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到目前为止二十六年的人生岁月中,有那个女人的名字是足以留在常希言的心版上的,那绝对只有常凝凝。
他望着远方蒸汽氤氲缭绕的湖泊,映照着远方绿色山脉,彷佛一片如梦似幻的水墨画,如此美丽,却又美得不真实,他像是看着一场梦境。
常凝凝,他在心头唤一次,咀嚼在唇内,重温这个唤了十数年的名字。在男多女少的祈门内,身为常念枫独生女的常凝凝,是个特别的存在。她并不娇弱,自小跟着他们一群师兄弟习武,养成了开朗活泼的个性。
常凝凝与他的友好,或许是出于女孩无心机的天真烂漫,不被常希言一脸的严肃冰霜所拒。在记忆中,常凝凝也是第一个能让他自然地展露笑颜的女子。他被常凝凝牵引着,融入其他祈门师兄弟的世界,他也以忠诚和呵护的心态回报。但那是男女间的感情吗?他从来就不曾确定。
常希言是喜欢这个小师妹,不仅是因为她是祈门中数量稀少的女性之一,不仅是因为她是师父的独生爱女,更因为常凝凝的天真无邪,是让他在身处勾心斗角的师门中,唯一感觉温暖的笑颜。
曾经想过要永远照顾她,常希言知道自己是师父内定的女婿人选之一,但他并未积极去争取。如果将来能与常凝凝结为连理,他的内心是不反对,毕竟这么多年来,遇见过这么多女人,常凝凝娇俏的脸孔,是唯一让他能印象深刻到永远记住的。但如果不能,他也同样会以师兄的身份,好好照顾她。
那情绪是淡若水的,源远流长,不管世事怎么变,他还是常凝凝的师兄,最终守护她的人。
但是,当常念枫猝死,整个祈门陷入疯狂的斗争中时,他却不在她的身边。为了避开师兄弟间的纷争,常希言没有加入任何一方,而选择出走,却让常凝凝留在斗争的风暴中。
他以为,常凝凝的亲哥哥常介恒有足以保护她的能力,但却没有想到,连常介恒自己都死在斗争之下。到了最终,还是他与常正祀的对决。
是谁而回来的?常凝凝吗?
曾经远离风暴,再回到生长的故乡时,人事已全非。在充满敌对围剿的气氛中,他看见常凝凝苍白,泛着遮掩不住的恐惧的脸。昔日的天真无邪已经消失了,被常念枫过度保护,不曾接触过人世间丑恶的她,必须代替死去的哥哥重振祈门,但那对常凝凝来说却是何等沈重的负担。
因此他上了战场,为她结束这一切,结束祈门的斗争,却也结束了他与常凝凝间的连系。
没能保护她,所以他退开了。祈门终究还是灭绝,常凝凝远嫁外地。过去的人生经历,彷佛一场梦,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希言。”
耳朵是听见了呼唤,但是常希言没有动作,依旧凝视着远方的湖泊。
“希言,”言流玄又唤了一声:“你还好吧!”
“怎么了?”常希言转头,看着友人那张黝黑,总是带着严肃表情的脸。
“你在发楞,希言,”言流玄说:“是在想什么,你师兄的事情吗?”
“不,”常希言懒懒地说,“是在想女人的事情。”
对于他的坦白,言流玄觉得意外,却也笑了出来:“希言,认识你这么久,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也会“想”女人。”
常希言轻哼一声:“我可是正常男人,不像你,老把自己弄得像个和尚一样,要是有一天你说你要出家,大概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惊讶。”
“想女人的话,要镜天带你去“百花楼”转一趟,我不奉陪。”言流玄依旧是敬女人而远之。
“我的“想”,跟你的“想”,不一样,流玄。”常希言轻笑:“我只是在想前两天少泓说的,有个女人要来找我的事情。”
“怎么,你有什么印象了吗?”
“没有,反倒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言流玄看着常希言,细目露出些微担忧的神色。他知道,在常希言过去的人生中,能称得上留下痕迹的女人,唯有一个。
“还在想她吗?”
“就算刻意不去想,有时候总是会忽然又想起过去的事情。”眼光要调往湖景。那回忆是真的吗?梦一般的回忆。
“她已经嫁人了,而先放手的,是你自己。”言流玄提醒。
“我知道。”
“希言,如果你当时对她真的有情,应该接手重整祈门,依你的能力,那不是一件难事。”言流玄说。当初他也以为,常希言会娶了常凝凝,名正言顺地当上祈门新一任门主,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不过你把一切都推开,宁愿窝到镜天家当个总管。希言,你对常凝凝到底是…”
“说起来,我们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自然有一份情谊在。”常希言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常凝凝拱手让人?”言流玄不解地问:“那个时候,你若要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有祈门的幸存者都期待你是门主,你与常凝凝间也有情,娶前门主的女儿为妻,继承祈门,不仅名正言顺,也是天经地义。”
“流玄,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你不觉得,这些话你问得太晚了点?”常希言用淡然的口气说。
“那时候不问,是因为你身有重伤,而且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言流玄谨慎地选择语句。常希言因不得不为,而上战场面对自己的师兄弟,最后却又放弃继承师门的机会,与青梅竹马的师妹。那时候的常希言看起来既落魄,又像是个伤心人。这些疑问,不仅是言流玄,一干好友全都无法问出口。
“我有吗?”身为当事人的常希言,却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你在陆常那儿疗伤时,天天都在发呆,还每天晚上作恶梦。那时候去看你,就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那儿,看见人来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只是一个劲儿看着窗外,我都坐在你对面一个时辰了,你连一句话都不说,把我当透明人一样。”既然要抱怨,言流玄就一股脑儿全都说出来:“你那个样子,看起来不像个伤心人吗?”
常希言听了,却难得地展开笑颜。他原本满是冰霜的性格脸孔,被牵动得千变万化,却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风采。“流玄,我到现在才知道,你是个爱计较的人。”
“最爱计较的人不是我,镜天不知道私底下已经骂了你多少遍了。”言流玄冷哼一声:“我看他找你来当总管,其实没安什么好心,根本是想报复你当时理都不理人,才把一堆工作全都丢给你。”
“不过,我倒是很感谢镜天把我找来。”常希言微笑:“有事情做,想的就不会这么多。”
看着老友与一年前相较,显然平静多了的面容,言流玄也放心了些。
“希言,你会想一直待在这儿吗?我知道玄家老爷是很喜欢你,恨不得把镜天逐出家门,要你当玄家养子。不过,留在这里,帮镜天做事,真的是你要的吗?”
“我觉得我挺适合的,也做得很愉快。”
可能是因为以前在祈门时,常希言就负责各式各样的工作,从最基本的庶务,到与其他人应酬。他也没想过以往的这些训练,到了商业上依然是运用自如。
“对,比起镜天,你是比他好太多了。”想起那个败家子,言流玄就觉得有点无奈:“但你真的想就这样下去吗?虽然我觉得,待在这儿也挺不错的,玄老爷赏识你,镜天也可以就近照顾你…不,我想是你在照顾镜天。总之,虽然这里很好,不过也得看你的意愿。”
“流玄,对过去的事情,我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常希言平心静气地看着言流玄:“从很久以前我就觉得,我一点也不适合那种地方。离开了也是好,祈门就算不灭绝,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的。”
“既然不留恋,那为什么又想起过去那个女人?”
“我想的不是那个女人。”
“那你想的是谁?”言流玄有点错愕。难道除了常凝凝,常希言还背着他们有别的女人?
“是…算了,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你也不知道?”言流玄不禁皱眉。
“真的不知道,仅只是一面之缘的女人。”常希言苦笑。
“既然只是一面之缘,为什么又要想她?”诡异,非常诡异,言流玄开始觉得好奇心被勾起,看来他是被刑非漹那小恶魔给传染了,竟然有点迫不及待地想挖掘常希言的秘密。
“她是我的恶梦。”常希言淡淡地说。
一时之间,言流玄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无从想像,什么样的女人会成为常希言的恶梦。
“有这么…可怕吗?”
“我可没在开玩笑。”常希言似乎很满意地看着老友惊愕的神情。
“这话可不能随便对非漹说,不然她死也要把那女人挖出来。”
“我想不太可能。”
“为什么?”
“因为,那女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了。不自觉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彷佛看见那上头握着一把剑,剑上有着殷红的血。
看着常希言的动作,言流玄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稍微回复过来。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不怎么了解这位认识已有十年以上的老友,他的心,他的苦,他的梦,从来都是闷在心中,没有说出口。
“希言,那时候,你到底是为了谁而回来。”
“你们不都说了?”流言传了这么多,他也懒得辩解。
“大家都在说,只有你没说。”这一年来言流玄也听了不少,说他为祈门,为常凝凝,为复仇,什么样的传言都有,常希言却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回来,是因为我懦弱。”
“什么?”言流玄睁大自己不怎么大的眼睛,嘴巴大张,满脸的惊愕。
“如果我说,我是在逃避,你相信吗?”
“不相信。”言流玄说。依他来看,常希言当初的行为简直就是自杀,不是逃避。
“你果然是不懂,但是为什么,她只是看一眼,就可以懂呢?”常希言低声说,像是低喃,确认着自己的回忆,当时的触感,那眼睛,那话语。
“希言…”
突然一旁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在两人听来,那是有着不错程度的脚劲的人,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跑过来。不过这步法听来相当熟悉,因此两人都没什么反应。
“常大哥,终于找到你了!”来人正是俊美少年刑少泓。
“怎么了?”言流玄看着徒弟一张红扑扑的脸,又是皱眉。
“我刚刚还跑去商行找你们,哪知你们早就离开了,一路上找了好久,不知跑了多少哩路。害我担心得以为你们路上遇到埋伏,结果没想到你们竟然散步到湖边来。”刑少泓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顺了顺口气。
“说重点,少泓。”常希言有点不耐烦地说。
“我姐来了。”刑少泓笑嘻嘻地说。
“那又怎样?”常希言耸肩,他与刑非漹是一段时间没见面,不过,他可是一点也不想念那个女人。
“还带着另一个女人,就是指名要找常大哥的那一个。”
常希言与言流玄对看一眼,随即明白,是刑非漹带人来,准备“看好戏”了。
“要去看看吗?希言。”
“人都来了,说不定已经入了玄府大门,能不去见吗?”常希言苦笑。
“既然是我姐带来的,那表示应该没有问题。”刑少泓说。
“不,就是你姐带来的,才有问题。”言流玄摇头:“走吧!”
在刑少泓的三催四请下,常希言跟言流玄才稍微加快脚步,往玄府的方向前进。
“少泓,那女人是什么样子?”言流玄问。
“只看一眼而已,没什么印象,”刑少泓想了想:“年纪大概比我大一些,有些瘦小,长得没有我姐好看。”
“很多女人都跟你形容得一样。”尽管刑少泓这样形容,常希言依旧没有什么印象。
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唯“二”有印象的女人,都几乎已经无法再相见了。常希言不觉得这个女人有什么杀伤力,但却不知为什么,越是接近玄府的大门,他越有一种心跳急促的紧张感,彷佛像是在,害怕什么。
进了玄府大门,刑少泓一蹦一跳地往前厅跑去。“她们在前厅等着,快过来。”
玄府的厅堂里,坐着两个人,两个女人。远远地看,就可以分辨得出来,穿白衣,批散着一头黑色长发的,是刑非漹。坐在她对面的,是个穿着杏黄色衣裙的女人。她坐着,低垂着头,长发往后束起,看不清楚面容。
常希言忽然觉得自己没了感觉,双脚无异是地踏着步,缓慢地前进。每走一步,就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声,在耳边不断地回响着。走近了门边,他看见她白晰的侧脸,跟垂在脸庞的发丝。
刑少泓先他一步冲进前厅,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到,只看见女人微微地抬头,转向他。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希言?”
因为常希言忽然停下脚步,没有跨进门槛内,言流玄觉得奇怪,也停下来,回头看他,却看到一张僵硬的脸孔。
常希言不觉伸出手,握住言流玄的臂膀。
“你怎么了,希言。”
“恶梦,成真了。”他说。
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情景?
一路上,苏樱不断地设想着。越是接近南京,她越是有一种好像要把自己送上刑场的感觉。很奇怪,或许现在的心情里,真的有一种赴死的冲动。
苏樱和刑非漹一起出发,刑非漹伴着她同行,说是自己办完了事,顺道去南京的玄府看看老朋友,况且她的弟弟现在也在那里。嘴里是这么说,但苏樱知道,刑非漹会主动提议一起同行,其实一方面是防着她什么,另一方面,却也是保护她什么。
但对苏樱来说,有刑非漹在也比较安心。她不过是个很少出远门,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一路走来,闯山寨,找人,能够平安走到这里,说实话她自己也觉得幸运得不可思议。刑非漹虽是女子,但毕竟有毒仙称号,保护自己,保护她,绰绰有余。
如果可以在南京见到他,这一趟旅程,应该就可以结束了。但每一回都期待着结束,却总是事与愿违。
“阿樱,怎么,从出发到现在都不说话,是太累了吗?”刑非漹看苏樱一路上沈默不语,还以为多了个同伴,会有人陪她谈天,没想到挑到的同伴却是个闷葫芦。
“不,不是,说累也不累,我只是…在想事情。”苏樱赶紧微笑地说。
“我看你到了南京,还是得多休息一阵子,”刑非漹看着苏樱苍白的脸颊:“真是,要不是我把你拖出来,恐怕你会留在阿常那儿帮他做事做到死。”
“哪有这么严重。”
“还不严重,那些事情交给十三去做就好了,反正他也很习惯,你不用帮这么多。”
“可是我住在陆府里,白吃白喝,还用了很多上好珍贵的药草,总觉得过意不去。我帮陆大夫做点事,也算是感谢他这几日的收留跟照顾。”
那天苏樱提议在陆府门外设茶棚跟临时看诊处,陆常乾脆地一口答应,接着事情全交给陆十三掌控。但不想再无所事事的苏樱,又忍不住手痒,下海帮了帮。结果事情是预想不到的累人,因为在陆府外头排队的病人实在很多。
刚开始时,病人跟家属并不信任帮忙看诊的其他几位大夫,不过后来宋大叔凑巧地救了一个突发急症的病人后,总算是解除了大家的戒心。这些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天,看诊的病人就多了起来,生意非常兴隆,陆府的药草买卖也大有增进。
对于这一点陆常倒是很高兴,因为苏樱不仅为他发掘了隐藏在陆府中的人才,收入也增加不少,更重要的是,他看诊的负担减轻许多。
“要不是苏姑娘有事,我还真想把你留下来当我的总管。”苏樱与刑非漹要离开陆府出发时,陆常还依依不舍地说。
“还留,你没看她这几天帮十三做事,把前几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气色又累垮了?”刑非漹不敢苟同地说。
“苏姑娘,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以后无路可去,欢迎回来。”陆常笑眯眯地说。
“谢谢陆大夫,我会考虑的。”苏樱礼貌地应答着。
她喜欢陆府,这里的人个个都工作勤快,而且没什么上下之分,是个和乐融融的大家庭。如果可以在这里做事,或许是蛮快乐的吧!但她可以留在这里吗?永远留在这里,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曾经她也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永远栖身的家,但到了最后,那里还是容不得她的存在。
既然这样,到了金陵又能如何?就算常希言真是那个男人,又能如何?她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的冲动到底从何而来,又该往哪里去。
到南京,走了五天的路。两个姑娘骑术并不算精湛,又为顾及苏樱的身体状况,一路走走停停,无形中拖延了一些时间。
她从未来过南京城,只听说过这里很大,商业兴隆。等到真的进了城,苏樱才知道此言不假。如同以前那些镖师形容的,人声鼎沸,屋影错落,路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都穿着上好的华服,连行走的马车都与她以前所见的不一样,冠盖华顶,装饰繁复华美,奢侈至极。
进城之后,苏樱发现刑非漹看来已经来过数次,经验老道,领着她在南京城的大道上走着。
“我们要直接进玄府吗?”苏樱问。
“当然。反正玄府这么大,房间多,何必浪费钱去住客栈?”
“可是我…”
“没问题,你是我的朋友,玄府的人哪敢说什么?”刑非漹笑着安慰她。
玄府是金陵城内一大商家,光是看见那气派的大门,绵延数哩的围墙,还有门后那一排佣仆迎接的阵仗,就知道这玄府的财富十分惊人。苏樱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不过这么气势惊人的富贵人家,倒是第一次见到。
对方似乎早知道她们的到来,一个约莫五,六十岁上下的老人领着一群佣仆,站在大门口迎接。看见刑非漹,所有人皆毕恭毕敬,苏樱觉得这些人的眼神里,似乎还隐藏着一点畏惧。
“刑二姑娘,好久不见了。”那老人恭仅地说。
“最近身体还好吧!姜叔。”刑非漹说。
“拖刑二姑娘的福。”姜叔微笑:“很抱歉,二位特地过来,老爷却因为谈生意的关系,出远门去了,要十天后才会回来。而少爷,老奴也不知道他今天在什么地方。”
姜叔一边领着两人穿过华美的庭园,一路往里头的前厅过去,一边歉然地为不在的主人解释一番。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来找他们的。”刑非漹爽快地说:“希言呢?”
“常总管跟言公子出门去了,大约是去商行。”
“何时回来?”
“老奴也不确定,不过,刑三公子应该在吧!”
“那个小子…”刑非漹话尚未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少年清亮嗓音。
“姐,你可终于来了。”
白色身影略过身边,苏樱定睛一看,发现是个个头挺高的俊美少年,眼睛和刑非漹十分神似,看得出来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
“急什么,人又不会跑掉。”刑非漹轻斥弟弟大呼小叫的行为,不过却同时伸出手摸摸少年的头。
“啊,你就是那苏姑娘吧!”少年看了看苏樱说:“但常大哥跟我小师父出门了,我去找他们。”
刑少泓一说完话就跑了出去,白色身影快速地消失。刑非漹摇头叹气:“不好意思,我弟弟就是这个德行,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苏樱微微一笑。刑非漹状似抱怨,但却表现出对弟弟十分关心的样子,那种严厉却又纵容的表情,是苏樱从未在自己的亲人脸上看到的。她的亲人…记忆中的面孔已经模糊了,她从未记得过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想必也不记得她的脸了吧!
“休息一会儿吧!少泓这样莽莽撞撞地跑出来,铁定一时半刻还找不到人,不如先坐一下。玄府给客人的茶,挺不错的。”刑非漹拉着苏樱坐下。
果不其然,一旁已有人端上热腾腾的茶水跟小点,还放上一盆水,手巾,给两人净手擦脸。连那装水的盆子都是装饰华丽的陶器,手巾更是软绵绵的丝。茶器是古董,小点看来精致又可口。
“非漹,你认识玄府的主人?”
“玄府的少爷,是我的朋友玄镜天,当然也是希言的朋友。”刑非漹解释道:“玄府数代以来都生活在南京城,大概是从前两代的老爷开始,忽然发迹起来,成为南京城一大商家。目前城内有三分之一的商店是玄府的,另外三分之一,则跟玄府打了契约。”
“看来这里的事业,比陆大夫那儿大很多。”
“那当然,阿常那儿只是做药草买卖的,不像玄府,什么生意都插手。不过到了这一代,倒是出了个不孝子,不作生意,每天吃喝玩乐,没事上上妓院,颓废至极。”刑非漹状似不屑地说。
“刚才姜叔叫他常总管,这么说来,他真是在这里做事?”
“那是镜天的主意,因为他爹要他好好在家学做生意,不可以再放浪形骸下去了。不过他还是懒得很,所以找了个垫背的来。”
“玄府生意这么大,要当总管,很辛苦吧!”苏樱忍不住说。她仍是依照习惯,迅速判断了一下玄府的实力,若真照刑非漹所说,南京城内一半以上的商家都与玄府有关系,那么可不只是家大业大可以形容的。
“我看希言倒是当得挺轻松的,”刑非漹耸耸肩:“不过要是镜天肯多帮一点忙,他会更轻松。”
看苏樱接下来沈默不语,只是眼神滴溜溜地往四周转,刑非漹又说:“那,你想对他说什么?”
“我…想一想…”苏樱微微皱眉。
真的没有想过,除了想见他之外,还想对他说什么。在这华美的厅堂内,她忽然有些坐立不安。她的一时冲动,是把自己逼入了怎样的境地?
又传来刑少泓的嚷嚷声,白衣少年快速地窜入厅堂内,一边叫道:“姐,常大哥回来了。”
“我看到了,别嚷,这是别人家。”刑非漹说。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门口晃出两个人影。几乎是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果然是他,几乎无法移开目光,全身像是被定住一样,她楞楞地盯着他看。他的样子没有变多少,只是瘦削了点,让他原本就线条分明的脸更显沧桑。
那双眼睛,记忆中像女人一样漂亮的凤眼,也看着她,深幽得看不出情绪。他站在门边,不动,只是看着,面无表情。有那么一段时间,苏樱想这男人或许早就忘了她是谁。
不过下一瞬间,他却忽然迈开步伐,向她走了过来。就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的娇小的她,她僵硬得全身无法动弹。
“你还活着?”常希言说。近看,才发现他一向面无表情的脸,竟像在是忍耐什么一样,青筋暴露。
“我…”
“希言,你认识她?”刑非漹说,走了过来,以带点护卫着姿态站在常希言身后。
常希言没回话,却忽然伸出手,猛地一下抓住苏樱的手臂,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希言,你做什么?”刑非漹吓了一跳,想上前阻止,但却被言流玄拉住了。她不解地看着言流玄,却见言流玄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是你吗?”常希言问,一双眼睛瞪得快要凸了出来。
她是活着的吗?像活人一样有温热的躯体,可以触摸得到,看得到,是活着的。
“我…是我…”他靠得太近,那张脸几乎都要贴到她脸上了。这么靠近,才可以看到他眼瞳中的悸动。那是什么样的情绪?苏樱不懂,但可以看得出来,他还记得她。
“希言,别这样,你把人家姑娘吓坏了。”言流玄说,但只是伸出手轻轻一拍常希言的肩膀。
因为这一碰触,常希言似乎放松了下来。感觉没那么激动,但手仍抓着苏樱的手臂,一双眼也紧盯着她不放。
“原来,你们真的认识呀!”刑非漹似乎放松了警戒,坐下来继续喝茶吃小点:“也不枉费我把她带过来了。现下,你们有什么话要说,自己看着办。”
常希言终于分神瞥了刑非漹一眼,一脸的不悦,当下决定这里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于是一转身,拉着苏樱就走出前厅的大门。苏樱就这样被他拉着,根本争脱不了,只能踉跄地跟着常希言跑。
“常大哥,你是要去哪儿?”刑少泓忍不住唤了一声,错愕地看着失却了冷静,表现失常的常希言。
“别管他,不会有事的。”刑非漹慢慢地将茶水咽下,以闲散的口气说。
“非漹,你可别闹了。”言流玄忍不住说。
“我哪有,”刑非漹反驳:“言大哥,你自己看看,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都一年多了,希言什么时候比现在的表现得更像一个人?”
言流玄没说话。他之所以没有阻止常希言刚才有些反常的行为,确实也是因为这样。就像刑非漹说的,过去一年多来,常希言的表现或许可以用行屍走肉来形容,他如常地生活,作息,但却让周遭的人感觉到,他似乎失去了什么,那在最深处,没有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少了什么。
“你确定这样好吗?非漹。”
“我不确定,但如果不让这两人见上一面,打开心结,我想问题还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刑非漹说。
言流玄没有表示认同,但也沈默不语。只是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满天飞舞的樱花,遮掩住半边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