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飘来一股不寻常的宁静。就算是再安静,总还是会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但今夜除了庭园里微微的虫鸣声,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放慢脚步走动,也没有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安静得不寻常。
苏樱忽然睁开眼,感觉一股不安浮上心头。微喘着气,她坐起身,随即敏感地察觉到,房里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有些熟悉,但已经飘散远去,只留下一点点的线索。
“希言?”
刚才好像作了一个梦,她梦见常希言进来她房里。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又离开。
那真是梦吗?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残留的一丝气味,是他确实出现过的证明?
苏樱起身披上外衣,渐渐察觉到异样的气氛在四周蔓延开来,几乎笼罩着整座玄府。门外似乎有人影晃动,但刻意压低气息。苏樱开始觉得奇怪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却不知道?
苏樱打开门,果不其然看见外头站着一个玄府的武夫。那武夫看见她,眼神些微露出惊讶之色,但表情依旧不变。
“樱姑娘,夜深了,请休息。”
“你在这里做什么?”苏樱问。
“巡视。”
“为什么要巡视?”
“是少爷吩咐的。”
很好,果然是受过训练的,口风之紧,完全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苏樱唇一抿,将外衣拉好,越过那武夫走出房间。
武夫随即跟了过来。“樱姑娘,你想去哪里?”
“去找你们总管。”
她聪明的脑袋随即运转。她在玄府待了这么久,从没见玄镜天派人守在她房门口过。这么反常的表现,可见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苏樱隐隐直觉到应该与常希言有关。
“总管…不在。”武夫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不在?”苏樱停下脚步,俐落回身,以凌厉的视线看着那武夫:“他是去哪里了?”
“属下不知。”
“那你们家少爷呢?”
“也…不在。”
苏樱深吸一口气。非常好,这帮人全不在,一定是有事瞒着她,偷出府去办事了。苏樱随即想到常正祀。也只有这个可能,常正祀恐怕是又找来了,而常希言竟然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迳自出府去迎战?苏樱觉得非常不悦,同时也非常担心。
虽然常希言中的毒已解,身体状况也如常,但他曾经答应过她,绝不做傻事的,这家伙竟然又瞒着她独自去应战。她不悦地眯起眼,看得那武夫有些心惊。这未来的总管夫人,他可得罪不起。
“你说,他们到哪儿去了。”
“属下…不能说。”
“不能说是吧!好,你不说,我自己出府去找。”苏樱说,旋即一转身往玄府大门方向走去。
武夫焦急地跟上来:“樱姑娘,少爷交代过不能让你出府的。”
“那又怎样?”
武夫紧跟着苏樱,但又不敢碰她。“樱姑娘不可独自出府,否则会有危险。”
“那你直接告诉我他们在哪里,省得我遇上什么危险。”
她的眼睛快要冒火了,那武夫被苏樱的气势震住,不禁吞了口口水。“樱姑娘,我也是奉命行事,请别为难我。”
“我不为难你,我自己出去,可以吧!”
“樱姑娘…”
武夫一急,抓住她的衣袖,不懂武的苏樱随即动弹不得。她气得喊道:“放手。”
“属下不能,请樱姑娘答允要留在府里。”
“你这笨蛋,真怕我有危险,不会带我一同去吗?”
“可是…”那武夫似乎脑筋有点转不过来,楞楞地想着,但手仍抓着苏樱的袖子不放。
“又不是个软脚虾,真有危险你不会保护我?”苏樱骂道:“更何况那些人都不在,待在府里又安全到哪里去了?”
“樱姑娘…”
“放开她吧!”
低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那武夫忽然全身僵硬,一松手放开了苏樱的袖子。他没有回身,却全身僵直地站立着。“刑…大公子…”
从黑暗中现身的确实是刑无涯。英俊的面容无表情,冷漠得像块冰,让四周的气温降低了不少。
“刑大公子,希言他们到哪里去了?”苏樱问。
“他们已经走了一段时间。”
“是因为常正祀的事情吗?”
刑无涯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刑无涯这回也没有犹豫,很乾脆地点头,却把一旁的武夫吓得脸色发白。
“你…可以请刑大公子带我过去吗?”苏樱提出请求。
刑无涯没有说话,只是望了苏樱一眼。这大概算是苏樱认识这个人以来,第一回这样正眼看她。黑夜中,看清了刑无涯眼中的冷漠和审视,苏樱不觉打了一个冷颤。
“你知道一旦你过去,面对的会是什么吗?”刑无涯终于开口。
“我…”她迟疑了下,被心里涌出的想像画面弄得心神不宁:“我知道。”
“可能会有危险。”
“但我很担心他的安危,我不想在这里提心吊胆地等消息,就算是…我也要亲眼看到…”
“你要知道,你不能帮他什么,甚至还可能会是个累赘。”刑无涯语气平常,但冷淡的模样却带着许多讥讽的意味。
“我只想陪着他,无论发生什么事。”苏樱坚定地说。她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但只是想在他身边,就算是结果会令她心碎。
刑无涯没回话,只是看了苏樱一眼,冷淡的模样没有改变。苏樱紧张地看着刑无涯毫无表情的俊脸,紧张得不知该再说什么,面对这么强硬的男人,她似乎是竭尽心思也无法说服他。
过了好一会儿,刑无涯终于开口:“好,我带你过去。”
“刑大公子!”一旁的武夫骇得脸色发白:“少爷交代过的…”
“怕什么,有事我负责。”刑无涯冷冷地瞪了武夫一眼,吓得他随即不敢再发声。
刑无涯将眼光调回苏樱脸上:“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只能看着,不准出声,不能让他发现你的存在。”
“我知道。”苏樱猛点头。
刑无涯点头,转身对那武夫说:“我们走了,其他人呢?”
“二姑娘跟三公子他们已经出发了。”武夫说。
“很好,你们可以轻松点了。”
“什么?”那武夫傻傻地看着刑无涯,不了解他话里的意思。
“走吧!”
刑无涯没有多等,转身就离开。苏樱赶紧跟上白色的背影,像是跟随着死神的脚步一般,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常正祀那家伙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夜色中,一个低沈的声音暴躁地说道。
“溜了吧!”另一人回答,语气有些不在乎。
“混蛋,这时候让他溜了,事情还怎么办?”那人怒吼道:“你忘了主子交代的,务必要监视常正祀完成这任务?”
没人再说话,气氛像降到冰点般凝重。那人环视了众人,接着又说:“是谁负责看守的?”
过了半晌,有两人畏畏缩缩地点头承认。
“还不快点去找人?”那人又吼:“要是再出了什么错,我可保不住你们,该知道主子会对犯错的人做些什么吧!”
那两人登时吓白了一张脸,互看一眼,愁苦的模样似乎是在哀叹自己未来的命运。领了命令,只得认命去找人。顿时一旁却有人开口。
“不用去找了。”那声音没什么情绪,带点慵懒的沙哑。
众人将目光看向发声的那人,面露惊讶之色。
“为什么?”带头的人问道,有些咬牙切齿。
“先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比较重要吧!”那人又说。
“你说什么?”带头的人脸色一变,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他也算是个高手,马上就可以察觉到周遭出现了其他人。不一样的气息跟味道,而且都不简单。
男人下意识地将长剑从腰间抽出,退开一步,其他人也做出同样的举动,退散开来。同时一瞬间,一道银白的光飞射过来,在半空中绕了一圈,攻向众人。反应快的人赶紧跳开,一些人躲避不及,被那东西打到,传来一阵刺痛,仔细一看,身上,手臂上多了道伤口。
众人慌乱了起来,纷纷向四周散去,然而从四面八方却传来不同的气息,跳出四道身影,试图阻断他们的去路。每个人都警戒了起来,开始各自发挥实力拚斗。
“玄镜天!”带头的那人挥出一道长鞭,随即吼道:“你好样的,竟然来偷袭我们。”
玄镜天姿态优雅地旋了个身,避开看来凶猛的长鞭,笑道:“我只是想来劝劝你们,别去打扰人家约会。”
“那是常正祀答应我们的。”
“他只答应要跟你们合作,没答应你们能插手他跟常希言之间的决斗。”玄镜天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主子在想什么,只要能赢,不择手段,是吧!”
“废话少说。”他怒吼一声,长鞭挟带着气势冲出,直直飞往玄镜天的胸口。玄镜天只是侧身一闪,将手中的扇子往前一档,“当”地一声,拨开了鞭子。
男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势,从玄镜天的身上散发出来,他咬牙再战,却见玄镜天一挥手,弯月般的银光从他的手中射出,绕着奇异的圆弧形路径向他飞来。男人赶紧退飞,舞动手中长鞭。感觉到长鞭与那银光相交击,接着,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手中的鞭子传来,他惊愕地发现鞭子竟被砍断了,自己发出的内力,与那银光所散发出来的力量,一同反馈到自己的身上。
只觉胸口一震,他整个人向后飞,坐倒在地上,同时感觉喉头涌上一股甜腥味。
“你…”恍然间,看清楚了那砍断他鞭子的银光是什么。那是一把弯月形状的飞刀,彷佛能顺着主人的意志般,在出击后又回到玄镜天的手上。谁说玄镜天只是个花花公子?他的实力根本就深不可测。
“唉呀呀,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玄镜天一手执扇,一手拿着发出阴森寒光的弯刀,缓缓走过来:“这模样要是被你家主子看到,可糟了。”
“你…要杀要剐随便你。”男人因胸口疼痛而脸色发青,但毕竟还是一条闯荡江湖的汉子,对于这种结局,早有觉悟了。
“真奇怪,明明就是我赢了,为什么还要听你的?”玄镜天凉凉地说:“要不要杀你,是我的事情,你哪里管得着?”
“玄镜天…”
“哪有这么容易放过你?你们对常希言做了什么,自己该记得吧!”玄镜天冷笑,俊挺的脸上不负见玩世不恭的笑容,反倒满是冷凛的杀气。
“我…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绕了我…”
“现在就会讨饶了?刚才还神勇得很呢!”
“不…”看这英俊公子哥手持亮晃晃的弯刀,向他走来,已被打乱了全身真气,使不上任何功力的男人,也要吓得屁滚尿流。
“拆了一只手臂,够不够?”
玄镜天说得平静,脸上满是笑容,但听的人可是吓白了脸。
“绕命,大侠饶命呀!”
玄镜天正欲举起手中飞刀,忽然一道人影岔入两人之间,随即一道长剑向他劈来。玄镜天反射性地以手中飞刀抵挡,退了一步。同时察觉到来人功力甚深,至少比坐在地上喘气的那个家伙好多了。
玄镜天站定,提气准备防御再攻,不过一旁又闪入一道白色身影,和刚才攻击他的人互相打了起来。
“少泓,怎么一回事?”
刑少泓长剑一挥,将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划开,趁这空档回头对玄镜天说:“所有人都被我们打挂了,只剩下这个家伙。”
话一说完,刑少泓又冲上前再战。对方的剑术也有相当的实力,和刑少泓这剑术天才对峙,不仅不慌不忙,还可以感觉得出来仍隐藏着更多的实力。刑少泓仍是小孩子心性,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只会越挫越勇,甚至反而兴起惺惺相惜的感觉,因此打得可高兴。
对方越是顽强,他越是勇猛,渐渐地,刑少泓陷入非战不可,非赢不行的情境中。
“怎么样了?”玄镜天看见言流玄与刑非漹从身后走来,问道。
“都解决了,受伤的受伤,中毒的中毒。”言流玄说。
“跟那小子对战的是谁?”玄镜天看着在夜色中比划的两个身影,舞动着身姿隐没在夜色中,但长剑的银光亮闪闪地像一片银河。
“不知道,我们一下子就把所有人解决了,就那人特别顽强。”刑非漹说:“不过我看少泓打得挺高兴的。”
“只要有实力相当的对手跟他比划,他都高兴。”言流玄说:“不过没想到,他身边也有实力这么坚强的人。”
“那家伙,挺有意思的。”刑非漹眯起眼,美目灵活窜动,似乎是表示她不寻常的脑袋又再想什么馊主意了。
“非漹…”言流玄有些头痛地看了看刑非漹。
“啊,看来少泓要赢了。”刑非漹忽然说道。
果然见对手似乎渐渐失了体力,注意力也较不集中,一个不留神,被刑少泓的剑划破了手臂,伤口不深,但鲜血却飞迸至空中,在月色下画出一道深红色的弧线。
刑少泓趁胜追击,一旋身子,脚步灵活地窜动,手部挥舞的姿势从未停过,夹带着连绵气势的剑光不断袭向对手。在刑少泓令人窒息的强力攻势下,那人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了。
“叫他可以住手了,”言流玄有些担忧地说:“再玩下去,少泓可能会没办法控制。”
“谁来叫他住手?”玄镜天似乎不打算出手,闲散地说:“那只小老虎一旦杀红了眼,就很难停下来啰!”
“非漹。”言流玄使了个眼色。
“那小子一旦没了人性,连亲姐都认不出来了,我去有什么用?”
“你们实在是…”言流玄叹口气。看来要阻止刑少泓失控杀人,唯有他这苦命的师父出马了。
正欲上前阻止时,言流玄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麻烦了,我来吧!”
黑影从他们的背后窜出,飞快地奔上前。一心只想杀敌致胜的刑少泓并没有注意到从旁边忽然窜出的一道气流,挥剑欲砍向对方的手臂时,忽然感觉到强大的风袭来,一下子他手中的剑就被弹了开。
防御性地往后一跳,刑少泓被这一档总算是恢复了些理智,也感觉到这股气势并无恶意。他看着黑夜中的身影,“三师兄。”
“没事了?”阎律挑眉看了看师弟,见他已恢复正常,便望向与刑少泓对战的另一人。
那人远远跳了开,看着阎律。阎律发现,对方是个年纪没大刑少泓多少岁的少年,对于他年纪轻轻就有这等功力,阎律颇感讶异。但奇怪的是,这少年从头到尾,即使是在与刑少泓对战后受了点伤,趋于劣势,他脸上仍是笑着。那张娃娃脸上看来无害的笑容从没间断过。
“你走吧!”阎律对那少年说。
少年仍是笑,不过眼神转了转:“为什么?依我现在的状况,你们要杀我,是轻而易举吧!”
“但我不想这么做。”阎律说:“常正祀的事情,已经失败了。你们回去吧!告诉你主子,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不甘我的事。但他若是动到我的人,我就不会善罢干休。”
那少年想了想,“我不明白…”
“别再多说,你们走吧!”阎律说道。
少年总算是有了动作,他收起剑,扶起被玄镜天打倒在地的同伴,两人一跛一跛地离开。
“好奇怪的人呀,明明有机会逃的,赶嘛说这么多话?”刑少泓很难理解地问道。
“确实很奇怪。”阎律说,但没再多想,转身看着随后而来的几人。
“三师兄,”刑非漹轻笑:“这点小事,你也亲自出马,是不信任我们吗?”
“别乱说,我是担心希言的事情。”
“有大哥跟着他,应该没事了。”
阎律却没有安心的样子,敛着双眉,看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
“三师兄?”
“走吧!”
众人有志一同点头,数道身影快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他在一片月色的阴暗光影中出现。那身影,在黑夜中禹禹独行,让他不禁想到,这位从小看到大的师兄,已经孤独了多少年?往年的岁月,像一幕幕的画面在眼前略过。
常希言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的无情,不在乎的。或许当年回来,除了面对自己,也是为了这位师兄。
“师兄……”常希言开口。
“别再说了,”常正祀随即打断他的话,“我已经甩开那些人,可以放心了吧!”
“我不在意这些,你不解决那些人,其他人也会解决的。”
“是吗?有刑无涯在,那些人大概也无法得逞。”常正祀冷笑,接着又回复一脸的冷凛。“是时候了,常希言。拖了这么久,该结束了。”
“师兄,我们原本可以不必站在这里,刀剑相向,就能解决问题的。”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我以为你一旦回来,就可以结束了,就可以完成我对师父的承诺。但是你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让我失望透顶,希言。”常正祀近乎喃喃自语地说:“为什么非得要拖到这种地步?为什么?”
“师兄,”常希言看着常正祀怅然落失的脸,神色闪过一丝痛楚:“放下刀剑也可以是结束,大家都是兄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你从未质疑师父说过的话吗?”
“我怎么能质疑?你告诉我,我怎么能质疑?”常正祀忽然变得暴躁了起来,对常希言怒吼:“别说废话了,从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是师兄弟,而是仇人。”
“常希言,你认命吧!今晚,你绝对会死在我的手上。”
常希言看了面目已变得狰狞的常正祀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一口气:“今晚,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奉陪。只希望,真的可以结束这一切。”
常正祀抽剑,一改姿势,全身忽然散发出强烈的气势,他微微沈下下半身,足一点,夜色中只见远方的人影如同非一般向他扑过来。常希言分毫不动,只是缓缓地抽出剑,面对着那巨型的黑影,迎向第一击。
开战了。
跟着刑无涯爬上一座小山丘,瞬间就听见了清脆的刀剑声。在这寂静的黑夜中,听来格外令人感到心惊。苏樱急忙提起裙子跑了上去,远远地就看见草原上两条黑色人影缠斗在一起。
只见两道银白光芒交错在空中,那身影时而缠斗,时而分开,速度快得眼睛几乎跟不上。
“希言…”
“别出声,”刑无涯冷漠地警告:“你不会希望他分心出事吧!”
苏樱因此强押下心头的担忧,与几乎冲口而出的呼喊。她的双眼紧盯着草原上快速动作而交缠的两人,那股气势是她所不熟悉的,但就算是不懂武的苏樱,也可以隐隐感觉到两个人的决心。他们都拚了生命在战斗,为了各自不同的信念。
“希言…真的不会有事?”苏樱依旧忍不住问了。
刑无涯没什么情绪的眼轻瞥她一下:“你是第一次看他使剑?”
苏樱想了想,点点头。之前在茶楼遇袭时,常希言算是有出手,不过她当时惊吓过度,又被保护得好好的,什么也没看见。严格说来,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常希言发挥功力。
“你不懂武,不了解他的厉害。”刑无涯没等她回答,继续说:“祈门内人手这么多,常念枫的养子少说也有十数人。在这么多竞争者当中,常正祀为什么最在意他?”
只是淡淡一段评论,苏樱随即懂了。常希言平时看似文弱,但其实是真人不露相。他能被传为常念枫可能内定的女婿人选,门主继承人,确实是有道理的。只是这实力,他从未在苏樱面前展现过。除了那一回,那快如闪电的一剑。
“一年前,他可以打败常正祀,现在也可以。”
“既然他有凌驾常正祀的实力,为什么当时不…就解决这件事情呢?”苏樱问道。聪明如刑无涯,应可了解她的疑惑。
“一个人哪能忖度另一个人的心,这件事我也不懂,你自己去问他吧!”
看来对于那时候的事,常希言对谁也没说。不知为什么,苏樱除了忧愁之外,心底还浮起一丝淡淡的安慰。
草原上的两人以交战一段时间,但两人似乎都尚未显露出疲态,依旧是逮到机会就尽全力猛攻。苏樱虽是外行人,但也看得出来,常正祀确实在尽全力,而常希言却像是在回避什么。
常正祀的剑像一片银色的光海,一步一步朝常希言进逼而来,常希言虽是面对猛烈的攻势,依旧不见慌乱之色,及时略过,有机会时反手一攻。两人在一来一回间拖延了些时间,虽不见疲累,但可以看到,其中一人已性急地显露出真实情绪。
常正祀感到焦急,虽然一年多前受过伤,但经过良好的治疗,跟一年的沈潜,他的功力与前一年相较是有增无减,他对自己有自信。但是再次面对常希言时,这份自信却在一点一滴地崩坏中。
他卯足毕生所学,将继承自师门的所有技艺都发挥殆尽,常正祀自信可以做到七,八成以上的功力,但为什么,在他如此积极的攻势下,常希言依旧应付得游刃有余,甚至那轻松的闪避态度,让他觉得有点受辱。
常正祀双腿一蹬,奋力向上一跳,接着随着落下的速度,手中剑光舞动,交织成一片银色的海。常希言连动都没有动,持剑的右手挥舞,速度之快不亚于常正祀。同时,常正祀也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来袭,那是由常希言手中的剑发出的一阵风压,无形中形成一到坚固的防护墙,硬是让杀伤力减了半分。
常正祀退开落地,愤怒地吼叫一声,随即又拔腿冲了上去。常希言闪躲,挡剑,空隙中,那剑晃一晃,穿越过常正祀的攻击招式,直指他的肩头。常正祀一惊,一收手又退了数步。感觉到几滴冷汗从额前流下,体内的真气像蒸发一向不断地向上冒出,那热却暖不了心底浮起的寒意。
“不行了吗?”
常希言冷冷淡淡的声音传来。常正祀猛地抬头,怒目一瞪。“还早,你别得意!”
常正祀一提气,身子飞越起来,右手使剑往前,直直就刺向常希言。常希言一挥剑,两剑交击,常正祀敌不过那气势与力气,被弹了开来。身子半飞越在空中,他旋转过身,急于落地,但却见常希言的身子忽然晃了晃,一下就不见踪影。
他心一惊,拚命舞动的手中的剑,同时却感觉一股气势逼近,一瞬间,常希言的身影,面容近在眼前。他手中的剑进逼,连成一片的银色向常正祀的头,脸,胸前追来,他当下提气再退,险险地躲过,但那划过耳边的风声却让人心惊。
才一落地,常正祀就感觉到自己陷入了绝境中。常希言终于发动了攻势,不管常正祀如何的狼狈,他一鼓作气直追而来,几乎没有一个空隙是保留的,常正祀每一个漏洞都被他抓住,一剑一击,全都抓准了常正祀无法防御的核心。
“他开始反击了。”刑无涯说。
“啊?”苏樱紧张得小手紧握拳头,感觉都发麻了,对刑无涯突然的发言几乎无法理解。
刑无涯看都没看苏樱,双目也是紧盯着缠斗中的二人。虽然挺立着没有多余的动作,但他确实是在看情况准备随时应对。“也该是时候了,不管怎么说,常正祀依旧是输家。”
不知从何时起,气氛完全变了。或许是感觉到常希言的反击,常正祀开始警戒了起来,也因而发挥了原本不会有的功力。虽然常希言的攻击绵密如逃不出去,令人窒息的网,但常正祀也是沙场老将。再完美的人,也是有疏忽的,他在常希言的击刺中抓到缝细,猛力反击。
强烈的夜风中,常正祀快速地舞动手中的剑,在自己的身边形成一股飓风,挟带着这股势力一再逼近。常希言似乎没料到常正祀突然的强大反击,踉跄退了一步,剑尖同时划过他的手臂,衣裳破了,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
见常希言受伤,常正祀心神一振,奋力再战。
“师兄,你进步了。”常希言受了点伤,不怒反笑。
“是你太小看我了!”常正祀气喘吁吁地怒吼。
“师兄,有时候,太过执着不是一件好事。”常希言忽地纵身一跃,话音飘散在空中,忽远忽近。
“你这小子,以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今日怎么这么多话?”常正祀气极,也一同跃上空中,但却在下一刻发现自己错了。
身子一离了地面,常正祀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不可控制的风暴当中,那是来自常希言的手。他看见常希言在空中旋身,随着他手势动作的舞弄,感觉到四周起了一阵风暴,比刚才在自己所制造的还要强烈许多。地上的草屑都跟着飞起,围绕在常希言的身边。
常正祀赶紧落地,险些不稳地跌倒,同时也感觉到那一团强烈的气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常希言的动作并不算华丽,却是步步紮实,优雅中带着绝对。一边旋着身子,常希言快速地滑至常正祀身边。常正祀想退,但却同时惊讶地发现,因为自虞长于腿功,他一直以极快的速度进逼跳跃,但自己的双腿已经因为数次纵跃,还有刚才一个落地不稳,而开始疲累了起来。
身体的动作跟不上意志,常正祀脚步不稳,一个歪倒,就看见常希言的剑近在眼前。
“你看好,”刑无涯忽然说:“看他要怎么做。”
“你是…”苏樱讶异地看着常希言迅速变幻的动作,无法理解刑无涯的话。
“他可以赢,他可以杀了常正祀,那全是他的选择。他是拚了命在为自己爱的人奋斗,但你能理解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你的男人,那是你该负责的事情。”刑无涯冷冷地回了一句。
一瞬间,苏樱明白了刑无涯的意思。若是爱他,就该了解他,包容他,那是她的责任。如果要选择留在他身边,苏樱明白自己所要承受与付出的是什么。为了常希言,她甘愿吗?
苏樱看着草原上的人影,那样的常希言是她所不熟悉的,而他曾经在她的面前展示自己的一切。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渴望,因此可以了解彼此的灵魂。寻觅了这么久,苏樱站在一个不知名的山丘上,看着自己所爱的男人在做生死的斗争,终于明白,这里就是终点。
“该结束了…”直到风吹来,感觉到脸上一阵微凉,苏樱才知道自己流泪了。“你的旅程该结束,我的也该结束了。”
是该结束了。常希言这样想,看见常正祀仍不顾一切地向他冲过来时,心底涌起一股悲哀。他曾经以几个师兄为目标,尽力想超越他们,即使是到了他实力已超越他们的现在,常希言依旧是尊敬师兄的。一年前,他不得不与常正祀刀剑相向,一年后,仍摆脱不了同样的命运。
常希言没有动,一个旋身,地上的草屑与土壤随即飞起,遮盖了常正祀的视线。心里知道自己这么莽撞的行动不会有胜算,但常正祀无法控制身体的行动,直直往常希言撞了过去。
瞬间,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压力往脸上,身上打过来。常正祀眼前一黑,但感官知觉仍在,他知道自己全身都被攻击,不仅只是那防御般的气势,还有常希言锐利的剑。胸口感觉一阵强烈的痛,接着,他背部着地摔落在地上。
在这么一刹那,常正祀有些希望自己能昏死过去。但全身的疼痛反倒让他保持清醒,再睁开眼,他看见上方悬着常希言的脸孔。常正祀不觉忆起一年前,常希言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尽管全身都是伤,脸色苍白得吓人,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灵得像是包含了所有,也像是什么都没有。
“我又…输了吧!”常正祀苦笑,同时咳出一潭血。
常希言没说话,只是点头。
“动手啊!”常正祀喘着气,觉得好累,很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你走吧!师兄。”常希言退开一步,垂下持剑的手:“虽然伤了内脏,不过调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复原了。”
“笨蛋,一年前还有话说,现在你又何必放过我?”
“师兄,我从来就不想杀你。”
“但我要你杀了我!”常正祀怒吼,果不其然太过用力,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抱着身子痉挛了起来。
常希言摇摇头,目光闪过一丝痛楚。“我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
“你以前…从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是以前,那时候的我只知道听从师父的命令,不管是什么人,只要阻碍了师门的工作,都可以下手。”不自觉地看了自己握剑的手,回忆起来,那是怎样一段血腥的杀手岁月。
“你可以做到的,没有人可以赢你,就算是常介恒都不行…”常正祀喘着气,撑起上半身:“我一直以为,我可以看到你坐上门主的位子。”
“你一直这么认为,但你是否想过,我有没有这样认为?”常希言扯动僵硬的嘴角:“不是每个祈门中人,都想坐上门主的位子。”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
常希言又摇头:“祈门是养育我的地方,对师父,我已经仁至义尽,其余的什么也没剩下。师兄,你也该放下了。”
“那里没了…我又该去什么地方?师父死了,我今后该听谁的命令?”常正祀喃喃地说:“祈门不能毁,不能毁,没有了祈门,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自己找吧!师兄。那里毕竟不是一个永远安眠的家,祈门只是给了你错觉。你以为它给你一个家,只能为它卖命。”
常正祀看着常希言好一会儿,最后颓然垂下了头。“不在了…什么也没有了…”
“你走吧!师兄。伤得并不重,你可以自己走回去。”常希言说。坚定的目光,看不出是否带有一丝怜悯。
“你找到了吗?希言。”散乱的发覆盖住脏污的脸,但常正祀的眼神却忽然变得清亮。
常希言顿了顿,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是,我想我找到了。”
常正祀闭上眼,一手抚着泛疼的胸口。接着,他一咬牙,硬撑着站了起来。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常希言见状本来欲上前扶助,但却又及时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常正祀摇摇晃晃地站稳,慢慢试图挺起胸膛。
“我走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就一笔勾消吧!”常正祀说。
“师兄,”常希言脸上的笑容未变,似是宽了心:“不管怎么样,我都当你是我师兄。”
常希言哼了一声,脸上却是痛苦的神色。最后瞥了常希言一眼,却没再说话。他缓缓转过身,脚步一拐一拐地离去。常希言凝望着常正祀离去的方向,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不会再见面了吧!常希言有些感伤地试图将师兄最后一个表情,想成是道别。
“希言。”
温柔的声音响起。虽然感到讶异,但常希言却为这声音能触动内心深处的感觉,而感到欣喜。他回首,看见苏樱带着担忧的苍白脸庞。
“阿樱,怎么过来了?不是要你待在玄府等我回去?”抬眼看见后边山丘上白色的身影,常希言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仍忍不住要说两句。
“你才没有这样说。”
“那时候你还在睡。”
“你怎么可以趁我睡着的时候偷溜?”苏樱红着眼指控:“你不知道我担心得紧。希言,不是答应过我不可以做傻事的吗?”
“我没做傻事。”
“还说没有!”苏樱不觉提高了音量。
“别气了,阿樱,”常希言笑着拉住苏樱的手,轻轻将她往怀里带:“我知道我让你担心了,跟你道歉,请原谅我,好不好?”
“你受伤了。”小手抚上他手臂上的伤口,苏樱眼眶又红,那怜惜的表情常希言很是感动。
“小伤而已,没事。你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苏樱将脸埋在常希言的胸前,一边啜泣着,一双手却抱得死紧,像是不敢相信他又重回自己的怀抱一样,贪恋常希言身上的体温。
“以后不会了,对不起,阿樱,”他抚着苏樱的发,轻声道歉:“这件事情必须要解决,为了所有我在乎的人,我必须要一个人去面对。对不起,阿樱,我只是不想拖累你。”
“那你为什么放他走?不怕他哪天又再回头来找你?”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杀他的。”
“但他想杀你呀!”苏樱嘟着嘴嚷道。就着月光,她还看得清楚常正祀的表情,那分明是取人性命的夜叉化身。
“以后不会了,相信我,以后不会了。”常希言抹去苏樱脸上的泪,喃喃轻语,不忘细细啄吻那张红唇。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师兄那人,个性很固执,一生只为师门而活,完全没有自己。所以当师父死了,师门毁了,他还固执地想要坚守对师父的承诺,不让祈门毁了。所以当我离开的时候,他才会这么生气。”
“其实,他不是自己想当门主,对不对?”以苏樱的聪颖,随即猜到常正祀情绪上的变化,是不寻常的。“他最想看见的,其实是你当上门主。”
常希言温柔地搂住苏樱:“他总是这样牺牲自己,不惜一切与其他师兄地反目成仇,只因为他认为我是最有资格担任门主的人,我一定可以依照师父的遗言光大祈门。”
“但是他从来就不知道,就是因为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才发现,原来过去我从来就没有为自己想过。师门的恩惠,师父的命令,一切都像是枷锁一样锁着我们。师父其实是想藉这些控制我们。当我发现到的时候,只能选择离开。”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忘记以前止听命令行事的习惯,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洗清自己过去杀人如麻的罪恶感,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找寻一个真正能容纳自己的地方。”
听着他这样平静地叙述自己过往的挣扎,苏樱的泪水又忍不住汹涌而出。
“就像你一样,阿樱。”常希言紧抱着她:“你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忽略自己被人遗忘的事情,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求别人的认同,更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到我身边。”
“希言…”
“你能了解我的心,所以才什么都不说,不是吗?”常希言轻捏苏樱的下巴,让她哭得湿淋淋的眼面对自己。
“我只希望看到你快乐…”苏樱胡乱抹了眼泪:“我不要看到你为了我的事情而内疚,也不要看到你为了你师兄的事情伤害自己。”
“那不是内疚,你还不懂吗?真要我说得明白,你才懂?”
“希言,我…”
“找了这么久,以为总有一天可以找到能接纳自己的地方,”他贴着她的鼻尖,轻声说:“但每一回都让我失望了。我才发现,我所要的,只能由自己来创造。如果,天下没有一个容身之处,那么,我就自己创造一个容身之处吧!”
“阿樱,你愿意跟我一起创造一个家吗?”
“什么?”苏樱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内心深处的渴望跟想像,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播放的奢望,竟然有一天真能实现。
她看这眼前这张深情的面容。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在那一片血腥中,他们第一次相见。而她不敢相信,自己熬过了伤重的痛苦,背叛的伤痛,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们会有一个家,生几个孩子。你若不喜欢住在玄府里,我们也可以自己找地方。我不想再管江湖事,就帮着玄家老爷做生意,你不反对吧!”
常希言说完,却发现怀里的苏樱一点反应也没有。仔细一瞧,她显然是已经傻住了,小口微张,一双眼透露着对他的话的无法理解。
常希言叹口气:“阿樱,你不愿意吗?”
第一次求亲就遭拒,丢脸呀。常希言偷偷觑了刑无涯那儿一眼,心底有些庆幸他不是个嘴碎之人。
“阿樱,你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希望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
“啊?你…”苏樱忽然反应过来,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理解了常希言话里的意思,就听见他说她并不愿意,因此心急地开口:“我没有说我不愿意呀!”
“那么就是愿意了?”常希言面露喜色。
一时情急之下,真心话脱口而出,苏樱不觉羞红了脸,但也只好轻轻颔首。常希言牢牢抱住怀中女子,用一种坚固而不失温柔的力道。他不想放手,这个从梦理走出来的女人。
“我抓住你了,别再躲开,阿樱。”他轻声说:“我们都找到了。从今以后,我会紧紧抓住你,你也会紧紧抓住我。”
苏樱只是点头,已经泣不成声。在温暖而坚定的怀抱中,她知道,她终究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想要的幸福。