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是平行的,不是前後的。是隐喻。是症候和征兆。投射到不同坐标系上。
——托马斯.品钦。

“我觉得我该引咎辞职。”
早上醒来,她闭着眼摸出手机拨了出去。没等对方发话,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然后。
挨了一顿臭骂。
“肖极你妹!你以为现在几点?你再不把我的手机号从快捷键里删掉,你信不信我把你的号码拉进360的骚扰电话黑名单,然后让所有人装了360的人都屏蔽你来电?老子昨晚那台手术碰上了个手术过程中钓鱼的R1医生不说麻醉师还是个新来的,生生耗了七个多小时!这才刚躺下,就被吵起来听你说梦话!”
“我不是说梦话。”
“那你辞个鸟职?贵校死人了?切,就算是死人了,也没见我们这有人引咎辞职的。”
“……没死人。”她叹了口气,“但我觉得问题比那还严重得多——我阻拦了一个患有分离型人格识别障碍症的老师自杀,结果本来无公害的主人格被某个疑似具有二轴反社会倾向障碍与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子人格替代了。现在这定时炸弹竟大摇大摆回来误人子弟贻害众生了……我却没法说服校领导赶快把他开了。”
“呵呵,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此刻咱们都非常需要睡眠。”对方撂下一句话便关了机。
她只得缩在被子里,兀自惆怅。
【前天十九点十六】
她确实看见有人跳下来,或者说有人试图从七楼跳下来。
但是,仅仅一瞬,她就把人看丢了。
巷子里,路过的路过,摆摊的摆摊,卖羊肉串麻辣烫关东煮的继续卖他们的鼠肉串地沟油福尔马林。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惊呼,没有围观群众,没有会被称作现场的痕迹。
嘛。她眼花,是大大有可能的。毕竟,她有一只眼睛800度近视,一只眼睛900度远视,两只眼镜镜片一凸一凹。
但问题是,朱老师去哪了?楼上楼下楼梯里,都没个人影。
正在她考虑自个是眼睛度数又加深了镜片屈光能力跟不上还是并发散光弱视什么的之时,一个调侃揶揄的调子从身后冒了出来。
“别找了,这点高度还摔不死”
回过头。
她看见了一个拥有朱常的脸和朱常的声音,但,却不该被称作朱常的人。眉宇间的哀恸,已然消失一空。写在那细微肌肉纹路里的,只是不屑和淡漠——以及这些表露在外的玩世不恭,均所无法掩盖的,一种沉重到异样的沧桑。
“但也可以说,叫朱常的这个人已经死在了这具躯体里,从今天起,他的一切都归我了而你——”他凑近了,在四目相交的瞬间,打了个响指,“今天什么也没见到,只是路过,买了两个包子便回去了。”
说完,仿佛中二病发作般蹙起眉头朝天空中望了望,低声抱怨道,“居然还跟过来了?真不愧是又老又蠢的看门狗,完全不懂观察坏境气氛,枉费我花那么大工夫选落脚点。”
撂下不明所以的肖极,竟转眼间便已走远了。
好吧……
看来问题比她预期的还要麻烦许多。肖极一边掏钱买包子,一边做深呼吸。
总是这样。
她就知道,突然冒出这么多跟男神打交道的戏份,准不会留给她好事。正常的“深入交流”,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生活里。
所有精神科阳性症状里,她最讨厌妄想。

从另一名观测者脑内的设定看来,眼下的问题,却宛如黏在鞋上一块口香糖。
“你难道不觉得我一路逃避退让的姿态,传达出了在此刻有必要避免冲突的讯号吗?”穿着破旧发黄衬衫与褪色牛仔裤的男子在道路尽头的学校围墙下住了脚,淡淡地问道,“虽说是拟物类的灵格,你好歹也是跨地域的千年级传承者,整合信息的初级能力总该有吧。”
“毋庸废话。”
空洞的声音,并非从某一点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包裹着泻入。
“吾辈职责,便是阻挡追踪任何无通行许可的闯界者,不论死活无需斟酌无一例外。”
下一刻,从古老蛇怪腹中孕育出来的三头巨犬,穿过砖墙出现在他面前,在猛烈的甩动下,全身张开的并不是毛发,而是盘缠着的条条毒蛇。像毛毛雨般,将唾液呲呲落下。地面,反复的被腐蚀,又瞬间恢复。
【毒涎】的传承么。偏偏是这会儿碰上顽固不化的家伙。
没有载体的迹象,只是核心传承小分支的投影而已么……真是麻烦,跟这种只能以个体为单位进行思考与行动的家伙根本没有沟通顺畅的可能。不干上一架,以犬科的执着是不会罢休了。
恶犬,已然嘶吼着携乱窜的蛇头垂涎三尺地迎面而来。
既然如此,放个小焰火速战速决好了。他刚要抬起手,却没能如愿。
因为扑上来的巨犬,被人揪住尾巴一拽像拎只吉娃娃般轻而易举地扔到了巷子另一头。近五米高的怪兽,落地时没有激起任何振动与扬尘,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待看清来人,不由地更加郁闷起来。
“喂喂,怎么又是你来搅我的事。”他叹了口气。
既然刚才下的暗示没用,看来此人是强灵识力者……虽说在这地头上不少见,但干嘛偏偏赶这时候遇上——唉,真是运气不佳,烦心事一桩接一桩。
“不就长相好点么,你到底得有多喜欢这穷教书的,一路追着不放?”
“唔,这样想也不错——这年头长相决定待遇,你能做享现成也没有什么好不满的嘛”来人将一袋肉包子塞进他怀里,丝毫未被他戏谑的言论激怒,“朱老师,我知道你遇到了一种很微妙的麻烦,但请不要放弃改善的希望,你听我说——”
“嗷!”远处,三头巨兽翻身起来由低吼转为了咆哮,“何人?竟敢对吾辈如此无礼?”
然而,另一头的两人都没搭理它。
“我知道我的麻烦。”闻到一股不太健康的油腻气味,瞅着那两不明物质揉出的发酵物,他瘪了瘪嘴又推回去,“不用你操心,你还是莫管闲事拿着包子回去休息才好。”
“不不,问题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年轻的女老师掏出纸笔,垫在腿上不知在写些什么,“我认识一个专家,对这类情况比较有经验,你打这个电话过去,就说是肖极转介来的,约个时间先去看看,也许会有不小帮助……”
“岂有此理。”巨兽怒气上涌,引得周身的蛇怪嘶嘶上竖,使得其占地面积顿时庞大了许多,“区区人类与劣级荒祗,竟敢小觑吾辈——”
“啧啧,你们这些卖弄嘴皮子的啊。”他摇了摇头,冷漠地讥讽到,“难道真以为关起门来说几句话,谈谈心,就能解决这小子的问题?”
“当然不,你的情况绝对要吃药才——呃,我是说需要配合一些复杂的科学医疗技术,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想成跟胃痛一样的,你就是有些神经元细胞故障了。”说着硬将纸条和包子塞过来。
当两人正推脱着包子,巨兽已忍无可忍,嚎叫着扑过来,“吾辈乃阴冥看守狱门之——”
然而,它却没能靠近半分。看起来瘦小的女老师只是拎着包子一抡,便一拳将其再次揍飞。
“是的是的,你是刻耳柏洛斯,我知道的——希腊神话中住在冥河岸边看守冥界入口的恶犬,相传为众妖之祖提丰与蛇生女怪厄喀德那所生;全身毛发均为盘缠的毒蛇,而唾液中,含有腐蚀性极强的剧毒——朱老师,你是这么认知那边那大家伙的吧?”
他眯起了眼。
是的,这回没看错。在此人出手的一瞬间,可以感觉到【神力】的传承者赫拉克勒斯的灵格。但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确实,只是普通的人类。
这是怎么回事?有好些年没听闻赫拉克勒斯了,还以为早已失传……难道此路人甲并非真路人甲,之前其实一直掩盖灵格,故作傻愣想探清他的虚实么……还好刚才没急着出手。
“所以呢?”他斟酌着字句,继续顺着对方的话题。
然而,此人却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让恶鬼也大跌眼镜的荒诞内容。
“但其实它,不过是你大脑制造出的幻觉而已——因为是幻觉,只要想着我是大力神,连我这种弱不禁风瘦胳膊瘦腿走平地都能帅哥狗啃泥的人,也可以轻易揍飞它!”
诶……
哈?
他觉得头上落满了黑线。
“喂喂,你也都清楚楚看见那玩意了,怎么可能是幻觉——哪有这么强词夺理的?”他无奈地指着对面的大家伙。
“视觉,不过是大脑中神经细胞电位活动所创造的主观体验罢了。”抬起手朝好容易翻身爬起来的巨兽一指。
“真的拥有三个大脑的生物,会由于神经冲动的干扰,根本无法做出受意识控制的活动。”
随着话音,刻耳柏洛斯的四足异样地抽动起来,诡诞地摔倒在地。
“毒蛇毒液的有害成分是蛋白质和多肽,只会在猎物血液中发挥作用;如果真是有腐蚀性,那它自己的唾液腺与消化道也不会幸免。”
兹兹声伴随着呜咽的犬吠燃起,四处乱窜的蛇头冒起了黑雾,原本生龙活虎的庞然大物竟在地上,挣扎着。
“最初被记载在《神谱》中的刻耳柏洛斯,原本是50个头,后世改写为三头,仅仅是为了描写与雕刻方便——如果真是生活在所谓冥土之地的事物,那么,就更不应该在此刻以此种形态,存在于此生者所聚居之地。”
喂喂,开玩笑的吧……
“是的。从一开始,它就不存在于此。”
即便只是分支,那也是传承千年以上的【毒涎】,仰仗百世之民的思念流传而衍生的存在。
他摇了摇头。
如果是玩笑,那就有点过分了。就在他眼前,在他直直的注视下。
背负千年之名的刻耳柏洛斯,随着女老师那随和的语调,真的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不是躲藏起来,也不是被驱逐——属于灵体的气息,完完全全地,消失地一干二净。
宛如,从未存在过。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不由屏住了气息。
“人民教师啊。”仿佛对自己做了什么丝毫未觉察,背对着他毫无防备地回答道,“你不也是嘛。”
接着,在回过头前,她的后脑勺便挨了一记重击,直接栽倒在地。

当肖极再醒来时,意识到自个被随意地扔在了小区绿化带的灌木丛里。
在她看来,忽视了对方的潜在攻击性而鲁莽尝试对分离型人格识别障碍患者的进行转介的效果不佳,几乎可说是完全失败。
而她的判断,是可预测可验证,符合已有科学依据的经验性结论。
是这样没错,但也可能不仅仅如此。
罹患精神障碍也好,被恶鬼附身也好——从那天起,也许现存的观测于这个交汇点分为了互相平行的两支。
在被更高维度的观测者认知之前,在名为朱常的老师身上,与薛定谔的猫一样,共存着,两种平行的真相。
只要故事的叠加态还未崩塌,亦生亦死,也非生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