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梅隐居。
“你要走了吗?”云黛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鹤顶红收拾行李的身影,灵动小鹿眼里显得有些落寞。
鹤顶红闻声转过头来,见那少女轻蹙眉头满脸怅然,而她身后春光旖旎,桃花妖娆青峰正翠,一阵凉风拂过尖尖新绿吹皱一池春水,总之就她一张苦瓜脸煞了大好风景。
“她来了,你要走了对不对?”云黛又问了一遍,扒着门框像一只没讨到食物不肯离去的小顽猴。
“嗯。”鹤顶红漫不经心地答道,回过身继续整理乱七八糟的房间。
“鹤顶红。”云黛一骨碌窜过来,拽起他袖子生涩道,“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不行。”鹤顶红脱口道。
“你看我都跟你一样了。”云黛拎起裙摆就地转了一圈,有意让他观摩自己。鹤顶红这才发现云黛今日着了一身红衣,手挽赤色纱练,明丽之色丝毫不亚于自己,她的领口有一双火凤刺花腾飞九天,青丝斜斜盘起独别一支珊瑚明珠镶嵌而成的赤凤步摇,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俏丽又多出一分端庄,完全不像是以往那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鹤顶红眼睛都快看直了:“你这是干嘛,想嫁人了?”
“才怪,师父给我做的新衣服。”云黛眸中闪着异样光彩,“怎么样?”
“好看好看,出去走一圈明儿提亲的肯定会挤破门槛。”
“讨厌,那你带不带我走?”云黛蹦了蹦又蹭过去扯袖子,笑容讨好。
“好看我就得带个拖油瓶么,你师父怎么办?”鹤顶红显然不吃这招,嫌弃地拍开她的手,“袖子撕破啦!”
“可是我……”云黛黯下眸子委屈道:“我想陪着你……”
“碍手碍脚的,陪着我也是多余。”鹤顶红埋头继续整理衣物,避而不见云黛眼中的失落。陪自己风餐露宿?她这么一个娇惯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住。
“鹤顶红……”慢腾腾走出几步的云黛又折回来,眼眶通红,“我……”
“又怎么?”
“在你走之前可不可以再陪我看一场银花?”云黛小心翼翼从袖中掏出两根结实而艳丽的火树枝,鹤顶红一定忘了,这是他当初为救云黛顺手捡起的,那时他还不屑道:“就这么几根树丫子也够你搭上性命护着。”
有时候人就是个这么麻烦的东西,一旦心软指不定又会犯下什么不可弥补的过错。
金乌西坠,夜幕四合,湿润的空气里仿佛刚下过一阵雨,夹杂着草木的清香和远行人盼归如春燕的苦恼情绪。梅隐居周围突然升起一簇簇绚丽银花,白光腾腾的在周围薄云间晕散开来,夺去几分清冷月华。没了昨夜四方银花齐放的盛况,怎么看都显寂寥。
屋顶两抹红衣并肩而坐,云黛的双眸被面前银花照亮,老远看去像蒙上了一层雾般水汪汪的。“鹤顶红,我真的不能陪你吗?”说着泪珠就忍不住滑下来,濡湿的眼眶,如同欲退难退的潮水。
“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鹤顶红手忙脚乱地帮她抹去眼角泪水,省过来却被自己这话呛住。云黛便钻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哽咽道:“我不想你孤身一人,我怕你离开久了就会忘记我还在这里等你。我不会碍着你,就远远跟在你身后好不好?”
鹤顶红心头一暖,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说怕他孤单,怕他忘记自己的存在。也不晓得为啥云黛会这样死心塌地地想跟他走,以前他一直舍不得江浸月掉一滴眼泪,或许是习惯,这下云黛在怀里哭得一塌糊涂他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毕竟他是真不想云黛背井离乡跟着自己四处漂泊。考虑了半天才拍拍她肩膀道:“等我把小浸和阿衔平安送回南海,就来蓬莱找你。”
却不想云黛脸色瞬间变得乌云密布,粗着嗓门儿冲他吼了句:“笨蛋!你是真不怕我跟别人跑了吗!”吼完跃下屋顶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倒是叫鹤顶红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在房顶坐了一宿,直守到那银花彻底熄灭。
夜凉如水,星淡如银。
江浸月从冰凉河水中探出头来辽阔苍穹已然漆黑一片,在河里泡了这么久顺带将前世今生所有记忆过了一遍,画面却停在近安她梦境中带云冰祁去南海时那一幕,她问他:“毕竟人和妖是有差距的,百年之后,忘川一过,你也不会再记得我,我又该去哪里找你呢……”
那时候云冰祁眸中闪耀的流光分外好看,他说:“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汤,在寒泉做一只鬼等你。”
当时江浸月还忧心着他过世后回了仙界会忘记自己,她才可能成为等在寒泉的那只鬼。此情此景,才发现原来那时的她早就为自己写好了结局。江浸月轻轻爬上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概到最后那些往昔连一滴泪水都不会再唤醒,仅留唇边一抹苦笑付之荏苒光阴,也不会有人记得。
一直作茧自缚将自己困在记忆里,是时候走出来了吧?毕竟该面对的迟早都会面对,怎么躲也躲不掉。
一个人就那样浑身湿透地回了寝宫,尾曳已经离开,小羊羔还躺在角落不安分地扒着下巴处碍眼的纱布,见着江浸月只哼哼了两声,继续啃纱布。谁知江浸月整个人都搭在了它身上,搂着它脖子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小羊羔直起身子,扭头温柔地舔舔她脸上伤疤,湿热温度灼烫心脏,江浸月眼角忽然就有一道浅浅泪痕滑了下来。
此时的九重天依旧紫霞明灭、仙宇漠漠,瑶池白莲依稀只开了两三朵,百花仙子倒忙忙碌碌地引了好多奇花异卉装扮天宫,乍然一看还有些春风不顾绮寮深,别有殷勤尽江南的意味。
水磬宫冷清如旧,那云衣冉冉青丝飞瀑的九渊战神正摊开熟宣挥毫洒墨,冷不防手上一颤,狼毫滑落污了卷面,又“嗒”一声滚在地上,而那只手抖如筛糠荧光大盛怎么握也握不住。恰逢添茶来的夏雪纤面色大变,急急踱来为他看诊,手上施法意欲解咒,却给陌九渊手腕处的荧光生生弹开。
“九渊大人,这是魔界罕见的狼萤咒,中了此咒犹如服下一味慢性毒药,轻者会被施咒人蛊惑心智,重者……重者……”夏雪纤眉头紧蹙,面露焦虑。
狼萤二字让陌九渊回忆起蓬莱时阻拦江浸月夺走还魂丹的场景,她躲过利剑后,的确在自己周围施了一场萤火漫天的咒,当时他自然一眼就识破此咒非比寻常,所以甚为警惕,但后来划开那女子面纱才发现在六界名声大噪的狼萤护法、魔界王后竟是昔日被自己贬下凡且封了所有道行的西泠,或许就是在那失神瞬间叫她有机可趁。“怎么解?”陌九渊镇定自若。
“若非施咒者意愿,旁人道行再高也无能为力……”夏雪纤见陌九渊也不言语,只望着手上印咒低眸沉思。她上前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将温温凉凉的清气渡去他掌心,片刻见妖异荧光隐没在陌九渊手腕,夏雪纤方才松开手:“狼萤咒已被我压下,日后切记不要心生杂念,否则雪纤会很难再帮到九渊大人。”她俯身捡起地上的笔轻轻搁去砚台,眸色为难,终是没忍住,犹豫道,“施咒的这个人,是西泠对吗?”
陌九渊却不回答,揉揉太阳穴口气喟叹:“改天陪我去南海走一走。”
夏雪纤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
退出书房一路思索,蓦地一抬目光发现靳宿仙君已坐在醉莲阁悠悠品着茶,意态潇然的身影,似乎等候多时。习惯性地坐去他对面,勾起嘴角道:“九渊大人心情不佳,今日恐怕无法陪着靳宿仙君打发时间了。”
“正好,那就由雪纤代替九渊来帮我走出困局吧。”说着袖子一扫,汉白玉雕砌的圆桌上呈现出一局死棋,白字围困,黑子寸步难行。
“人生如棋,向来黑与白相生相克,有时候就算再小心谨慎运筹帷幄,也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靳宿指指局中一颗黑子,自嘲道,“一子失利,满盘皆输。”
夏雪纤听罢埋头仔细研究棋局,凝眉深思,也没注意到靳宿仙君将她认真的神情尽收眼底。
“靳宿此言差矣,忧天下者,应学会舍小利而谋全局,因剩戎而剿疲力。”话毕削葱玉指携黑子压上棋盘,舍弃三子开辟生路,转眼就扭转局势,夏雪纤笑容深邃,“想必靳宿仙君早就参透了如何解困,这般不耻下问,莫不是在消遣我?”
靳宿仙君眼波温婉,扬手隐了棋局,再执方才的茶盏浅酌一口,淡淡道:“得失取舍,我一个人做决定总有些顾虑。”
“靳宿你心思缜密,诸多顾虑也是寻常。”
“你还记得我与魔君的那场赌注吗?”
“自然记得。”
“我为这场赌注舍弃太多,我怕我会输……”
不远风动莲叶,有白色身影一闪而过,不胜觉间,只余丝丝沁人心脾的荷香掠过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