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只三天,常希言身上的毒就已完全除净。这回受的伤对他本身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因此当刑非漹宣布毒以完全治癒时,常希言又回到工作岗位上,尽责地执行总管的职责,同时也勤练身体,稍微回复被毒药弄虚脱了的体力。
因此,难得认真的玄大少爷,又卸下了职务,做回他的米虫。不过玄镜天高兴没多久,就被听闻常希言受伤而连夜从江苏赶回来的父亲给骂得臭头,抱怨他这个不孝子竟又将事情全都丢给一个受伤的人。玄镜天自觉被骂得很无辜,分明事情就是被常希言抢去做,又干他什么事?他可是难得地乖乖待在帐房三,四天,哪里也没去,没去赏花,喝酒,看歌妓,就只是算帐算帐算帐。
这回儿玄镜天老大不高兴地陪同常希言坐在帐房里,那个受了伤还看起来生龙活虎的人正在埋头看帐,玄大少爷则闲闲无事地坐在一旁喝茶。一手捻起吃得腻了的糕饼屑,拍拍衣袖,挥挥扇。
“唉~”
“又怎么了?”常希言头也不抬地说。
“我都叹了几回气,你才吭一声,常希言,你真是没良心。”玄镜天像个孩子一样瘪嘴说道。
“既然这么无聊,就出去晃晃。”
“你以为我不想,但我老爹派人在门外守着,不准我出门一步。”玄镜天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以你的功力,避开那些人的耳目,离开这个房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常希言放下手中的笔,合上最后一本帐本说道。
“唉呀,你受了伤,我老爹已经心急如焚,老说是我没能保护得了你,现下我可不想再让他抓到我的把柄。”玄镜天轻摇扇,笑着说。
“是这样吗?”常希言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哪里不知道玄镜天的心思,会愿意同他一起关在他最讨厌的帐房中,还不是为了就近监视他,怕他又做出什么蠢事来。
“希言,帐看完了吧!”玄镜天站起身,笑嘻嘻地踱到常希言身边。
“是看完了。”
“那我们可以走了,这地方满是铜臭味,讨厌死了。”玄镜天说着皱皱俊挺的鼻子,表情看来十分厌恶这气味。
“要闻铜臭味,请去贵府上的仓库内。”这里是帐房,哪来的银两。
“这些都是铜臭,”玄镜天以扇指只堆积在桌上的那些帐本:“每一笔都是,怎么不让人厌恶。”
常希言笑了笑,真是对奇怪的父子,一个爱赚钱的父亲,却生了个不爱钱的儿子,而玄镜天在外头挥霍无度的速度,竟还是比不上玄府的进帐。
玄镜天推着常希言起身,“快走吧!真是受不了,你怎么能每天窝在这里这么久?外头风光明媚,春风温和,又有醇酒美人相伴,你却情愿躲在这里看帐,真是不会享受人生。”
“刚才你说的,是你大少爷的生活方式吧!”他才不像玄镜天夜夜笙歌。
“你都在这里待这么久了,怎么没学得我一丁点坏习惯呢?”玄镜天像是很懊恼地说:“我找你来不是要你为我家多赚点钱的,是想教你怎么过生活,结果看你现在被我老爹压榨成什么样子。”
常希言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原来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
“不然还有什么?”玄镜天嘀咕道:“看见你现下这副模样,我会被那些人念死。”
两人正要走出门,但帐房的门却被人从外头猛力地推开来。要不是他们站得稍远些,也反应够快,及时避开,否则会被门板给撞得头破血流。
“常大哥!”
这急惊风的速度跟嗓音,除了莽撞的刑少泓外,没有别人。
“老是毛毛燥燥的,”玄镜天皱眉说:“少泓,就算我不是你大哥,也要念你两句了,什么时候学会沈稳一点,小鬼头。”
刑少泓不悦地瞪了玄镜天一眼,又随即转向常希言:“常大哥,有人找你。”
“谁?”
“别紧张,那家伙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我大哥说,他们大概还躲在城外避不见人。”刑少泓明白两人一瞬间紧绷的表情,解释说:“来人是常大哥的故人。”
“希言,你会有什么故人?”
常希言耸耸肩:“我哪知道。”
“是你师妹呀,常大哥。”刑少泓不知为何兴奋得满脸通红。
“凝凝?”一思及来者可能是常凝凝,常希言不禁微微一愣,心口泛起一种异样的情感。
“不会吧!”玄镜天大声说:“还有些什么人?”
“她的丈夫,郑澜秋也来,还带了些他们广洋会的人,声势挺大的。”
“来做什么?”
“来探病吧!”刑少泓说拉住常希言的手臂将他往外拖:“快点,人家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外头没几个人可招呼他们,我大哥自知一张冷脸会吓坏人,早早避开了,小师父不擅辞令,早快撑不下去,我姐又不见人影,只剩下樱姐在那儿…”
“阿樱?”
玄镜天一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向常希言。常希言闻言则是凝眉深锁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却浮现了一丝丝的担忧。
他猜测的没错,来人果然是久未见面的师妹常凝凝。常凝凝没什么变,依旧是那样娇小清灵,只是已嫁为人妇的她,身上多了点女人的柔媚气质。看见常希言进入厅堂,常凝凝不禁兴奋地站起来。这一站也让他发现师妹不寻常的肚围,看起来是已经有身孕了。
“七师兄,我等你好久了。”常凝凝一笑,又露出些微的孩子气,让他想起过去那活泼可人的样貌,不禁嘴角上扬,眼神放柔了些。
“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五师兄的事情,还有你受伤了,所以担心得很,才要澜秋带我过来看看。”常凝凝露出些微担忧的神情,微挺着肚子走过来:“七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
郑澜秋似乎是担心妻子挺着大肚子还到处跑,因此小心翼翼地扶着常凝凝过来。身材英挺的男子对常希言点点头,说道:“常兄,我们虽然从未见过面,不过因为凝凝担心你,也怕祈门的余恨会波及无辜,所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话…”
“我很感谢少主的好意,”常希言随即说:“但这其实已经不再是祈门的事情,而是我跟常正祀之间的私人恩怨。”
“七师兄,”常凝凝忽然红了眼眶:“可是我不希望你再受到伤害,一年前为了祈门,你已经付出太多了。七师兄,这回让凝凝帮你,好吗?”
“凝凝,已经没有祈门,你也不再是门主的女儿了。”常希言说:“我跟常正祀的事情,已经不是以前那样单纯的争夺门主之位了。这件事情得让我们自己解决。”
“但七师兄,我听说五师兄还找来其他人,你这样可以应付得了吗?”
“其他人不用在意。”常希言只是淡淡地带过,不再多言。
“七师兄…”常凝凝还想说些什么,但丈夫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是示意不用再多说。常凝凝侧头看了看郑澜秋,有些了解丈夫的意思。
虽然妻子为师兄的安危心急如焚,但郑澜秋以同样是男人的眼光,可以看得出来,常希言的自信是其来有自,而且他确实也不想拖累其他人。
“凝凝,我想,常兄应该有自己解决的办法,不是吗?”郑澜秋看向常希言说道。
常希言不作声,也没有表情动作,只是以了然的目光看着郑澜秋。
“凝凝,你们远道而来,想必很累了吧!尤其你还怀着身孕,”常希言转移视线,温和地对常凝凝说:“我要人帮你们准备房间,在这儿休息几日,如何?”
郑澜秋点头,“那就打扰了,谢谢常兄。玄大少爷,叼扰了。”
与其他在场人士打过招呼后,郑澜秋便扶着妻子,与手下们一同离开厅堂。
常凝凝一离开,原本温和的笑容从常希言的脸上消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众人离去的方向。
“人太多,不好。”
厅堂的帘幕后传出低沈的声音,原来是看见生人就躲起来的刑无涯。
“无涯,你躲在后头做什么?”玄镜天皱眉说。这家伙,明明就生了张迷死人不尝命的脸孔,却老爱躲起来不见人,跟他大少爷的习性可真是有天壤之别。
“我会把他们赶回去的,不需要动用到广洋会的人,我也可以解决。”常希言说。
“我不担心常正祀,只担心他找来的那些人。”
“那些人,你们会帮我解决的,不是吗?”常希言微笑道,精明的眼里似乎已有了盘算。
“就知道你会这样讲,”言流玄叹口气说:“反正你早知道,事关阎律的对手,无涯他们是不会放手不管的,对不对?”
“你说呢?无涯。”常希言不正面回答,只是看向刑无涯。
刑无涯俊脸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轻哼一声:“既然这样,自己的问题要自己解决,你师妹的问题也得快点处理一下,否则常正祀等不了这么久的。”
“师妹我会尽快找个藉口把他们送回去。”
“不只是这样,”刑无涯又说:“关于你师妹的问题,可不只有这些吧!”
“无涯,你…”常希言文言微楞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意会到刑无涯的意思。
刑无涯虽然看起来冷漠不管事,但其实心思细密,在他只注意到师妹及她的丈夫的同时,还看到了不同的事情。常希言的眼睛赶紧向厅堂四周溜了一遍,试图寻找熟悉的那一抹踪迹。明明刚才进入厅堂时,还看到苏樱坐在一旁。但后来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常凝凝身上,暂时忽略了她,现在再看,她却已经消失了。
没了苏樱,常希言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翻涌而上。他怔怔地看着那空座位,以及一旁小桌上已凉了的茶。
原来,常凝凝是长这个样子。
曾经想了很多遍,设想了很多种状况,跟自己应该有的反应,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这种状况下会面。
当刑少泓嚷嚷着说常凝凝跟她的丈夫来探望常希言时,苏樱的心在瞬间纠结了起来。当时,她正照着刑非漹的吩咐在捣药,言流玄也在一旁帮忙。刑少泓嚷嚷着跑过来,直抓着师父的衣袖喊道:“小师父,快出来,有人来了。”
“谁?”言流玄皱眉,几乎又要开口骂徒弟的莽撞。
“是常凝凝,常大哥的师妹呀!还有她丈夫也来了,现下正在厅堂里等着。”刑少泓依旧大声嚷道:“不过玄家老爷不在,我大哥又躲了起来,姐出去了,能招呼的只剩下你了,小师父。快点快点,别让人家等太久呀!”
听见常凝凝的名字,苏樱不觉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楞楞地看着拉扯中的师徒二人。言流玄似乎注意到她的眼光,先以严厉的眼神示意刑少泓小声些,又说:“那我就先过去看看,你要人去把希言跟镜天找出来。”
“好,”刑少泓说,又随即将脸转向苏樱:“樱姐,你要不要一同过去…”
“少泓!”言流玄喝叱一声:“废话别多说,快去找人。”
“是,小师父。”少年吐吐舌,似是歉然地对苏樱一笑,随即一溜烟跑开了。
言流玄担忧似地看了看刑少泓快速消失的白色身影,然后整整自己的衣衫,瞄了苏樱一眼。“樱姑娘,我想,这种场合你最好还是不要…”
“但是只有你一个人,我想或许我可以帮点忙。”苏樱不等言流玄说完,很快地说。她的手下意识地紧抓自己的前衣襟,紧张得心直跳,就怕言流玄阻止她。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希言他们出来前稍微招呼一下而已,因为我跟郑少主有过几面之缘…”言流玄解释了一番,又有点担心地看了看苏樱:“樱姑娘,其实,少主夫人跟希言已经…”
“我…我只是想帮个忙而已,毕竟他们远来探望,总不能失礼吧!”苏樱连忙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此刻紧张得脸部僵硬。
言流玄想了想,似乎是盘算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那…好吧!”
于是,苏樱跟着言流玄进了厅堂,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常凝凝。
言流玄并没有多费唇舌说明苏樱的身份,其实苏樱也明白,就算言流玄说了什么,常凝凝大约也听不进去,从她的表情看来,就只是一心担忧着师兄的安危而已。
苏樱坐在一旁,像个隐形人般,只听着言流玄与郑澜秋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常凝凝有时则插上一两句话,询问常希言的状况。
常凝凝长得很美呀!至少在她的眼中是如此。圆圆的小脸蛋,柳眉,凤眼,眼波流转间,难掩活泼的性子与妩媚的神色。即使已是妊娠五,六个月的孕妇,仍是风情万种。
郑澜秋对妻子呵护备至,常凝凝也常紧握住丈夫的手,可见得两人的亲密。常凝凝已嫁人,与夫婿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景象会让常希言死心吗?苏樱忽然有点害怕,害怕等会儿看见常希言面对常凝凝时,仍是眷恋的眼神。
终于他来了。苏樱紧张得双手直绞自己的罗裙,双目专注在常希言的脸上。他看着常凝凝,似是楞了一会儿,就像沈浸在回忆中的表情,然后,绽出温柔的微笑。那笑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见过常希言的各种笑,冷笑,微笑,皮笑肉不笑,和曾经在她面前展现过的开怀大笑。但这样温柔的笑,却从不曾在面对她时出现过。那彷佛是满载着许多的柔情和怀念。
他与常凝凝是青梅竹马,他们之间有太多回忆,是容不得别人介入的。就算常凝凝已嫁做人妇,就算常凝凝与夫婿间感情深厚,但常希言可以放下多年的情感吗?在这中间,有她立足的地位吗?
放不下,放不下的。苏樱别开眼,不敢再看。她知道常希言的性子,既然看见师妹幸福,就绝对不会插手,只会把这情感放在心底。然而那却是她所触摸不到的地带,很遥远,遥远得让她心痛。
她终究还是没学会,还是放了感情下去。然后就像以前一样,又被别人的无意给伤得体无完肤。但这一回却比以前还要痛,放出去的感情仍是放在他的身上,只怕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收回。
所以,她逃走了。就像以前一样,逃离一切,逃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终究她还是没有找到真正可以包容自己的地方。
苏樱试图避开玄府里的人,在玄府里胡乱走着。反正这地方这么大,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躲上数天。有时也会不小心撞见在工作中的佣仆,他们似是看见了她,又像是没看见,苏樱感觉自己像是回复到过去隐形人般的存在,有时想被看到,有时又不想被看到。
天色暗了下来,主房里灯火通明,她想现在应该已是晚膳时间,玄家老爷应会好好招待常凝凝跟她的夫婿。他们会发现自己消失了一下午吗?还是跟以前一样,就算消失了数日,都不会有人问一声,因为她根本不存在。
楞楞地望着远方的灯火,苏樱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气,直往脑后扫过来,接着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降落在眼前。苏樱几乎要尖叫出声,但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阿樱,原来你在这里。”
“非…非漹?”
苏樱吓得心跳几乎停止了,因为她看见刑非漹是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飞下来,就这样落在她的面前。加上刑非漹又惯穿一身白衣,在夜里看起来更吓人。
“你…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树上呀,”刑非漹不怎么在意地拨拨自己一头长发,一双媚眼似乎有些生气:“阿樱,你是跑哪里去了?一整个下午不见人影,害我们找了好久。”
“我…我只是…”
“用过晚膳了吗?算了,想也知道你一定什么也没吃,真是的,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明明身体还有些虚弱,别这样乱跑,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夜露凝重,这儿夜里还是挺冷的。”刑非漹唠唠叨叨地念了一大堆,又忽然将手中一个竹篮子塞到苏樱怀里:“喏,给你。”
“这是什么?”苏樱楞楞地接过,同时感觉到这竹篮子里散发出一阵热气。
“你的晚膳,还有,希言今晚要喝的药。”
“可是我…”
“希言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得多捕捕身子,免得又跟常正祀…”
“什么?”苏樱听见常正祀的名字,不禁敏感地问道。
“没什么,”刑非漹赶紧改口:“我是说,这一回被常正祀暗算受伤,是他自己找罪受,怨不得别人,所以得注意好好调养身子。”
“但你也可以送去给他。”不管怎么说,她就是想逃避,不想再这个时候去面对常希言的脸。
“你是在说什么?这几日不都是你送去给他的,要不是你送,那家伙还不肯喝呢!”刑非漹白了她一眼。
“哪…哪有。”苏樱不觉红了耳根子。想起每回喂常希言喝完药后他所要求的“奖赏”,她就羞得几乎无地自容。
刑非漹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樱红透了的脸蛋,说:“好了,快过去吧!免得药跟菜都凉了。”
“可是希言他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在他房里,”刑非漹说:“快去吧!免得让人家等很久。”
“什么?”
谁在等?苏樱正想问,却见刑非漹忽然一个纵身,身子轻飘飘地飞越数尺,一下就穿过夜色的庭园,不见人影了。来这里这么久,周遭围绕的人几乎都是江湖人士,苏樱却是第一次看人发挥功力,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刑非漹的轻功这么好。
手中散发出热气的竹篮子,提醒着她刑非漹所交代的任务。该不该帮常希言将药送过去?她明白,刑非漹知道她逃避的原因是什么,因此千方百计找到她,要她把药送给常希言。
但苏樱却不想见到常希言,想起他看着常凝凝温柔的面目,就觉得心底传来一股刺痛。但就像刑非漹说,为了常希言的身子,这药还是得吃。该怎么办?
苏樱其实没多做思考,就发觉自己迈开了脚步,往常希言居住的小楼方向走去。
小楼里有灯火,证实了常希言确实在里头。他没去陪师妹寒暄一番,好让她安心吗?从常凝凝焦急的脸色,苏樱知道她真的很关心常希言的安危。或许,要不是当初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们早是一对恩爱夫妻。
如今两人遥遥相望,却早已人事全非。而她这守在一旁的人,又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苏樱下意识地抚抚脸颊,她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妒妇,但她真的嫉妒呀!
“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苏樱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徘徊的行径已经被发现了。常希言的声音听起来沈稳,但隐约带了些不耐。她似乎可以很轻易就知道常希言的情绪变化,但也因为这样,苏樱更觉难过。
她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鼓起勇气推开门。
常希言坐在桌前,衣袍下摆撩开着,侧面对着她。桌上烛火摇曳,看不怎么清楚他的面容。苏樱走到桌边,刻意离开他一点,将竹篮子里的药碗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常希言问,双眼抬起来看着她。苏樱却没有直视,反倒是避开了眼。
“你的药,非漹要我送过来。”
“其他的是什么?”
“我的…晚膳,”苏樱说:“我不会打扰太久,你喝完药我就走了。”
她不想让常希言以为自己想赖在这里用晚膳,因此急忙解释,却在同时感觉到常希言的目光忽然变得刺眼,札得她浑身不舒服。他可是在生气?
“你别…我这就走了。”她说着拿起竹篮子,转身就要离开。
“回来。”常希言沈声说,简短的话语里,却暗藏着波涛汹涌,苏樱僵硬得不觉停下脚步。
“把东西放着。”常希言又说。
苏樱转回身,将竹蓝子放在桌上。
“坐下。”
“咚”地一声,小屁股随即与椅子黏上,没有多余的动作。苏樱哭丧着脸,偷偷瞄了瞄常希言。他是干嘛这么凶?面对常凝凝的时候都这么温柔,可是一面对她,却是一下霸道,一下又耍无赖。
常希言看她看了很久,久到苏樱觉得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到底想…”
“喂我喝药。”常希言开口就是要求。
“你…你可以自己喝。”好手好脚的,这几天根本就已经回复生龙活虎的姿态,竟还天天缠着她喂药。
“我想要你喂。”
黑亮的眼瞳在烛火下闪烁着,视线一直紧盯着她不放,带着灼热的情感。只是一个眼神,竟让苏樱觉得全身燥热了起来。她微微颤抖着身子,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
“你可以找别人喂。”
“是吗?那你觉得,找谁比较适合?”常希言语气里的轻挑与玩味,忽然让苏樱涌上一肚子的火气。
“我怎么知道?”她火大地瞪了常希言一眼,差点就要拍桌子起身走人。找谁喂他喝药,苏樱满脑子只想到常凝凝,然而一想像常凝凝一匙一匙地细心地舀着药汁的样子,她就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樱,”常希言忽然拉住她的手,俊挺的脸上却忽然浮起微笑:“你在生气?”
“没有。”即使气得脸颊绯红,嘟起嘴唇,还是要说没有生气。
“为什么生气?”常希言不动声色地溜到苏樱身边,手揽住她的腰身,亲密地贴在一起。
“我说我没有生气。”苏樱想被转过身,却又被常希言拉回来,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常希言还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上。
“都气得脸红脖子粗了,还说没有,阿樱,女人家别这么嘴硬,偶而也要撒撒娇。”这个女人,大概是因为孤军奋战太久了,竟然连把心理想的说出口都不会。
“我…我没有脸红脖子粗。”
“那里没有?”常希言用手掌搓弄着苏樱的脸颊:“那这是什么?”
“你别这样。”苏樱转头想躲,却又被常希言抓得牢牢的。
“是因为我师妹的事情吗?”
苏樱闻言浑身一僵,虽未发一言,但常希言已从她的身体反应知道了。
“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常希言轻叹一口气。
“何必道歉?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苏樱幽幽地说。
“我道歉,是因为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当时也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常希言说:“我想我或许是被冲昏头了,满脑子都是以前的事情。”
满脑子都是以前的事情吗?苏樱觉得眼眶泛酸,视线不觉模糊了起来。他对常凝凝,还是抱持着同样的感情。
“你还…想着她?”
“她已经嫁人,现在都快做娘了。”
“那没有分别,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可以…”
“阿樱,”常希言将苏樱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她泫然欲泣的小脸:“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怎么会觉得我对师妹还有那种感情呢?”
“她很美。”
“天下美人这么多,她只是其中一个,况且我还觉得非漹比较美。”虽然不怎么想称赞她,但刑非漹可以说是常希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只要不考虑个性。
“你们是青梅竹马。”在苏樱心中,常凝凝的美只是自己自卑心理的一小部分因素,真正令她感到无力的,还是常凝凝在过去常希言的人生中所占据的位置。
“那又怎么样?”
“如果…如果不发生那些事情,或许你会娶了她,当上祈门门主。”
“那只是如果,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常希言说着,脸上那一抹一闪即逝的苦涩,依旧被苏樱抓到了。
“你…你既然爱着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就算当时受了重伤,我相信她也会等你的。”
“不,她没有等我。”常希言说:“师妹的亲事早就已经谈定了,祈门出了事,广洋会少主依旧前来迎娶。这是一个让她脱离祈门这个烂摊子的好机会,广洋会也算是门当户对,人家都不嫌弃祈门的落败了,我们还嫌弃什么?”
“你怨她吗?”
“为什么要怨?”常希言有些惊愕地看了看苏樱:“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娶她呀!”
“什么?”苏樱也愣住了。这跟她听说的都不一样,每个人都说,常希言是常念枫内定的女婿人选,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要不是祈门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早就成婚继承师门了。
常希言微微一笑:“你大概是听说了什么谣言。我师父有很多个养子,长久以来就一直谣传,他不是将师门传给自己的亲生子,就是会从众多养子里挑选一个,同时也会把女儿嫁给他。”
“难道不是吗?”
“全都只是谣传,我师父从没有对我们这样说过。”常希言说:“这谣传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但师父并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想他是想要激起我们师兄弟间的竞争吧!不过我知道,其实师父心里从没想要把女儿嫁给任何一个养子。他最想要的,是将女儿嫁给任何有利于祈门的其他组织。”
“所以为常凝凝定下这门亲事的,其实是你师父?”
常希言点头:“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好留恋的?”
“可是,常凝凝毕竟是你的师妹,你对她应该还是有些什么…情感。”她忐忑不安地说。
“我承认,我对她确实有特殊的情感…”常希言这么一说,同时看见苏樱眼眶一红,他赶紧抱住她,“你听我说,阿樱。你想想看,我们那儿男多女少,我所接触的人也就这么几个,对师妹难道会没有什么感觉吗?”
“所以你对她还是…”
“不是这样的,”常希言摇头:“我的个性既冷淡又别扭,跟许多师兄弟都处不来。但是师妹活泼开朗,要不是因为她,我恐怕到现在还是个阴郁的男人,跳脱不了小时候那些苦日子的记忆。在心里,我很感谢她让我能打开心胸,接触其他人。”
“以前我也以为这种情感就是爱,直到我选择离开祈门。”那里毕竟不是自己应该留下来的地方,所以他选择出走:“离开之后,我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么封闭,肤浅。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祈门,所思所想也都是祈门。现在摆脱那个牵挂,才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好好想过。我是喜欢师妹,但那种感情是什么?”
“看着她嫁人,我一点也不心痛。相隔这么久又再见到她,心底也只剩下祝福。我是喜欢她,但没有喜欢到为她牵挂,为她痛苦,为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常希言以手指卷起她垂落在颊边的长发,抚弄着,搔弄着:“阿樱,遇到你之后,我才有这种感觉。”
他是在说什么?苏樱楞楞地看着常希言修长的只如何玩弄着她的长发,薄唇一张一合地似乎说了些什么,但为什么她觉得好难理解?他说喜欢的感觉,她可以抱一点小小的期待吗?
“阿樱,你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发楞呢?”他好笑地看着苏樱微楞的表情。总算是能卸下她伪装的面具,激起一点该有的情绪了。
“我…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都没听到吗?”常希言皱眉,没想到自己难道一次告白,竟被对方忽略过了,因此有些不悦地抓住苏樱的下巴,两人的鼻子碰在一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在听,可是我不懂呀!”
“平常很聪明,怎么今天这么迟钝?”常希言笑了笑:“我该来惩罚你一下,说,一个下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害我担心得很,以为你跑出玄府,差点要出去找人。”
“你找我?”
“哼,可不是?”常希言脸色沈下来:“要不是被那些家伙阻止,我早就把玄府翻过来了。”
“呃…没这么严重吧!”苏樱缩缩颈子说。
就是有这么严重。在她当个小鸵鸟躲起来时,常希言可是大发雷霆,一干好友看得啧啧称奇。要不是刑非漹一再保证苏樱仍在玄府里,安全得很,常希言才渐渐冷静下来。
那一瞬间他只想到,若是苏樱跑出了玄府,遇上常正祀找来的那一批人,该怎么办?不能想像失去她,只是见不到面,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心中的自责与悔恨就不断翻涌而上。那种情绪是面对常凝凝时所没有的,只有苏樱有这个能力挑起。
“没有吗?”常希言冷冷地说:“你下午躲到哪里去了?”
“也没去哪里,只是在玄府里晃晃。”感受到常希言的怒气,苏樱只能说实话:“你也知道,这里这么大,人走走就不见踪影。”
“躲起来作什么?”
“我心情不好…”苏樱坦承:“我以为你对常凝凝…对不起,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这么不信任我?你是该罚,有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要这样躲起来吓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以为,你不会想见到我。”苏樱勉强一笑:“反正也没有人在意,我在这里也只是个客人,总是要…”
“阿樱,”常希言打断苏樱的话,眼底浮上怒意,“你要这样自卑到什么时候?”
“我…”苏樱下意识地低头,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来。
“有谁说要你走了?”
“没有。”
“那你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常希言勾起苏樱的下巴:“以后别这样自己一个人烦恼,好吗?我见到师妹是高兴,但我有说我对她仍抱有感情吗?我都已经作得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不了解?”
“对不起。”苏樱不自觉地又道了歉。
“别说对不起,你只要答应我,以后别这样逃避,知道吗?”
“嗯。”苏樱点头,忽然觉得常希言这种关心虽然近乎霸道,但却让人备觉窝心。“那希言,常凝凝该怎么办?”
“我不希望牵连太多人,更何况她还怀孕着,不能受刺激。”常希言说:“今晚我已经跟郑少主说过了,请他们过两天就回去。”
“这样会不会得罪他们?”
“我看他高兴得很,郑少主大概也怕妻子对我余情未了。”常希言笑道。
“你是无意,但她或许有意呀!”苏樱看得出来,郑澜秋十分宠爱常凝凝,否则何必大费周章带着怀孕的妻子,过来帮助“情敌”?
“不会的,师妹的心眼我还不了解?她对我,只是纯粹出于兄妹情谊的关心,或许还有一点愧疚吧!”
“愧疚?”
“她一向知道我志不在此,却被逼着回来解决祈门的事情。”
谈起祈门的过去,常希言仍面露忧郁之色,眉头不知不觉又纠结了起来。苏樱伸出手,轻抚他的眉心:“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了债,恩情已了,就算祈门从此再也不存在,也不是你的错。”
常希言轻笑,心情舒坦许多。不知道为什么,苏樱总是几句话就可以安抚他浮动的心。“谢谢,你的甜言蜜语虽然很受用,不过今天,我还是要罚你。”
“罚什么?”苏樱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常希言却还是一笔笔记在心里。
“你说呢?”说着,一张俊脸压了过来,眼看就要攫住可爱的红唇。
苏樱赶紧头一偏,推开常希言的脸。“别这样,你…你该喝药了。”
“这种时候还喝什么药。”偷香不得,常希言有点不悦。还害什么羞,她哪一次不是被他吻得昏昏沈沈,最后任他予取予求?不过苏樱害羞的样子真可爱,让他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喝不行,要都快凉了,会更苦。”苏樱赶紧端起桌上的药碗,舀了一汤匙,巧笑道:“不是要我喂你吗?”
这药不凉时就已经够苦了,不过看在苏樱每回尽心尽力喂药,事后又有“奖赏”可拿的份上,常希言还是乖乖张开口,将黑浓浓的药汁一口口吞下。
终于勉强吞完苦涩的药汁,常希言赖皮地一笑:“我的奖赏呢?”
“没…我今天没带糖来。”苏樱红了脸。每回他喝完药,总要跟她讨粒糖吃,然后就是一个缠绵的吻,让那糖在两人的唇齿间翻滚着,直到逐渐融化。
“你以为我只是要吃糖吗?”常希言说,笑着捉住苏樱的双手,一下将她往怀里带,然后出其不意地印上一吻。
“好苦!”吃到常希言嘴里残余的药汁,苏樱赶忙捂着唇推开。
天呀,这是什么药?她不知道常希言每天喝的药竟然苦得不像话。
常希言露出个名副其实的“苦”笑:“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喝这么苦的药吗?”
“怎么会这么苦?”
“还不是那个女人爱整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非漹说你得天天喝药的。”苏樱焦急地说:“你有没有怎么样?”
“当然没事,我都已经喝这么多天了,还不是好好的。”
“我去拿点糖水来。”苏樱说着站起身,却又被常希言拉下来,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
“希言,你作什么?”
“不用了,有你就够了。”
望着她的眼睛,满是深幽的情欲,看得她不禁全身都要发抖。视线不自觉地移到他的唇上。那一道薄唇是温热的,每次都温柔地含住她的唇,轻轻的吸允挑拨,直到她情不自禁地开启唇瓣,与他纠缠在一起。
不行,苏樱,虽然你很喜欢他的吻,但也不能老像个色女一样盯着人家看。苏樱吞了口口水,脑子里这样告诉自己,却仍无法移开视线。
“你是在…说什么?”
常希言喜欢她这微楞的表情,平时的精明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很高兴自己对苏樱的影响力。常希言伸出手指轻抚那红嫩的唇。
“你以为我真爱吃糖吗?”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想吃的只有你。”
“希言…”
他捧住她的脸颊,吻上红唇。“我要的只有你,懂吗?”
苏樱懵懵懂懂地点头,一颗心被他挑逗得雀跃不已。她身出手圈住常希言的脖子,“希言,答应我,别做傻事,好不好?”
常希言轻笑:“为了我在乎的人,我会拚命活下去。”
总觉得他的话语和笑容有些奇怪,但常希言又吻住她,强迫她品尝自己嘴里的苦涩药味。“我们同甘过,现在可要共苦了。”他低笑道。
药味飘散在两人的唇齿之间,苏樱被这柔情哄得全身软绵绵,再也无力思考,只明白自己已经越陷越深,再也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