就一直没来上学,据家长说好像从分班考试结果出来后那孩子就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里不出来……”
呵呵。万恶的分班考试。想要制造问题吗?想要打击自我价值吗?想要划等级贴标签吗?分班考试是您不可不选的上上之策,屡试不爽。
“而且从家长的描述看,那孩子在墙上定钉子钻洞把窗户都封死了,每天房里还会有奇怪的动静,担心是不是心理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出问题了,正常人大半个月不出门也不正常了,这是一种叫家里蹲的病。
“总之,朱老师今天下午去家访,你也一起过去看看吧,虽说最好能劝他来上学,再这么旷课下去学籍会不保,但那孩子也是小学就在外面乱混的,别抱太大希望就是——你怎么了,脸色很差、感冒了?”
她觉得自个此刻脸色一定很难看,不然曹主任也不会非常关切的问她要不要39感冒冲剂。
“我没事的,不用吃药。”她想休病假。不,她想辞职。
“那就好,这事就交给你了,下午出门要穿外套别着凉啊。”
“没问题。”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九班大神大仙已经够多了,完全不需要再去追回来一个更严重的;他要真来学校,十有八九只会损班不利已。
“……我会努力劝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