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后,天罩浥雨,山间桃花已簌簌落下很多化作春泥。
这日,小羊羔正趴在角落抱了个野兽骷髅磨牙,江浸月则为心情大好的尾曳烫了壶绿蚁新醅酒,刚饮过两三杯就看见那虎蛟兽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拜在尾曳面前:“禀魔君,昨日俘虏的煙阳老头依旧不肯交代通往仙界的密道,夙浼护法叫属下来问魔君是否将他投入九渊塔炼化为魔?”
“既然还是撬不开他的嘴,那就让他守着秘密到魔神面前来见本座。”尾曳仰头再饮一口酒,狭长狐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领了命的虎蛟兽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忙道:“属下这就去禀告夙浼护法。”说罢起身要走。
“等下,”江浸月搁下酒樽,对尾曳道:“夫君,是不是只要煙阳说出密道方位就能保住性命?”
“自然。”尾曳勾起嘴角,面色波澜不惊。
“阿浸私心,可否让我去试试?煙阳仙君曾是我阿姐的师父,多年来阿姐对我照顾有加,如今阿娘已死她亦不见踪影,恩情我无以为报,若能从煙阳口中探知一二保住他性命,一来是报答了姐姐的养育之恩,二来也算为魔界做了些事。”江浸月面露诚恳。
“你姐姐便是我姐姐,阿浸有此想法,为夫岂能不答应?”尾曳笑容宠溺,转头对虎蛟兽道,“王后胆小,记得先把魔牢清理一遍。”
“属下遵命!”
跟着虎蛟兽走出好远江浸月才暗自松了口气,其实以救煙阳仙君向姐姐报恩这一借口进入魔牢她并没多大把握,毕竟阿娘的性命尾曳都不曾放在眼里,他爽快答应倒让江浸月吃了一惊。至于通往仙界的密道,会不会就是九重天时夏雪纤指给自己的那条路——北天门处接通仙凡两界的思凡井。只可惜当初自己法力薄弱跳下去后被仙雾吞噬,否则现在的她也不会沦落至此。说来,那时她并没告诉陌九渊吞噬自己的不是仙雾,而是隐在仙雾之后那双荧光幽幽的狼眼,挣扎间她为陌九渊摘的舍魂草掉落出来,被那狼一口吞下,她便晕了过去。后来因茧遗妖兽害人,她被贬下凡落在南海,是容潇将她捡了回去,谈及此事,容潇说,舍魂草必须祭出自己一魂一魄才能摘到,也就是说自己舍掉的一魂一魄被思凡井里的那头狼吃了。那时她还叹了一声,魂魄不完整,原来自己这么傻不是爹妈生得不好。
如今回想起,思凡井里的那头狼十有八九就是跟在她身后撒娇耍泼的小羊羔,至于它是怎么给尾曳哄去魔界的,江浸月白它一眼,一个鸡屁股似乎也足够叫它出卖自己跟着尾曳跑了吧。
“喂!”
大抵是以前梁子结得太深,一路上虎蛟兽都没敢正视江浸月的眼睛,这一吼足足吓得虎蛟兽抖了三抖,忙殷勤跑过来鞍前马后:“王后有何吩咐?”
“认识了这么久,也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江浸月目光带煞。
“属下没有名字,不过布泽护法叫我示虎。”虎蛟兽战战兢兢道。
“示虎?”江浸月暗犯嘀咕,意为她饲养的老虎么,“那你知道煙阳仙君是怎么被抓的么?”
“他,不自量力想收回九渊塔,被夙浼护法俘虏了。”轻飘飘一句话带过,抬眼略有怀疑地问:“王后问这不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江浸月打断他的话。千方百计进入魔牢,只是想看看姐姐阿衔是否也被关在里面,不过有尾曳那句先把魔牢清理一遍,估计自己也找不出个什么来,在魔宫里一启用妖灵探寻就会被尾曳发现,那样反而会害了阿姐。江浸月在心里叹一口气,布泽之所以会掳走阿姐,也是受了尾曳的指令吧,只是没想明白,阿姐就无非漂亮些有一头亮丽金发,这哪里能碍着魔界?想着便回忆起永安时阿姐临走前说的话,仙魔战争伊始,她誓死守护四海安稳。
对啊,阿姐她是四海交仪!
所谓四海交仪,是经东南西北四位龙王一致推选出的最具仙资且根骨奇秀的圣洁少女,她执掌着素若神水的钥匙,若有朝一日浊染四海荼毒万物,便由她开启素若之门引出神水拯救众生。魔界抓走阿姐莫非是未免后患?以水域统领六界,果真是尾曳作风。
“那个示虎,”江浸月换了副谦虚的表情,“上个冬天我们不是攻打了西海么,为何眼下西海却安然无恙?”
“唉别提了,上次那西海龙王狡猾得狠,我魔军还未攻进龙宫就给他领了一帮仙将半路截断,我军敌不过,便败了。”
败了,那么阿姐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吧,江浸月暗自摸了摸袖中的还魂丹,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令江浸月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穿过几条游手回廊,虎蛟兽便直直带着她走向了一个仿若山洞的宫殿里,宫殿四周守卫森严,十六个魔兵分两队执戈把守宫门,空中还有无数黑袍列列的魔兵严阵以待,猎鹰一般眼神犀利。果真能叫囚犯插翅难逃。
江浸月摆出庄重的模样接受众魔兵打量,这时见虎蛟兽掏出腰牌冲守卫比划了一下,口中说着“王后”、“煙阳那老家伙”的字眼,领头的魔兵颔首抱拳以示为他们带路,转身就走进了魔牢中。虎蛟兽退一步让江浸月和小羊羔先行,自己则默默跟在最后。
光线昏靡的监牢在魔族特有的紫色火焰映照下显出阴森诡谲的氛围,一路走去只看见形形色色的妖魔被锁其间,或挣扎或惊恐,哀嚎声层出不穷,还有那些被处以极刑的,在无量业火里一淬便烧得连个魂渣也不剩了。
虎蛟兽逢场作戏,语气三分嗔责:“魔君不是吩咐过要把这里清理一遍,怎么就当耳边风了,吓坏王后你担待得起吗!”那魔兵也不反驳,面色坦然地等着虎蛟兽骂完才不咸不淡赔了声:“属下失职。”
江浸月默不作声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们的用意她何尝不明白,警告而已,若自己背叛魔族,结局就和他们一样。目光将狱中囚犯尽数扫了一遍,意料之中,没有阿姐的身影,心下一时不知喜悲。江衔月未在这修罗场中受罪,就意味着江浸月还将继续漫无边际地搜索整个魔界。
见到煙阳仙君时,他正在狱中一毫不起眼的角落打坐,封了五识,清光环绕,显出与这昏靡光线格格不入的感觉。透过破败衣袍隐约可看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有几处烙痕估计是严刑逼供时折腾来的。
“帮我把牢门打开。”江浸月冲那魔兵道。
“此事欠妥啊王后,这煙阳老头乃上仙之躯道行高深,戍浼护法启用了锁仙笼才将他困住,王后只身进去若有个万一,属下该怎么跟魔君交代?”虎蛟兽忧心忡忡道。
“放心吧,有小羊羔在。”江浸月安抚说,一面催促着那魔兵开了牢门。待一人一狼进入其间,魔兵迅速锁上了门,又听江浸月道:“你们都在外面去等我好消息吧。”
虎蛟兽闻言冲魔兵使个眼色,二人便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煙阳仙君,是我,阿浸。”江浸月毫不避嫌地坐去他身边,小羊羔则警惕地守在一旁,眼中些许敌意。
“王后前来,所为何事?”原来他早已启了五识。
“也没什么要事,就想向仙君打听一下通往九重天的密道,我觉得仙君一定会告诉我。”
“现今你已嫁入魔界,也不再是阿衔的妹妹,于公于私都不该有如此把握。”煙阳仙君口气略有嘲讽。
江浸月冷冷一笑:“的确没有把握,但事实摆在眼前,她身为四海交仪执掌着素若神水的钥匙,若有朝一日四海被魔界侵占,能救苍生的只有她一个,眼下她落入这魔宫里,能救她的却只有我一个。”
“用你姐姐的性命威胁我,王后果真不念旧恩了?”煙阳仙君脸上蒙了一层寒意,话音出口咄咄逼人。
“煙阳仙君方才也说过,江衔月早已不是我姐姐,对于一个有价值的人自然能利用则利用,这个道理不是你们仙界人教我的么?”江浸月语气平淡,仿佛在和故人执酒寒暄一般。
“仙界从不偏袒任何人,也不针对任何人,万事有因皆有果,因果轮回,胜人无数。”
“先告诉我通往仙界的密道,届时说不定我还可以在九重天上陪你悟一悟禅机。”
“两个字,”煙阳仙君顿了顿,面色坚决,“休想。”
“这般将你徒弟的安危置之度外,果真是江衔月的好师父。或者仙君这休想二字另有深意,嗯,容我猜猜。”江浸月站起身来,从容道,“仙者最不能想的,一是情,二是欲……你说的是思凡井么?”
“你!”煙阳仙君显然被江浸月的猜想震得不轻,眉宇间怒气勃发。
“那就谢过仙君了。”江浸月转身敲了敲铁锁以示谈话结束,却还没等虎蛟兽前来就觉脖子上蓦然一冷,窒息之感匮乏全身,小羊羔地恐吓声响在耳边,身后煙阳仙君勒住铁链手上青筋暴起。
“若负苍生,定不饶你!”他的声音像梦靥般纠缠在脑海中,握着那几乎快要勒进脖子的铁链,那一刻江浸月却并没有多难过,心想死了也好,就不会这么苟且地活着了,也不会再承受这些是是非非的侵扰,一个人孤独地来到这世间,再一个人孤独地离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