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散落一地的樱花,春风吹起,粉色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弥漫着视线。一个穿白衫的少年冲入樱花雨中,打乱了飞舞的步调,白衣与粉色花瓣纠缠在一起,彷佛漩涡一般,形成绝美的画面。
白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浓眉大眼,五官细致得有些女孩子气,但灵活的双眼中却满是男孩调皮的意味。身形不似他年龄的修长,健步如飞地在一园樱花雨中急奔,冲向玄府的门口。
大门前,一辆马车停着,正走下两个男人。少年一看见两个男人,随即大声嚷嚷起来:“常大哥,你回来了!”
隋着常希言下车的一个瘦削男人随即露出不满的神色,开口轻叱:“少泓,没事在大门口嚷什么,没规矩。”
刑少泓看见那男人不悦的脸色,神色动作随即收敛点,慢下脚步,但仍是一脸忍俊不住的捉狭,嘿嘿笑着靠近常希言。“常大哥,我听说有个女人在找你。”
常希言没有停下脚步,直直走入玄府大门,不过在听到刑少泓的话时,眉头动了一下:“我不认识什么女人。”
“但真的有个女人在找你。”刑少泓说,露出暧昧的笑容:“常大哥,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两下子的。”
常希言瞪了没大没小的少年一眼,没说话。跟着他身后进来的男人看着刑少泓:“少泓,你怎么知道?”
“刚刚收到我姐的信,她说,那个女人现在待在幽州的陆府,过几天大概会过来南京找常大哥。”
“非漹说的?”言流玄微微皱眉。刑非漹那个毒仙虽然老爱恶作剧,但对于这种事情,倒是不会说谎,而且还特地通知他们,可见得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那姑娘是谁?”言流玄又问。
“我姐说,是个姓苏的姑娘,年纪大约十八,九左右吧!”
“希言,你有印象吗?”言流玄转向常希言问道。
常希言想了一会儿:“没有,我没认识什么姓苏的人家。”
“真的没有吗?常大哥,你该不会抛弃了人家,却连她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吧!”刑少泓在一旁多嘴,果不其然换来常希言凌厉的怒视。
“常大哥,你…”不懂得看脸色的刑少泓还上前想多问几句,但常希言已经一转身,走入内厅,完全不理会聒噪少年在身后的叫嚷。
“他又生气了?”刑少泓搔搔头,不解地说。
言流玄摇头叹气,真是个后知后觉的家伙。“你碰到了他的罩门,当然会生气。”
“为什么?”刑少泓想了想,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对了,我以前听我姐说过,最好别在常大哥面前提女人的事情,是吧!”
“也对,也不对。”言流玄模拟两可地说。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刑少泓追上高他一个头的瘦长男子:“小师父,你不要每次都跟我打哑谜,这样比我那个老是冷冰冰不说话的大哥还难懂。”
“少泓,察言观色你懂吗?”言流玄说:“你认识希言这么久了,不会不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不在意的又是什么。”
“我就是看不懂呀!你们每个人都很讨厌,想说的话不说,该说的话又说得让人听不懂,”刑少泓抱怨着:“常大哥要是真的讨厌女人纠缠他,就说一声,要我姐帮他解决就好了。现下他却什么都不说,要是那女人真来了,把这儿闹得天翻地覆,又该怎么办?”
“你当希言真这么无能,连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那可不一定,陆大哥不就被心水姐迷得团团转?”
“那不一样,小子,你还得多学着点。”言流玄摇摇头,这个小伙子空有一身高超剑术,但或许是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老是闯祸,所以他的兄姐才会这么担心。
“那到底是怎么样?小师父。”刑少泓一向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可苦了受兄姐托付照顾他的言流玄。
言流玄叹一声:“我不知道那女人跟希言是什么关系,那要看希言怎么想,怎么应付。毕竟这是他的事情,我们不能随意插手。但要是真有危险,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现在怎么办?等那女人过来吗?”
“希言不动,我们就不动。”
“那常正祀的事情…”
“也是一样,”言流玄的语气像个遵遵教诲的老师,与他严肃冷硬的外表不太搭调:“你大哥只是说了发现他的行踪,并不表示他一定会来找希言。而且,少泓,你要记住,这是他们两人间的恩怨,希言也会希望由他们自己来解决,不可随意插手,知道吗?”
“是。”刑少泓点头。也只能听从这小师父的教训,他虽年少冲动,但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尤其是人情世故的不足。
“对了,少泓,”言流玄走着又忽然回头:“非漹除了这些以外,还有说些什么?”
“嗯…就这样而已,没什么。”
言流玄看着少年故左右而言他的脸,那藏不住情绪的眼睛早就泄漏了秘密。依他的了解,刑非漹一定不会只通知这些事情,那女人不耍点小手段是不会罢休的。
“少泓。”
“那个…我觉得最好不要…”但对上言流玄严厉的眼神,刑少泓不禁缩了缩脖子:“好啦好啦,是说了一点什么,不过也没关紧要的,你知道我姐就是这样…”
“少泓,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只是说,如果那边的事情结束了,或许会陪那女人一起过来…过来…”
“过来看好戏,是吧!”言流玄接着说,眉头又皱了起来。
“对对对,小师父,你好厉害,是怎么知道的?”
言流玄无奈地摊摊手。他还不了解这刑家老二的心思吗?有个常正祀虎视眈眈的阴影,已是一个大麻烦了,现在刑非漹又要带个女人过来搅局,果然是有“好戏”可看了。
“小师父,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啦…”
“少泓,”他制止好奇小徒弟的发问:“我在想,是不是要叫你大哥顺道过来一趟。”
“我大哥?”刑少泓随即变了脸色:“不要啦,小师父,你找那个冷血恶魔过来做什么?我们在这儿好好的,叫他过来岂不是…”
“不找个大恶魔过来,怎么制你们两个小恶魔?”言流玄说。
“小师父,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好不容易脱离大哥的掌控,”刑少泓急得直跳脚,在师父身旁又叫又跳:“他要过来,又要问我最近学了什么,念了什么,武功有没有进步,那很烦呢!小师父,你不可以这样…”
但高个子的男人完全不理退他的抗议,迳自迈步离开,而白衣少年仍围在他身边又叫又跳,抗议声逐渐消散在风中。
穿过庭园,她看见许多人在四处走动着。不管是男是女,似乎全都有工作要做。有的手拿一捆捆的药草,搬到这儿又搬到那儿,有的在打扫屋子,整理庭园。来陆府已三日,苏樱发现陆府不仅大得惊人,生活在里头的人也很多,但每个人似乎各司其职,异常忙碌。
陆府里人口多,但真正是陆常的亲戚并不多,听说他家三代皆单传。陆常还有一个妹妹,不过已嫁人,鲜少回来。真正是亲人的,只有陆常与妻子,还有一个远房亲戚的叔叔一家人,算是陆府的管家。
陆府的家业,并不全是靠陆常行医维持的,其实他们主要的生意是买卖草药。苏樱在陆府中看到的大部分人,皆是做草药生意的雇员。陆常行医只是因为声名远播,眼见在外头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不得不为,他似乎还觉得这名声很扰人。
陆府里的人都很忙,陆常忙,心情好的时候把门外几个等看病的病人叫进来看看,心情不好时就窝在书房里,研究他的医药,跟妻子温存。朱心水也忙,平时跟管家的陆二叔一同管帐,处理陆府中大大小小的开支,但最主要的工作,当然是陪伴她的亲亲相公。
陆府里的另一位客人刑非漹,据说与陆常算是青梅竹马的好友。不过苏樱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刑家二姑娘与陆家大少爷生来就犯冲,一个学医,一个就使毒,从小斗到大,常常搞得所有人鸡犬不宁。朱心水与刑非漹虽是手帕交,但据说刚嫁过来亲眼见识到刑非漹与陆常“斗法”的狠劲时,还曾经吓晕了。
所有人都忙着,只有身为陆府客人的苏樱无所事事。她以客人之名被留下来,陆常也以身体不适为由,强迫她必须在陆府中多休养几日。因为这样,她一步都不得离开。大概是因为主子下了命令,不消多久,全陆府上下的人似乎都识得了她的脸,每回稍微走进门边,就会有人笑脸盈盈又礼貌地将她“请”回去。
苏樱坐在园子里一座精致的凉亭内,桌上放着散发出暖气的茶壶,与几道精致小点。她叹一口气,忽然觉得这形同软禁。他们就这么不信任她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什么事也做不了,他们是要防她什么?
眼前回廊又有一批女侍打扮的年轻姑娘走过去,手中拿着打扫用具,一边嘻笑谈天。她以前也看过这样的景象,在这样一个大园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来来去去,他们走过她的眼前,但却从未看见过她的身影,彷佛她不存在。她是不存在的,从来就没有人看到她,从来就没有。
“阿樱。”清脆的女声叫唤道。她回过神,眼前晃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原来是刑非漹。
“在做什么?”刑非漹将手中抱着的一堆药草随意丢在地上,在苏樱身边坐下。苏樱发现她一身白色衣裙染上了点污渍,似乎是泥巴。
“喝茶,看风景。”苏樱有些不甘愿地说。这茶已喝了几天,风景也看了数回,但却没人作陪。她在心中苦笑,原来自己还是这么怕寂寞的。
“身体好些了吗?”刑非漹说着又伸手过来把脉。苏樱静静看着,刑非漹跟陆常一样,似乎动不动就喜欢帮人把脉。此时刑非漹微微皱了小巧的眉,说:“调养得不错,不过你以前的伤留下的后遗症,还得仔细调养。”
“陆大夫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要我多留一段时间。”
“那就留下。”刑非漹说,自己倒了杯茶。
“可是我没办法在这里久留,毕竟我不是来看病的病人,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苏樱有点急躁地说。
“除了去找常希言,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刑非漹说,眉眼都在笑,但语气却显得凌厉。
苏樱低下头。这是他们不信任她的原因,没有理由,没有关系,就想找上常希言,也莫怪他们会担心。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冲动从何而来,只知道当初离开秋家时,唯一闯入脑海的念头,就是要找他,找到那个人。
“别紧张,从这里到南京城还有一段路,我们是怕你撑不住,才要你多留下一段时日,调养身体的。过些时候,我和阿常觉得可以了,自会让你离开这里。”刑非漹安慰着。
“你们为什么…”
“准备好要说了吗?”刑非漹不等她说完,忽然冒出这一句。
“说什么?”苏樱微楞。
“你的伤的事情。”
“我的伤,是以前的事情了。”她黯然地低下头。
“不超过一年前,我是这么觉得,阿常也这么说。”刑非漹说:“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能活下来,站在这里,实是难得,也可见得你命不该绝。伤在这儿吧!”
她说着比了比咽喉的位置。
苏樱下意识地抚摸着咽喉,隔着层层衣料,似乎仍可以感觉到底下那道疤痕。在她细致白晰的肌肤上,一道不长不短的疤,丑陋地盘据着。每一回看见,每一回抚摸,她都可以看见当时的情景,白色的光闪过眼前,却不痛,一点都不痛。
“是他做的吗?”刑非漹又问。
苏樱猛地睁开眼,犹豫了一会儿,不觉点点头。
“真奇怪,希言不喜欢杀人的,更何况是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那是…我希望的。”
“就算你开口,希言也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他拒绝了我,所以我才…”
你不可以就这样抛下我。我已经无处可去,除了死,还有哪一条路可以走?所以她举起刀,冲向他。
“你真是奇怪,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求死?”刑非漹忽然一脸淡漠,挑眉看着苏樱。
“我…我只是…”
“受过这么重的伤,也算是曾经死过吧!在那个时候,你不曾想过要求生吗?不曾想过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令人很不甘愿?”
“如果这就是我必须要走的路,那么我愿意。”眼眶刺痛着。除了一年前受伤时身体所受的疼痛,她从未再掉过一滴泪水。而今,却感觉到那一抹汪洋就要倾泻而出。
“没有人可以确定,自己该走什么路。”刑非漹站起身,白衣裙轻轻巧巧地晃过她的面前:“我以前,也以为自己一旦闭上眼,就不会再醒来,就看不见明日的太阳。每一回日落,都是我生命的结束,每看见一回日出,就是另一个新生的开始。”
她回过身,看着苏樱:“你想过吗?阿樱,在你受伤挣扎生存时,你感谢过自己仍可以睁着眼醒来,恐惧自己一闭眼就要陷入永远的黑暗。那个时候,难道你没有想过,人真的很愚蠢,明明就是这么脆弱,为什么还要为了一点小事打击自己?”
“非漹,你…”
“我可不是像你现在看见的这样,健康又可以到处走动,”刑非漹露出迷蒙美丽的微笑:“我自出生就体弱,是我爹用了许多珍奇药草,请来名医龚钦培的仔细调养,才有现在这样子。”
“每晚我入睡前,都哭着不肯合上眼。那时我爹就会抱着我,要我想今天一日自己做了什么。念了什么书,跟谁说了什么话,吃了些什么。他说,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就算是后悔也罢,错误也罢,至少你记得你自己,你是活过了,就算闭上眼睛,永远不再醒来,你也是活过了。”
“每天都是这样,我和爹一起回忆一天的生活,然后告诉自己活过了。”刑非漹又坐回苏樱身边:“阿樱,你活过了吗?你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说自己可以死去了吗?”
她闭上眼睛,泪水已经滑落:“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从来就没有感觉到自己活过了。我总以为,自己是死的,那时候就死了,伤被治好,到现在的生活,都像是梦,我没有活过。”
任由泪水奔流,苏樱没有阻止,刑非漹也沈默不语。风吹得她脸上的泪水凉凉的,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可以感觉,有情绪,会哭,她是活着的吧!但为什么,却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从好久好久以前,就没有感觉。
帕子抚在她的脸上,轻轻的。苏樱睁开眼,又看见刑非漹似笑非笑的俏丽脸孔。
“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心水跟阿常在等我们。”刑非漹说:“擦一擦,我们走吧!”
抹去了泪,她又回复原先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她还是苏樱,那个死了一半的苏樱。
“你家老爷呢?”刑非漹问。
厅堂里,只见陆十三跟几个陆家家仆,手里拿了些草药跟布巾,好像在忙些什么。
“后园里,有个等排队的病人昏了过去,现下老爷正在那儿看着。”陆十三见是刑非漹跟苏樱,据实以答。
“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是还在外边排队的病人,大概是因为等久了,受了风寒,病情突然加重。”
“阿常不是一向不管这种事。”刑非漹好奇地说,一边却跟着陆十三等人出去,苏樱也跟上。
“老爷是不管,要真死了也就算了,”陆十三说:“但不巧被夫人看到了,哭着求老爷救人,老爷也只好出手了。刑二姑娘也知道,老爷对谁都可以狠下心,唯独对夫人不行。”
“妻奴。”刑非漹嘴里是这样说,但唇上却露出一抹满意的笑。
众人来到后园,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圈,里头传出妇人惊呼哭泣的声音。
“求求您,医神,救救我儿子,医神,您大恩大德不会忘记,只要您救他,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一个披头散发,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中年妇人凄惨地尖叫,她重病的儿子倒在地上,陆常正跪在他身边一会儿把脉,一会儿听听他的鼻息,手摸着胸腹轻敲着,彷佛在确认什么一样。而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一张脸几乎黑了,看起来确实已是死人之状。
“医神,我儿子还有救吗?”妇人哭着说。
“相公,有没有救?有没有救?”朱心水在一旁焦急地说,想上前拉拉丈夫的袖子问,却又被打扰他。
“麻烦。”陆常神色严肃,或甚至可说是恼怒递咒骂一声:“身体早已不行,还走这么远的路,哪有活命的机会。”
“哇!”听陆常这么一说,那妇人尖叫着掩面哭了出来。
“相公,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朱心水为苦命妇人跟她的儿子抱不平:“是你自己要人家在外面排队的呀!”
“既然已经病这么重了,为何不赶紧就近找为大夫来先看看,要拖这么久才过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可是…”朱心水还想反驳,但瞥见丈夫严肃的脸色,也不敢多说。陆常虽不喜为人看病,也定下这个要看病就得排队的奇怪规则,但只要一接触到病人,可是意外地认真严肃,一点也马虎不得。
“老爷,我东西都拿来了,你要看是不看。”陆十三用一种不似仆人对主人说话的语气,状似抱怨地说:“再拖下去,恐怕更不行了。”
“多嘴。”陆常喝叱,同时近乎昏迷的年轻人忽然抖着身子咳嗽起来,孱弱的手仅抓住喉咙,双眼圆睁,睁大嘴拚命吸气,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阿风,阿风,”妇人急忙叫道:“医神,请您救救他呀!”
陆常要人压住这年轻人的手脚,但他仍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情况似乎很危急。陆常神色未变,只是唤了陆十三:“十三,火,跟匕首。”
“是,老爷。”陆十三一改先前态度,恭谨地说,接着指挥其他人拿来火炉,取出一把看来十分锋利的小匕首,递给陆常。
“非漹,你来得正好,把你那让人昏睡的药给我。”陆常头也不抬地说,似乎早已发现刑非漹到了现场。
“为什么?”
“你给是不给?”陆常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上回你毒了我,还没跟你算帐。”
“若算是你给我“百夜魂”的酬劳,我就给。”刑非漹笑着说,百夜魂与昏睡药相较,价格可高了许多,她当然是赚到了。
陆常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算是默认。刑非漹随即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拨开围绕的人群,来到那年轻人身边,弯下身,将那白布小心翼翼地掀开,覆在年轻人的口鼻上。年轻人挣扎了几下,渐渐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但身体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抽蓄着,脸色更青黑。
“你…你做了什么?”妇人露出胆战心惊的神色。
“你放心,让他休息一下而已。”刑非漹说:“不让他睡一下,等会儿会更难过。”
“什么?”
那妇人尚未会意过来,就见陆常拿起短匕首,在火炉上过一下,举起手就往那年轻人的咽喉刺下去。
“你要做什么?阿风…”妇人惊叫,朱心水也跟着叫,两人同时被一旁几个家仆拦了下来。
陆常精准地一刀刺入,苏樱忽然觉得喉间一阵麻痹感,她想起了那回受的伤。不怎么痛,或者说,已经没了痛的记忆,但这回看见血淋淋的场面时,她竟有些恍惚,彷佛那被刺的是自己,痛的也是自己。
那年轻人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接着就没了反应。陆常拔出匕首,血随着匕首的抽出一同溅了出来,喷得陆常一身青衫都是红血。同时,刑非漹踏前一步,手拿只奇怪的管子递给陆常,那管子约有一人手指这么粗。也不顾那血迹喷洒,刑非漹一下就将咽喉间的伤口掰开,让陆常将管子插入。
陆常示意陆十三拿来布巾,覆在伤口上。很奇怪地,年轻人竟不再急促呼吸,原本泛黑的脸色也渐渐转好。那妇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呆楞地望着陆常。
“暂时先这样,十三,把他抬到后面去,要李叔先帮他看看。注意伤口的清洁。”陆常抹抹额上的汗水说。
“是,老爷。”陆十三说,带着众人抬起病人,收拾东西,离开现场。地上徒留一片血迹,被喷得一身是血的陆常与刑非漹更是让人怵目惊心,不过两人似乎不以为意。
那妇人没了支撑,一下腿软坐倒在地上。“医神,您…您…”
“您什么,你儿子暂时得救了,但能不能治,还要看以后。”陆常没好气地说。
“医神大恩大德,永生难忘,我一定会想办法凑齐医药费,请医神一定要医好我儿子。”妇人跪倒在地,连连磕首。
“医药费,你凑得出钱来吗?你儿子病得这么重,医药费不出个一,二万两,你付得起?”
“这…我…”妇人瞠目结舌,连头都忘了磕,只能张大嘴看着陆常。
“知道事情的轻重了吧!老是迷信什么医神,都已经病入膏肓了还不救,原本是小病也会变成大病。”陆常仍是一脸严肃:“你儿子还没算完全救活,只是半死,现下只能看事情怎么发展。我先警告你一句,生死有命,要救不活,就是救不活,你出再多银两,用再好再贵的草药,也是回天乏术。”
“请医神救我儿子,求求您…”妇人又哭得涕泪纵横。
“我不管钱,死了你得自己负责,活了你也自己看着办。”
“谢谢医神大恩大德,谢谢医神,谢谢医神…”妇人感激得痛哭流涕,一边磕头一边哭。
直到一名家仆来拉她去看儿子的状况,那妇人才站起来,但嘴里仍喃喃念着感谢大恩大德的。
直到那妇人离开了,朱心水才靠近陆常,小手抓着他的衣袖。“相公…”
“只准任性这一回,知道吗?”陆常说:“外面的人确实都等着我去救,但我只有一个人,可以看多少回?若每个人都来找我,那其他大夫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了,可是,我看外面那些人好可怜喔,有些人真的撑不到进这个大门,就…”朱心水说着又红了眼眶,直想往丈夫怀里窜,但陆常碍于身上全是血,只是用手臂轻轻拥着她的臂膀。
“那又能怎么办?”他也很伤脑筋,已经限制得如此严格,又是耍大爷脾气,又是任性妄为,还是赶不走外边那群迷信医神称号的人。
“起码,起码帮他们一点。”朱心水是这么说,但她单纯的脑袋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怎么帮?”刑非漹拉拉衣袖,看着白衣上的血腥,凉凉地说。
“我不知道…”朱心水皱起小脸,很努力,很用力地想,但就是想不出来。她不若丈夫聪明,要是有办法,陆常应该也比她先想到。“我想不出来,可是人家好想帮他们。相公,你也想想办法嘛!”
陆常不是没办法,只是懒得想,懒得做。他笑看妻子努力想运用不灵光小脑袋的模样,眼神一转,看着苏樱:“不知道苏姑娘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苏樱吓了一跳,不知何时,那三人的眼光已转到她身上来。苏樱不解陆常为何忽然这么问,也不解刑非漹似笑非笑的眼光,只隐约觉得似乎有些阴谋的味道,在空气中发酵。
“陆大夫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苏姑娘有什么意见而已。我娘子禀性善良,看不得人家受苦,外面的人死越多,她就越难过,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是说,朱心水的眼泪又要迸了出来。苏樱看一眼朱心水泫然欲泣的脸,有点不舍,直直挑起她心中的罪恶感,好似不说点什么,就是她的错一样。
“呃,我是…有点想法,不过这是陆大夫您的事,我想还是…”苏樱欲言又止地说,一边察看陆常的脸色。
“直说无妨。”
“陆大夫府上,并非完全是为人看病的,不过却有很多雇员,是帮您采集,整理草药的,不是吗?”苏樱这么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陆常的脸色。
“是这样没错。”
“其中有些雇员,因为长期接触草药,也多少知道怎么为人看病,像宋大叔,李叔,文四姨都是。”她停了一会儿,发现陆常跟刑非漹都露出有点感兴趣的神情,才大胆继续说下去:“我想,既然外边那些病人如此迷信陆大夫医神的名号,怎么赶也赶不走,但陆大夫一人又无法看完全部的病人。我想,不如就在后门外边设几个亭子,让排队的病人们休息,甚至可以帮他们看看病。”
“喔?”陆常抚抚下巴,做出思考的表情。
“其实我觉得,那些病人有些病症其实不严重,只是以为要看病就要看名医,因此有些人就这样拖着,病情反而更严重,就像方才那位大娘的儿子。”苏樱继续说,似乎有点忘形:“也有些病,其实用不着陆大夫出面,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大夫都可以治癒的,偏偏也是因为迷信,更要找名医看,其实却浪费了不少其他更需要诊治的病人的时间。”
“不过,这番话我也说过,但外面那批人固执得很,听不进去。”
“所以我想,可以先慢慢来。”苏樱想了想说;“陆大夫可以先在外边设几个亭子,准备点茶水,食物,跟一般的草药,若有病人需要,就给他们使用。然后,让懂得医理的人去跟他们谈谈,顺道看看病。看好了的人,自己会离去,久而久之,病人们信任了这些人的医术,也就会慢慢接受了。况且,有他们先为你诊治一番,不是也可以顺便过滤一下病人,让真正重要的,需要急治的病人早点获得治疗?”
“不过,设亭子准备茶水,食物跟药草,还要宋大叔他们抽空过去看病,都是需要银两的。”
“茶水跟食物可以不用收费,这一些银两,我想依陆府的实力,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为人诊治的话,就需要付一点银两。我想刚开始时,不需要收太多,甚至可以先免费诊治一段时间。”苏樱说:“这些多余的银两,就当作给宋大叔他们做事的费用,若是人手不够,陆大夫可以再物色其他适合的人选来帮忙。”
“很好,”陆常忽然一击掌,露出笑容,“苏姑娘说得是,十三,都听到了吗?”
“是,老爷。”
后边忽然冒出陆十三的声音,把苏樱吓了一跳。他是什么时候又转回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就照苏姑娘的话去做,先调点人手过去,若是不够的话,再告诉我。”陆常很乾脆地下了命令。
陆十三领了命令,转身离开。朱心水听了苏樱的建议也高兴,拉着丈夫的衣袖说:“相公,我也可以一起去帮忙吗?”
“你当然可以去帮忙,”陆常对着妻子温柔地微笑:“不过娘子,你现下是不是该先帮相公将这一身脏衣服换下来?”
“嗯,我去叫人准备热水。”朱心水猛点头,接着看见丈夫暧昧的笑脸,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一张小脸都红了。
“嗯哼。”一旁的刑非漹也发出声音,似乎有些不满。
朱心水发现了,赶紧说:“非漹,我当然也会叫人帮你准备些热水,把那些血迹洗乾净的。”
“这还差不多。”刑非漹说,随即转身离开。
陆常搀扶着妻子,经过苏樱的身边时,轻声说:“谢谢你了,苏姑娘。”
“不,你们这么照顾我,这是我应该做的。”她赶紧说。
“不过,你这建议真是不错,才来我这儿几日,就能把我们的生意状况,雇员都看透了,还真是不简单呀!”陆常嘴角微扬,不知道为什么,苏樱忽然觉得陆常脸上一向温和的笑,带了点不怀好意。
“这…这没什么…”能说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吗?看人,看事情,做生意,算帐,全都是她习惯作的事情。
“真不愧是总管。”
陆常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带着妻子离开了。只留下她全身僵直地站在原地,脑筋顿时一片空白,直到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全身颤抖,竟连一步也踏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