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一道人影倏地飞向空中,身姿轻巧地落在屋檐上。黑影快步急走,踩着屋瓦的脚步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是一点细微的动摇都没有。黑影快走数步,又是纵身一跃,一脚轻轻巧巧地踩着围墙,足一点,飞越出去。
星空中,那身影隐没在黑夜里,倏地消失。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那人像是看得清所有景色一般,速度毫不减弱地疾步奔走。穿越过寂静的街道,远远地,听见打更的声音。避开灯火,那身影直往城外去,不久之后,来到边缘的一座小树林,隔邻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寺庙中黑漆漆的,灯火,人声都没有。
那身影在树林边缘停下,站定,似乎在等待什么。夜风呼啸,初春时寒意逼人。过了不久,忽然吹来一阵强风,震得树林飒飒作响。风停,转眼间,另一道身影立在他的眼前。
“好久不见了,师弟。”
即使是在黑暗中,常希言还是可以看见来人的脸孔。常正祀似乎比以前瘦了些,消瘦的脸上,有棱有角的线条十分冷硬。他几乎从未笑过,紧绷着的眉宇间藏着满腹的忧郁。双眼晶亮,但常希言看得出来,那发亮的情绪是兴奋,也是愤怒。
“没想到你真会来赴约,我还以为,你会躲在玄府里,不敢踏出一步。”常正祀冷冷地说。
“既然师兄这么想,何必又冒险差人送信至玄府?”
“总得试试。”常正祀耸耸肩。
“师兄,这回来,不会只是来叙旧的吧!”
“我跟你有什么旧好叙?”常正祀僵硬的脸终于露出一点表情,不过却是嫌恶:“师兄弟十几年,你还不了解吗?”
“既然师兄弟十几年,为何师兄仍不能了解我的用心?”常希言说。
“我当然了解你的用心。你这小子,平常装得很守本分,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还不都跟那些家伙一样,觊觎门主的位子。”常正祀面目狰狞地说:“以为逃了就可以置身事外吗?你是在等,等得我们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收拾残局。你这小子,可真是会捡便宜。”
“师兄,”常希言面无表情地说:“祈门已经不存在了,这斗争早就该结束了。”
“不,祈门还可以重现江湖!”常正祀双眼发光:“只要多给我一点时间,祈门会再现过去的风光。”
“已经消失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
“那还不都是你搞的,”常正祀愤怒地说:“要是你当初接下祈门,这一切就不会消失。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忘了祈门是培育你的地方吗?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还窝到这种地方来。你是看上了玄府家大业大,不想再过苦日子,是吧!”
“师兄,我没有资格继承师门。”常希言说,眼神却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
“只要有实力,就有资格。”常正祀斩钉截铁地说:“一年前我不幸输了,但那只是暂时的,现在我绝对有把握可以打败你!”
“师兄,”常希言忍不住说:“你为何不能放下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祈门,你也不再是祈门的人,该放下师父以前说过的话了。”
“放不下的人是你。”常正祀愤怒地说:“你要放得下,会把师妹一人丢在那里,自己远走他乡吗?常希言,你根本就是个懦夫!”
闻言,常希言神色一凛,眼里的苦涩竟是掩藏不住。“师兄说得是,我确实是个懦夫。”
“如果…如果当时你肯接下祈门,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只要打败你…打败你就好了,一切都会是我的,不用再去找那些劳什子的家伙…”常正祀目光转了转,忽然陷入失神般的状态喃喃自语了起来。
“师兄,别再做这种事了,祈门早就没了,我们虽是无家可归,但也自由了。”
“自由之后要做什么?除了祈门,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你告诉我,你又懂得我的心情了?”常正祀怒吼。
“师兄…”
“别叫我!”常正祀大吼一声:“你这个不认师门的家伙,没有资格唤我一生师兄。”
“你到底还要什么?”常希言露出近乎痛苦的扭曲表情。
“我可以现在解决你,”常正祀咬牙切齿地说:“我可以现在解决你,只要打败你,我就是祈门的门主,我就是门主。”
常希言不语,看着常正祀已经失了理智的脸。经过那回失败之后,他已经变成这样了吗?就算已经没了祈门,他还是处心机虑想当上门主。
“我现在就可以解决你,才不管那家伙怎么说…”常正祀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常希言,你这回死定了!”
话甫说出口,就剑常正祀忽然飞身一跃,身形俐落地冲向天际,然后一个弯身,往常希言的方向坠了下来。黑暗中,忽见一道银色的闪光,同时以炫目之姿态向他袭来。
常希言退了一步,右手一抖,一道长剑飞出,他举手挥舞,一下就挡开了常正祀的攻击。常正祀被强大的力量推开,身子在空中借力一翻,往后飞去,翻个滚落在地上。
“好小子,功力倒是没退步。”常正祀冷笑。
“师兄也是。”常希言微微抖了一下手腕,还是可以感觉到刚才那一击的力道。常正祀或许跟他一样曾经受过伤,不过似乎调养得不错,从刚才那一击中,他猜测常正祀应该只发挥了五成左右的功力。
“这回我不会再大意了。”常正祀怒吼一声,再度冲上前。这回身形更加凌厉,速度,变换之快,在黑夜中像是几乎隐形一样。
常希言也不遑多让,移动脚步闪开,两条人影在黑夜中缠斗在一起,除了亮闪闪的剑光,交织在一起像绵密的网一般,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两个人都在近距离地缠斗中。
两剑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其中一条人影足一蹬,向后一弹,落定后微微喘气。
“常希言,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常正祀忿忿地说。
“师兄应该知道,我从来就无意跟你战斗。”常希言以冷淡的语气说。
“拿出你真正的实力来,一年前我们决战的时候,绝对不只这样。”
“若我说,因为那次决战,让我功力大伤,至今尚未复原,师兄愿意放我一马吗?”
“不会,”常正祀说,但满脸的不相信:“依你这样,哪里元气大伤?别骗人了,常希言,请你堂堂正正拿出实力来与我战斗!”
常正祀又冲了上来,一片银光中,常希言看见他狰狞的面目。常希言退,他就进,手中的剑绝情地一招一式攻击要害,不留情地直想取他的性命。如果可以,他真想闭上眼睛,不看这样的景象。
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是为了什么原因,要这样自相残杀?常希言从来就不懂,他对权位无心,然而别人却不这样想,就连常正祀也是这样把他当作假想敌,岂知他从来就无意与任何人争门主的地位。
“师兄,一定要我死,你才肯罢手吗?”反手攻击的空档,常希言这样说。
“当然。”
“我死了之后呢?”
“我就是祈门的门主。”
“祈门的人不是都死了,就是已经离散。”常希言说:“师妹已经嫁人,不会再回来主持祈门。”
“这我自有办法,只要我能杀了你,让所有人都认可我是祈门门主。”常正祀大吼,飞身出击。
什么办法?常正祀能有什么办法?在刑无涯严密的监视下,他知道常正祀身边的人大多已离开,他没有多少势力可以重建祈门。除非,他找到了什么靠山,有人在帮助他。
“师兄,还是别做这种事了。”常希言说,接着忽然转守为攻,足点地往前,手中挥舞长剑,速度之快令人眼花撩乱。
常正祀一个闪神,踉跄了一下,不经意间常希言已经来到眼前,手中的长剑呼地逼近,感觉到一阵冷风直往自己的脖颈处窜来。一股寒意从背脊爬了上来,眼前的危机让他心神一凛,却是激起了更多的爆发力与注意力。常正祀一个侧身,稍稍避过了锐利的剑尖,反手一挡,将常希言打退了开来。
“死小子,终于发挥功力了。”常正祀冷笑,忽略手腕的酸痛,蹬前一刺,剑尖接近了常希言。
常希言退一下,却又一个转身,忽而人影闪一闪就不见了。常正祀追着他的踪迹,转眼间,却见常希言已经来到他的右侧后边,手中长剑随即刺出。常正祀直觉想退,却觉腿一歪,动作慢了点,也看见常希言的剑尖直指自己的鼻尖。
就要刺到了!他几乎想闭上眼睛,却硬是撑着,想等着看那剑如何没入自己的体内,想看常希言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瞬间,发出响亮的声音,一阵阵强风来袭,彷佛是有什么东西飞射过来,打偏了常希言的剑。常希言手一歪,没真刺到常正祀,但袭击没有停止,听见风声刺耳地穿过身边。常希言赶紧跳离,但速度慢了些,感觉到手臂一阵刺痛。
那飞来的东西仍未断过,追着他跑,同时还感觉到出现了几个人的气息。常希言落地翻滚了一圈,避开下一波攻击,同时看见数条人影飞身落地,旋即向他攻过来。
原来是有帮手。常希言在心中苦笑,看来他今天是打错算盘了,还以为师兄会跟以前一样正大光明,没想到仅只是一年的时间,他的心态不仅扭曲,连作法都跟以前大相迳庭。
那几人的武功不弱,跟前些天在茶楼想试探他实力的那些人不一样,都算得上是高手。黑暗中,那些人团团包围住常希言,手中的武器各不一,有个人专使暗器,有人和他一样使长剑,也有人用刀与长鞭,全都有志一同地向他袭来。常希言躲得有些狼狈,但无意恋战,只能尽力脱离危险。
“…停下来,你们做什么?”
似乎听见常正祀这么叫道,但常希言不敢分神去想。手臂已被暗器所伤,虽然想尽量忽视这疼痛,但麻木的感觉慢慢爬上整只手臂,那暗器上或许有毒。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出事。正这样想,却见一道长鞭向他飞来,常希言侧身一避,却几乎躲不到随之而来的暗器,翻了两个滚,使长剑的人又来袭。手臂越来越沈重,想找机会退开,又被众人挡去退路。
全身开始发颤,恐怕毒药已经发挥效果了。常希言边应付着袭击,一边自嘲地想着,之前以为没有长进的人是常正祀,但没想到,那个没长进的人依旧是自己。总是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心态投射到别人身上,却不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常正祀误会。
努力保持清醒,却发现自己的意志逐渐开始涣散。浮现在常希言眼前的,竟是苏樱的身影。他恍然想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樱的样子已经烙印在自己的心上了?他从未怕死过,但一想起苏樱倚靠着他,楚楚可怜的神情,竟是舍不得死。勉强振奋起精神,常希言决定放手一搏。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听到没有?”常正祀忽然一脸愤怒,莫名其妙地冲进来。
“常爷,常希言若死了,不正中你下怀?”其中一人说,那声音与略带北方的腔调,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我要亲手杀了他,不要你们这些劳什子家伙帮忙。”
“不管怎么样,常希言一样是死,现下月黑风高,没一个证人,又有谁知道他是不是被你杀死的?”
“这是你们主子的命令吗?”
“主子说,不择手段,要助常爷打败常希言。”
“住手,我不屑!”常正祀吼叫道:“你们给我退下,我一个人来解决!”
“我们的主子,不是常爷。”那人以傲然的口气说。
“退下,全部退下!”
常正祀忽然闯入混乱的战局,常希言被一阵剑风扫到,差点跌落在地上。全身汗涔涔,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要结束了吗?看来他还是太任性了,辜负了一干朋友的好意,还有苏樱…若知道他死了,苏樱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他好希望苏樱能在乎他,却又不想她因为在乎而伤心。好矛盾呀,情人的心。
突然一阵寒风扫过,隐隐飘来一丝熟悉的香气。常希言心神一震,这味道,也只有那个人的身上才会有吧!夜色中,闪入一道白影,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冲入人群中,银光闪成一片,招招致命地袭向所有人。
常正祀及那夥人慌忙退开,那人的身子在空中飞舞,银光仍未停过,直指向众人。眼见忽然来了帮手,而且很明显的是个高人,那些人也知道不宜久留,当下决定暂且退下,于是几人夹着怒吼不已的常正祀,一边阻挡着攻击,趁机转退了。
常希言一下坐倒在地上,全身几乎已经没了力气,要不是凭着意志力硬撑,他可能早就被那些人杀得体无完肤。白色身影见那些人已走远,过来常希言身边。
“希言,没事吧?”声音低沈,口气稍嫌冷淡,不过常希言知道,这已经是他所表达出最深刻的关心。
“有事…”常希言咬着牙说:“无涯,帮我个忙,背我回去找你妹妹吧!”
“你中毒了?”刑无涯挑眉说。
“那暗器上有毒…我一时大意,受了伤…”
“别说话,禀住气,可以撑一段时间。”刑无涯看见常希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红肿,流出来的血是深红色的。就算毒物不是他的专长,但常常看刑非漹使毒,刑无涯也有点这方面的常识。
他弯下身,将似乎已经没了意识的常希言背在背上,然后以不像是背着重物的姿态,疾步飞行,身影消失在空中。
屋里有浓浓的药味。苏樱一推开门,就感觉到凝重的气氛,跟那弥漫着无法消散的药草味,带着一股特别酸臭,让人很难忍受。苏樱将手中装着数种药草的木桶子,交给正蹲在地上,专心看着小炉子火的刑非漹。
“非漹,你要的药草,我拿来了。”
“先搁着,”刑非漹看也不看她,只是专注地盯着火候:“谢谢你,阿樱。”
苏樱一同蹲下:“非漹,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刑非漹顿了顿,不过眼神依旧放在炉火上:“没有,你先去坐着吧!”
“要我帮你看着火,你去休息一下吗?”苏樱担忧地说。
“这火你看不来的,”刑非漹很快地说:“况且你不也一夜未睡,要先休息的人是你吧!”
昨晚常希言被刑非漹的大哥刑无涯背回来时,脸色发清,全身冒汗,一看就知道中毒了。从那时起刑非漹就忙得没时间停下来,她先是用刀将常希言手臂上的伤口割大,将毒血放出,然后先塞了几颗药丸到常希言嘴里。
常希言随即陷入昏迷状态,并且高烧不断,但刑非漹说发烧发汗是好的,那表示毒物从他体内排出来了。接着刑非漹便开始熬药,三个时辰送一碗,要苏樱为昏迷的常希言喝下。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常希言依旧未清醒,但高烧渐渐退去,状况似乎好多了。但苏樱的心情从常希言被带回来时,就一直高悬着,从未放下来过。焦急,紧张失措仍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看见常希言面如土色地昏迷着,她的心竟感觉到强烈的刺痛,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强制抽离一样,痛得无法抑止,痛得麻木。有好几次,她望着床塌上的常希言,双眼不敢眨一下,就怕在下一瞬间,他就会停止了呼吸,离她远去。
感觉到一抹泪从眼眶中溢出来。原来,她对他是抱持着这样的心情,从第一眼看到的一瞬间就是了,而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走了这么多路,才认清自己,然后要失去他。
苏樱抹了抹有些酸涩的眼:“我不累,没关系的。”
刑非漹这回终于抬头,看了看苏樱,俏美的脸上难得地没有表情。“是这样吗?你先去坐着,有事我再叫你。”
“好。”苏樱点头,在一旁坐下。
在此时,苏樱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完全无法为常希言做些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很快地做出判断,行动,刑非漹为常希言解毒,制药,言流玄跟刑无涯,刑少泓马上出门打探消息,就连平时嬉笑怒骂的玄镜天也换上正经的神色,处理起家里的事务,还不忘以玄府的势力打探那些攻击常希言的人的消息。
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焦急地看着常希言在痛苦中挣扎。至少,她想为他分担痛苦,减轻那毒物在体内流窜的疼痛。
“阿樱,帮我把这些草磨一磨。”刑非漹忽然说,眼睛仍盯着炉火,一手则指着桶子内其中一种药草。
“好。”苏樱依言拿起药草,放进钵里。
过了不久,门忽然打开了,玄镜天带头走了进来。一闻到弥漫屋内的气味,翩翩佳公子不禁皱皱自己秀美的鼻子:“非漹,你非得把药弄得这么臭吗?”
“不用这帖药不会好。”刑非漹说。
刑非漹抬头,看见言流玄跟自己的两个兄弟也跟着进来,便拍拍手站起身。“你们都回来了?打探得怎么样?”
“发现很有趣的事情。”刑无涯说。
“怎么个有趣法?大哥。”刑非漹挑眉。
“从常正祀身上找到线索了,”刑少泓兴奋地说:“看来都跟大哥推测的一样,那个家伙一定找了帮手,而且帮手是…”
““那个人”?”刑非漹没等弟弟说完话,直接皆下去。
“可恶,”美少年顿了顿脚:“大哥,你一定都跟姐说了,对不对?”
“我向来只说必要的话。”刑无涯面无表情,踱到苏樱身边的桌旁,找了个位子坐下。
“那不就等于全都说了?”刑少泓不满地瘪嘴,看起来像个未满十岁的幼儿讨不到糖吃:“就知道大哥偏心,事情都只告诉姐,不跟我说…”
“笨蛋,我不是那个意思,自己想。”惜言如金的刑无涯也不多做解释。
“大哥…”
“少泓,你大哥是说,他只说该说的话,其余要怎么连结,推测,就是听他话的人自己该做的事。”身为师父的言流玄忍不住点了刑少泓一句。
“那意思就是说,我不如姐聪明,想不到就是了?”
“自己知道就好。”刑无涯冷冷地插话。
刑少泓终于知道,直接翻译自己大哥的话,他就是一个“笨”字,气得脸红脖子粗,拉住刑非漹的衣袖叫道:“姐,你看大哥…”
“好了,闹什么小孩子脾气,都几岁人了。”刑非漹笑着轻叱,却成功制止了弟弟的抱怨。
“非漹,希言的状况怎么样了?”刑无涯问。
“烧已经退了些,过了危险期,只等他把毒排出来。”刑非漹说:“这要三个时辰喝一次,等毒稍微排净了,六个时辰喝一次,三天后再换一帖。”
“那就应该没事了。”刑无涯以白晰的手指,轻轻挑起桌上一杯茶,姿态优雅地凑进嘴边,一口喝下。
不管是任何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苏樱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那眼光纯粹是一种欣赏。她从未见过像刑无涯这么俊美的男人,他的美甚至比玄镜天更胜一筹。
就外貌来说,刑无涯是像长大一些的刑少泓,兄妹三人眉宇间皆有些神似,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刑无涯却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冷漠的气质,总是不多话,只是用他冷冰冰的视线扫过,就能把一干人吓坏了。苏樱注意到,刑无涯从背着常希言回来,又跟着言流玄出去,到现到,即使经过她身边,也从未正眼瞧过她,彷佛她这个人从不存在一样。
苏樱虽然从以前就很习惯这种感觉,但却又不禁想,刑无涯究竟是太过高傲,还是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与陌生人多言?
“既然这样,在希言恢复之前,得先牵制一下常正祀的行动了。”玄镜天以扇子敲敲自己的肩膀,一边说。
“只怕那些人不想等,毕竟这时候,正是杀他的大好时机。”言流玄说。
““那个人”帮助常正祀有什么好处?”刑少泓问。
“当然是想藉着他重建祈门,自己却当幕后黑手,好壮大自己的实力。”刑非漹冷笑道。
“这件事要让三师兄知道吗?”刑少泓又问。
“就算我们不说,他也会知道的。”刑无涯接话。
苏樱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他们全在讲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从昨晚到现在,她唯一只听懂,常希言瞒着大家私下与常正祀会面,却被一批不相干的人等偷袭,受伤中毒。然而那一批帮助常正祀的人,似乎与他们所认识的某个人有关连,刑少泓又提到一个三师兄,不知名的人物一直冒出来,让苏樱越听越是迷糊。
众人继续说着她所不了解的话题,苏樱渐渐觉得困了起来,磨着药的动作也变得有一下没一下。毕竟自己还是不擅长熬夜,每回一熬夜,旧伤的脖颈处就会些微酸痛了起来。苏樱下意识地台手摸摸自己的颈子,转动一下。
“…常凝凝如何?该让她知道吗?”
忽然听见众人谈论到常凝凝,让苏樱一下子醒了过来。她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想听到更多有关常凝凝的消息。
“就算她是常念枫的女儿,不过祈门已经没了,她也嫁人了,现在已不甘她的事吧!”
“这种事情,牵扯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一个常正祀牵引出的麻烦已经很多了,别再拖其他人下水。”刑无涯下了决断。
“不过常凝凝对希言来说,总是…”
总是什么?苏樱正专注地听着玄镜天的话,没注意到自己倾身向前的姿势,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此时忽然一个声音从她的旁边冒了出来。
“阿樱。”
“什么?”苏樱吓了一跳,紧张地转头,发现是刑非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黑色药汁,笑脸盈盈地站在她身边。
“阿樱,这碗药熬好了,你拿去给希言喝下,好吗?”
“好,可是…”苏樱点头,但又有点不舍地看四周人,好像继续听下去,但现下她似乎不得不离开:“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去陪在他身边,要他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玄镜天以闲散的语气说,一边用眼波流转的迷人眼神眺望她,暧昧无比。
“什么?”苏樱楞楞地问了一句,尚未得到回答,却被刑非漹推着出门。
“快点,药凉了就不好了。”
一转眼,她就被推出门外,门“碰”地一声在她身后关上。那些人竟把她关在门外了。苏樱叹口气,想他们或许是不愿意她在多听些什么。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中的药碗,苏樱前往常希言休憩的小楼。
虽是正午,但因为刑非漹吩咐不可让常希言受到光与风的刺激,因此房里的门窗,帘幕都拉了下来。里头黑漆漆地,只有穿过窗棂的微风轻轻掀动着帘幕,带来一丝丝的光亮。苏樱小心翼翼地踏着步,将药碗放在桌上,探视躺在床上的人。
他还昏迷着,脸色依旧是煞白,不过看起来是比先前好多了。至少不再高烧,发汗,整个人虽陷入昏迷的状态中,但眉头紧锁,嘴里发出听不清楚的呓语。苏樱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常希言的脸颊,有些冰凉,但额头仍带着些微余温。
苏樱取来浸了水的手巾,替常希言擦拭脸上的汗水。顺势往下擦,拨开他稀薄的单衣,擦拭同样是一片汗水的胸膛。苏樱这时才注意到,那上头有着数道已经变得极浅极淡的伤疤,且不只是这样,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有类似的疤痕。
想必常希言早年也过过辛苦的生活。无父无母的他从小就进入祈门,除了练功,还是练功,然后为门主做事。祈门应该算是他的第二个家,但却是又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让祈门解散,让青梅竹马的师妹嫁给别人?
想到常凝凝,她心头一阵紧。苏樱一直都忽略了,常希言的心中,还是有个女人,占着一个特殊的位置,或许是一个深刻到不容侵犯的位置。
你的眼中可有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苏樱才惊觉自己将心中的话问出口了。她下意识地遮住自己的红唇,双眼流转四周探看,发现房里并没有其他人,而常希言似乎尚未醒来的样子,才放下心来,但如雷的心跳仍在胸膛中鼓动着。她认清了自己的心意,然而却是害怕,害怕自己仍像以前一样是一相情愿,为了讨好别人而付出的心力,在他人眼中却是不值一文。
但是她好想知道,在常希言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他把她摆在什么样的位子。
不知不觉苏樱伸出手指,轻抚着常希言的脸颊,缓缓顺着他狭长的线条游走。刚毅的剑眉无法舒展开,让他看起来十分忧郁。苏樱轻轻抚平他双眉间的绉折,试图软化那紧绷。
“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呢?从以前就知道,你也是个怕寂寞的人,想要寻找一个归属的地方的人,但是什么要让你远走天涯?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疲累?”苏樱轻轻靠近常希言,在他耳边说:“如果可以,我想帮你分担,但我没那个资格,对不对?在你心里,还是只有常凝凝一个女人吧!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好的…”
“唔…”常希言忽然发出细微的呻吟,头些微侧了一下。
苏樱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希言,你醒了吗?”
他没有反应,眉头似乎皱了一下。应该是还没醒,苏樱松了口气,然后弯下身轻拍常希言的脸颊。“希言,我得喂你喝药,你可不可以起来?”
还是没反应。方才喂常希言喝药时,是在刑非漹跟几名玄府家仆的帮助下,将时睡时醒的常希言扶起来,再一口一口地灌下药。现下只有她一人,要怎么喂个昏迷的人喝药?
苏樱看了四周,决定先将常希言扶起来再说。她双手扶起常希言的头,试图将他的上半身撑高点。但没想到昏迷的常希言非常重,光是将他的头拉起来,将垫子垫在他的颈子下方,就花了苏樱许多力气跟时间。好不容易将常希言的头落在垫子上时,他却头一歪,整个倒在她的胸上。
“啊!”
苏樱只觉得胸口一重,吓了一跳,现在竟变成常希言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胸前。苏樱又羞又急,双手是着要把常希言推回垫子上,却总是使不上力,他昏迷的身躯完全靠在她的身上,沈重的呼吸吹拂着她的颈子,她觉得全身都燥热了起来。
不行不行,她怎么自己沈浸在这种暧昧的气氛中?刑非漹交代她要好好照顾常希言的,苏樱振作心神,使尽力气将常希言推开,终于将他推回垫子上。苏樱喘了一口气,正要离开时,却听见埋在她胸前的常希言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
“别走…”
“什么?”苏樱楞了一下,僵硬地停下动作。
“…好多血…不是…故意的…”常希言薄唇里吐出几具意义不明的话语,眉头又紧皱在一起。
看着他这愁眉不展的样子,苏樱忽然有些不忍,于是轻轻抱着他,在他耳边细语:“没事,没事了。”
“别走,留下来,不要这样看我…求你…留下…”
常希言忽然抬起手臂,一手紧抓住苏樱的手臂,一手紧扣住她的腰身,他的上半身贴着她,双手又抓住她,苏樱一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床铺上一跌,两人滚在一起。
“啊,不要…”苏樱急得想要爬起身,却又被常希言的手臂牵制住。虽是昏迷中的人,但力气出奇的大,竟让她动弹不得。“希言,醒醒!”
常希言依旧双目紧闭,但额上冒出不少汗珠,紧抱着软软的身躯,像是抱着什么唯一的倚靠一样。
“…我又何尝想留下?不要一个人,我也不要…别走…”
他是梦见了什么?苏樱看着常希言睡梦中痛苦的神色,忽然觉得心很痛。他或许是梦见了过去,那痛苦在梦中一再地重复,重复,直到侵蚀他的心神。
苏樱抚着他的脸,再度试图将他眉宇间的忧郁退散开,但常希言依旧痛苦地梦呓着。
“希言,醒醒,你是在作梦,求求你,醒过来。”
常希言忽然直起身子,大叫一声:“别走!”
他抱住苏樱,脸贴着她的脸,双眼圆睁,凝重地喘着气。苏樱不敢动弹,看着常希言深幽的瞳孔,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我抓到你了。”常希言忽然说。
“什么?”
“我终于抓到你了。”常希言忽然笑了,那笑是苏樱从未在他的脸上见到的,竟是如此灿烂,像是纯真的孩子。
“希言?”他是不是被毒傻了?
常希言将下巴搁在苏樱的肩上,双手紧抱着她的身子。“不要逃,我好不容易抓住你了,不要再从我的眼前逃开。”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苏樱不懂,尤其是被他抱在怀里,他的呼吸紧贴着她的耳际,吹得她整个人茫然。
“你在我梦里,每次都逃开,这次我终于抓到你了。”常希言说,那语气却像是个任性的孩子。
“在你梦里?”苏樱推开常希言,勉强拉开一点距离,因为常希言仍旧不肯放手。“常希言,我是谁?”
“苏樱。”常希言说,又笑了,那笑容闪耀得迷惑了她的视线。
他没认错人?苏樱不可置信地看着常希言:“你梦到我,是真的吗?”
“别走,留下来,好不好?”常希言并没有回答,只是再度紧紧抱住她。
“等…等一下,”苏樱羞赧地直想推开常希言,但却抵不过他的力气:“你得喝药,非漹交代的…”
“我不想喝。”
他竟甩赖了起来。苏樱没想到常希言也有这么无赖的一面,有些不悦地嘟起红唇:“不行,不喝就解不了毒。”
“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尤其是在美梦成真时,心情更好。
“非漹说你身上余毒未清,得接连着喝药才行,不然身体会受影响的。”
“你就这么信她?”
“她是毒仙呀!”
常希言看了看苏樱,又看了看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心底盘算了一会儿。“我可以喝,不过你得留下来陪我。”
“只要你肯喝,我就留下来陪你。”
“好,把药拿来吧!”
常希言终于松了手,让苏樱离开床铺将桌上的药碗端过来。
“喂我。”
“真像个孩子。”面对他像个要糖吃的孩子的表情,苏樱忍不住说。
“男人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更何况我还是病人。”常希言大言不惭地为自己解释。
“是谁刚说自己好了,不想吃药的?”苏樱嘴里抱怨着,却以汤匙仔细地舀起药汁,慢慢吹凉了,才送入常希言的口中。
药很苦,苦到常希言都不禁皱起眉来,却又不得不将送到嘴边的药汁吞下。这刑非漹一定是故意的,恐怕是为了报复他私下和常正祀会面,才在药里多加了黄连。
常希言只好转移注意力,紧盯着苏樱的脸看,看她认真地喂他喝药的神情。小小的弯月眉认真地揪起来,神情专注在手中那碗药跟他的嘴之间。有时动动小巧的鼻子,红唇蠕动一下。他越看越是沈迷,似乎快忘了嘴里的苦味,好希望现在塞在他嘴里的,不是汤匙,而是她的唇。
转眼间,一碗药已经喝完了。苏樱拿起浸湿的手巾,为常希言擦去唇角残余的黑色药汁:“很苦吗?”
“什么?”
“我是说药,你好像喝得很痛苦。”
“当然。”
“良药苦口嘛!”苏樱试着安慰。
“我看八成是那女人故意的。”常希言哼了一声。
“别气了,你是病人,要听话,”苏樱轻笑,接着从衣袖里掏出一粒棕色的糖球来:“这是我跟厨房的人要来的,吃点就不苦了。”
她将糖球塞进常希言的嘴里,他乖乖地开口将糖含进去,却在同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刚好落在她的手指上。
湿濡温热的感觉从指尖传来,苏樱像是触电一样赶紧缩回手。那是意外吧!但常希言火热的视线却紧锁着她,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好甜。”
“啊?”什么好甜?是指那糖还是她的指?
“糖很甜。”
“糖当然甜了。”苏樱傻笑回应,觉得自己的脸应该已是一片红,被他舔舐过指尖感觉像火烧一样,那感觉挥之不去。
“想不想知道究竟有多甜?”
他是什么意思?苏樱尚未会意过来,就见常希言忽然压向她,一手扣住她的腰身,一手则轻抓住她的下巴,将苏樱拉向自己,然后,他的唇压了下来。
他的唇比她想像中还要火热,感觉到湿濡的舌头在她的唇上滑了数圈,然后喂进她的嘴里。苏樱竟不知道反抗,乖顺地张了口,感觉到常希言将自己嘴里的糖粒送进了她的口中,然后连同着舌一起翻搅着,追逐着,让她尝尽糖的甜味,还有他的味道。
糖甜,她更甜。常希言忘情地允着小巧的唇瓣,梦想了好久的事情终于成真。强迫她的小舌一同纠缠,品尝糖粒甜蜜的滋味。一再地索求,他想要更多,也希望她能给予更多。这是属于他的,这眉眼,这唇瓣,这柔软的身躯,都是属于他的,活生生地从梦中走出来,是他可以一手掌握的真实,他再也不要放手了。
感觉到她些微急促的喘气,似乎是因为自己的贪得无厌而喘不过气来,常希言终于停止了索吻,满意地看着苏樱蒙上一层薄薄的情欲的眼睛。她的唇水嫩而红润,常希言忍不住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头有自己啃咬痕迹的唇。
“啊!”苏樱轻轻低呼一声,似乎是到这时才意识到常希言对她做了什么事情。她下意识地想推开他,但腰身却被扣紧,两人的身子依旧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你做什么?”她已经羞得无地自容,常希言却仍强迫她面对着他,脸上的红潮藏不住。
“吃糖。”常希言又笑,一派轻松得一点都不像个刚才被毒侵蚀得要死要活的病人。
“糖已经给你了。”明明就已把糖塞进他嘴里,他又何必来吻她,还故意将糖也送入她口中,一同翻搅…
“但你比糖更甜。”
“胡说。”她红着脸低下头,双手推着常希言的胸膛挣扎几下,却仍是徒劳无功。“你别这样,我们不可以…”
“为什么?”他的脸又压了下来,苏樱惊得赶紧侧头避开。
看她避开脸,常希言轻轻一笑,顺势将下巴搁在苏樱的肩上,亲密地抱个满怀。“我只是做了一直都很想做的事而已。”
“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苏樱伸手摸摸常希言的额头,虽还有点热度,但已经好多了。
常希言没有动,一边赖在苏樱身上,一边享受着她冰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走的感觉。“我倒觉得我越烧越清楚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对她做了这样的事,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但她应该在心中抱持着期待吗?抱越多的期待,越容易受到伤害,苏樱想起了过往的经历,那被常希言反常的言行所吊高的心情,突然间转为浅浅的忧郁。
“再清楚也不过了。”常希言换了个姿势,侧躺在床上,头仍枕着苏樱的肩头。“或许,我还该感谢这回受了伤。”
“说什么傻话,你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吗?”
“但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知道自己真正挂心的人是谁。”常希言语气平淡地说:“以前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死,对我来说也是云淡风清,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不是吗?”
“所以不管以前我做了什么,不做什么,我认为那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不去在乎,不在乎离开师门,不在乎祈门的毁灭,也不在乎自己可能会死在师兄手下。”
“为什么?”苏樱问。
“常希言的人生,是为别人而活。为了感谢养育我的师门,为了报答培育我的师父,为了所有师兄弟姐妹,为了所有期待我可能成为门主的人。”常希言说:“一切都是他们说,从来就没有我说。当我了解自己从来就不想照他们的期待而活时,我选择了逃避。”
“但不管怎么逃,还是逃不了。就算告诉自己不要理会,最后还是得回头去面对。我累了,所以也变得不再在乎生死,因为我没有期待,也没有留恋,只想要结束。”
苏樱想起自己对程龙久说的话,或许,他是因为想要结束一切才回来的。
“那个时候我不怕死,谁也不在乎,不过终究谁能死成。”常希言忽然低笑起来:“活下来了,以为自己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想到,却多了许多牵挂。”
“希言…”
常希言从苏樱的肩上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阿樱,你可知道,我每夜都梦见你。”
“我?”为什么是她?苏樱不敢想太多,只是紧张地以双手握住了自己的裙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久以前,从我杀…我以为我杀了你之后。”常希言深吸一口气:“从那之后,我几乎每夜都会梦到同样的景象,梦见你站在血河中,我的剑从你的颈子上褪去,你被血水淹没。一再重复,每一夜我都做同样的事,同样来不及抓住你。”
“为什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几乎不认识我,我们只是…”一个土匪头,遇上一心求死的女人。却没想到,那一瞬间的情仇,竟让他们念了彼此一年。
“你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我在那里面看见了你,也看见我自己。”常希言认真地看着苏樱的眼睛说:“还记得吗?你问我,满意自己现在的容身之处吗?那时候我就知道,只有你懂得我的心。为什么懂,因为你跟我一样,都在寻找一个自己的归属,真正可以叫做“家”的地方。”
“为什么会梦到你,或许是一种赤裸裸剖开自己心思的疼痛。长久以来,第一个遇见能如此了解我的人,却是在我的手下丧命。那恶梦一直在纠缠着我,或许是在提醒我自己所犯下的错。”
“你怎么能确定,那不是一种罪恶感?”
“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为何独独只梦到你?”常希言轻笑说:“阿樱,其实你也了解的,不是吗?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花这么多时间跟精力来找我。你想证明什么?”
“我…”苏樱微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看着常希言:“有些时候,觉得自己很孤独,没有人可以了解我的心情。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起跟我有同样眼神的人。我是知道,你确实也在找寻一个真正可以包容自己的地方,就像我一样。我也只是想问你一声,你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常希言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略微别开眼。
“但你在这里过得很好,他们需要你,也爱你。”
“但我终究与玄府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不是也了解得很透彻?”
苏樱张口欲言,却是说不出话来。常希言的话正是说入她的心坎深处。也曾经以为自己属于某一个地方,他们需要她,也爱她,但一旦发生了冲突,却才发觉自己在那里的地位,是这么的微不足道。
“他们不会这样对你的。”苏樱出声安慰。
“或许不会,但对我而言,还是没有一个地方叫做“家”。”
“祈门也不是吗?”
“祈门不过是一个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恩情已经还尽之后,再也没有留下什么了。”
“这样子,要找到何时?”苏樱问,但同时也像是对自己的质问。
“找到自己累了,倦了,想定下来了。”常希言说,眼神却是意有所指般地看着苏樱,同时伸出手,穿过她的黑色长发,顺着细细的发丝往下梳理:“你呢?你要找多久?”
“我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就让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的人,一起找寻吧!”常希言说,身子忽然一横,头枕着苏樱的腿,似乎躺得很舒服。
“可是你也不用…”苏樱困窘地想挪动身子,但常希言大半体重几乎都压在她身上,让她移动不了。“希言,你可不可以起来?”
问了一声,常希言没反应,也没动作,依旧枕着她的腿不动。苏樱轻推一下常希言的肩头,又唤一声:“希言,你…”
“呼噜~”
苏樱楞了一下,他竟然这么快又睡着了?
常希言头枕着她的腿,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握着她的手掌,结结实实地将苏樱给困在床上。而他大爷却睡得舒舒服服的,传出均匀的鼻息,一脸的平静和刚才不同,幸福得像个孩子一样。
苏樱停止了挣扎,只能任由他抱着。手指不由得挑开附在他脸颊上的黑发,轻轻梳理着,看着他沈睡的容颜。即使常希言没有明说,也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她仍甘愿在这里守候着,至少在这时,她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常希言。即使只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